灰色的暮霭中，从炊烟袅袅的李花村，蜿蜒出一条小路来，直通往河岸边的翠竹林下。晚风轻吹，高高的竹梢迎着风，一晃一晃地舞动，发出吱呀吱呀的欢笑。河面上，泛起碧绿的波纹。
　　 小路上，晃动着一个人影。他一步步向河边走来。原来是一个小伙子。他身材魁梧，肤色黧黑，虽然其貌不扬，却长得十分结实健壮。他裤筒高卷到大腿下，肩上扛着一根长竹篙、一把鱼钗，一手提着鱼网。他那双粗厚的脚板，马蹄似的，轻快而有劲地踏在沙土路上，发出“踔、踔、踔”的越来越清晰的足音。他方而宽的脸膛上充满朝气，兴致勃勃，一面走，一面哼着欢快的山歌。
　　 那丛傍水的翠竹下面，拴着一条小木船。小伙子把鱼钗鱼网放在船上，解掉缆绳，把船推下水。他稳立在船尾，紧握长篙，抵着岸堤使劲一撑，小船像追食的鸭子倏地离岸，向河心驰去。他双目像探照灯一般注视前方的水纹，俨然是个老练的打鱼能手。他就是李花村驰名远近十村八屯的打鱼“半专业户”阿水。
　　 阿水白天种他包的上亩半田，每天收工回来，就下河打鱼。人们风趣地说：“河里的鱼呀，都是阿水养的……”确实，他撒网捕鱼，风雨无阻，哪晚不捞它十来斤鱼？这些年，光打鱼得的钱，不但能付病重母亲的医药费，建了一座砖瓦房，买了自行车、收录机，听说还准备买一部电视机哩！村里村外，男女老少，谁不夸他精明强干啊。可是阿水有件事很叫人奇怪：他妈妈要托媒人给他找媳妇，他就生气地跑开，一口咬定“不要！”他妈妈急了问他：“那你心里总想着哪个姑娘吧？”他却直摇头。妈妈最后只能叹气。
　　 小船在河心疾进，犁开一河波浪。暮色愈来愈浓，河两岸的人们都收工回家去了，四处静悄悄的。凉爽的秋夜慢慢地来了。船尾，荡起奔腾的浪花，哗啦哗啦作响。小船又过了一道弯，阿水抽回篙子，让小船慢慢荡着。这一带河面宽阔，水较深，正是鱼群聚集的地方，偶尔还看见鱼儿跃出水面来，追逐，戏水，争食。
　　 阿水把鱼网解开，正准备往河里撒，迎面流来了一条小船。他放下鱼网，定神一看，那船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两手握着一根篙子，疲倦地立在船尾，忧郁的小脸泪痕满面，低声抽泣着。阿水认出了这个男孩，是对岸桃花村的，虽然不懂他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但阿水常在这条河上碰见他放鸭。
　　 看见男孩愁眉苦脸的样子，阿水问：“哭什么呀，老弟，是鸭子找不见啦？”
　　 男孩瞧了阿水一眼，懊丧地点了点头，揩着眼泪说：“我只管捕鱼，让鸭子给跑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说不定，我的鸭子再也找不见了……”他不禁又抽泣起来，还不时用手背抹眼泪。
　　 阿水往男孩船上一看，一把鱼钗，一张小鱼网，鱼篓里有几条鱼，还在活蹦乱跳。他又端详那男孩，只见他光着膀子，只穿一件短裤，头上脸上都沾着泥巴，俨然一个小渔夫模样。阿水禁不住嘻嘻地笑了。
　　 男孩瞪了阿水一眼，埋怨地说：“大哥，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笑呢。”
　　 阿水又爽朗地笑了笑，用劝慰的口气对男孩说：“老弟，你别发愁。鸭子，大哥帮你去找！”
　　 “真的？”
　　 “不骗你。”
　　 “太好了！只要有你大哥帮忙，我的鸭子一定能找到！”男孩破涕为笑，几乎要跳起来。
　　 阿水对那男孩吩咐了几句，将篙子往河底一撑，小船顺着一边河岸飘荡而去。男孩也撑起船，顺着另一边河岸荡去了。
　　 河岸上草树葱茏。树上鸟儿吱吱喳喳的鸣啼，草丛中有青蛙夸夸的叫声。浅浅的河水，水草幽幽，一簇簇浮在水面上。阿水的船哗哗地劈开水草穿过。他一边撑船，一边聚精会神地前后左右观察，嘴里学着鸭子“嘎嘎嘎”地直叫个不停。连续过了几道弯，还寻找不见鸭子的一点踪影。他憋闷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有点急了。他搔首抓腮苦思了一阵子，便撑着小船拐进一条小溪去。
　　 狭窄的小溪，水流淙淙，两岸蒿草丛生，荆棘如网。阿水的小船在溪里穿行，就像穿过隧道一样。浑浊的水面上，飘浮着白白的鸭毛，宛如一片片白的花瓣落在水中。阿水俯下身子，艰难地撑船，慢慢地向小溪深处前进。利剑一般的茅草叶不断地割着他的脸；鱼钩似的荆棘向他身上无情地刺来钩去。但他都不管这些，一股劲地撑着船，注视着前方，还是不断地学着鸭子“嘎嘎”地叫。终于，面前不远处传来了“嘎嘎嘎”的回应。阿水心里一阵兴奋，将船往前面更快撑去。
　　 夜空，一块灰暗的云像一张破旧的棉被似的，遮挡着月亮。河面上显得格外寂静，只听见晚风掠过河岸竹林的咿呀声和那船头破水的潺潺声……
　　 那男孩已显得精疲力竭，有气无力地撑着小船在河岸边飘游，小船迎着风浪，歪歪斜斜，一颠一晃。看见天黑了，他开始有点胆怯起来。随着河岸峭壁上传来猫头鹰的啼叫，他身子打着哆嗦，恐慌地蹲在舱里。这时候，河对岸突然传来一阵聒噪的鸭叫声。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他转忧为喜，他敏感地站起来，知道自己的鸭子回来了！果然，阿水一边撑着船，一边赶着一群白花花的鸭子，从河对岸飘游过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衣服给湿透了，像挨淋了一场雨一样。
　　 看见自己的鸭子找回来了，那男孩手舞足蹈，兴奋地叫起来：“我的鸭子回来了！我的鸭子回来了！……”
　　 阿水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用警告的口吻对那男孩说：“告诉你，老弟，下次再这样，我可不帮你找了。”
　　 男孩喜出望外地看着阿水，笑吟吟地说：“大哥，我现在向你保证，下次决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快回去吧，你家里人一定等着急了。”
　　 “大哥，要是没有你帮忙，我的鸭子早就不见了，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是。”
　　 “只要你往后把鸭子管好，我什么也用不着你谢。”
　　 “不，我一定要报答你。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了，到时候我家宰了鸭，我一定给你送几块又大又肥的鸭肉来！”那男孩天真而挚诚地对阿水说。
　　 皎洁的月亮露出了云层，犹如一面反光的镜子，将那银白色的光辉洒向大地。河面上波光粼粼。
　　 地男孩的小船追赶着鸭群慢慢地远去了，最后终于消失在空蒙蒙的水雾中。阿水轻松地吁了口气，用衣襟抹了抹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便要把船掉转头回来，就在这时，忽然看见岸上有个人影，仿佛从青草丛中冒出一朵鲜花。那是一个姑娘。她上身穿着一件适身的花布短袖衣服，露出芭蕉心一般嫩白的胳臂，丰满的脸脯前垂挂着两根粗长的辫子，下身穿一件蓝裤子，在月光下亭亭玉立着，两眼注视着阿水，脸上带着和悦的笑意。看来，她在这岸边已经站了多时。一见这个姑娘，阿水愣住了：她不就是几年来我一直想念着，而又一直躲避着的那个冤家吗？他心里顿时惊慌了。
　　 姑娘名叫玉翠，河对岸桃花村人，过去跟阿水是同学。五年前，他们俩初中毕业，来到水利工地参加劳动。有一次，阿水因公负伤，领导派玉翠到临时设立的工地医院料理他。当时的阿水，对文学很感兴趣，偷偷地看了几本爱情小说，偷偷地学唱了几首古老情歌，也抄了几首普希金的诗，心中开始对爱情有了一种蒙胧的感悟。玉翠是个热情、勤快的姑娘，日日夜夜地照料他，常常安慰他，给他减轻了许多痛苦，使他体会到一种胜似亲人的温暖。他深深地爱上了玉翠。于是，当他伤愈归队后，就给玉翠写了一封信，信里模仿着写了几首情歌，还用普希金的口吻写了一首诗，以此向姑娘表达自己心中的爱。不料这封情信还没来得及送到玉翠手里，就被别人发觉，并将信件上交领导。瞬即之间，阿水和玉翠被当作伤风败俗的典型，受到了批判。能有什么可说呢？当时这里还是禁唱情歌的地方，是一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阿水悲愤而懊悔。他自己倒无所谓，他总觉得对不起玉翠，把这么一个好姑娘给害了，他不知有多么伤心和痛苦啊。几年来，他无法把这事忘掉，心里老是惦念着玉翠，一种愧疚而悔恨的感觉恰似不治之症，日日夜夜都纠缠着他的心。他一直害怕碰见玉翠，不知怎么的，偶尔碰面时，他就慌忙地躲开，不敢见她，也没有勇气去向她赔礼道歉。
　　 “阿水——！”玉翠亲切地唤了一声。
　　 阿水脸赧然涨红，尴尬地看着玉翠，有点不知所措了。“玉翠！”他羞愧地应道，“你这是要上哪去？”
　　 “来找鸭子的。”她话音很恳切，脸上仍含着笑容地看着阿水，显得那样的温和。
　　 “哦！你也是来找鸭子呀。”阿水心情稍稍平定了，“什么样的鸭子？我帮你去找。”话音直爽而热情。
　　 “用不着了，刚才你已经帮我找到了。”
　　 “什么，那男孩是你弟弟！……”阿水诧异了。
　　 玉翠含笑地点了点头：“多亏了你。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呢。”她憨厚而感激地说。
　　 “那没什么。”阿水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玉翠一笑。“你该回家了吧。快上船来，我送伏尔加在去。”他一边说，一边撑船靠岸。
　　 玉翠垂下头欣喜地笑了笑，毫不踌躇地跨步上了船。待她走到小船的一头稳定地蹲下，船便哗地一声给撑离了河岸，载着两个年青人向河东飘然而去。
　　 这是一个宁静、柔和、美丽的月夜。小船慢慢地飘游到一处宽阔的河面，渐渐停了下来，悠由地浮在水面上，随着微波轻轻摇来摆去。两个年青人一个定定地立着，一个静静地蹲着，时而互相打量，时而又把视线移开。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姑娘先开了口：
　　 “你晚晚都下河来捕鱼吗？”
　　 “嗯。笨手笨脚的，只会这样拚命地挣几个钱。”
　　 “别这么说，下河捕鱼可是件不简单的事情啊。这沿河十村八屯，不就只有你干得起半专业渔户吗？”
　　 “你说反了，那是人家嘲笑我的。”
　　 “是嘲笑吗，还不如说是夸赞哩。不过，夜晚下河，你可要多加小心呀。”
　　 “没什么的，惯了，狂风暴雨也不当回事。”
　　 又沉默了。
　　 良久，玉翠关切地问阿水道：“你妈病好了吗？”
　　 “近来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你姐姐出嫁了，妈妈又生病，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做活，够忙的呀。”
　　 “不要紧的，每天比别人早出晚归，多流几把汗就是了。”
　　 “家里一切都靠你一个人，太叫你吃苦了呀。如果还有一个姐妹帮你分担忧愁，那该多好啊！”
　　 两个年青人的谈话是这般亲切，温和，甜蜜。阿水没想到，原来这个姑娘很同情他，并且对他是这么关切和热心，一点也不表现出怨恨他的样子。难道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吗？他内心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有点发愣地凝视着玉翠，好像要把她的心看透似的。玉翠感到阿水的目光温煦而灼人，映射在她脸上，怪痒痒的。她忸怩地低下头，看着月光下银波闪闪的河水，心里甜津津的，似喝下了一碗蜜糖。
　　 “阿水，我真弄不明白，这几年来，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呢？”
　　 “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你多少次了。是不是你心里恨着我呢？”
　　 “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老躲着我呢？”
　　 “我怕……怕碰见你，不，我是……”
　　 “怕什么呢，我又不是老虎。”
　　 阿水哑口无言了，窘迫地埋下头，脸膛热辣辣的。玉翠盯着他，两眼闪烁着一种怜悯而责备的光。两人都沉默了。
　　 阿水烦恼地苦思了半晌。“玉翠，我对不起你！”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向玉翠道歉，“五年前在水利工地那件事，是我害了你。我来就不配爱你，更不应该那样做，都恨我太傻，太粗鲁，太不知羞耻了。几年来，我回想这件事，我心里就扯痛，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
　　 “阿水，我求求你，请你别这么说！”玉翠打断了阿水的话。
　　 “玉翠，你不记恨我了吗？”
　　 玉翠站了起来，想了好久，才答话。
　　 “当时，我实在很恨你。但后来，我想了很久很久，觉得你并没有错。”玉翠坦白地说。
　　 “这——！”阿水惊异了。
　　 “你给我写的那封信，并没有错。当时，我不该怨恨你。”玉翠语调更真挚了。
　　 阿水盯着玉翠，心热得像一团火，脸红得佝一片彩霞。
　　 “阿水，往后请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吗？”
　　 “嗯！”阿水无比激动地点了点头，两眼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河水静静的。小船似一只轻盈的水鸟，悠悠飘荡。小船载着两个陶醉在美丽月夜里的年青人，在河心随着微波轻轻摇晃。夜渐渐深了，一切都沉睡了，四处寂静得听不到一点声响。只有两个年青人含情脉脉的眼睛在转动，两颗炽热的爱恋的心在跳跃。忽然，一阵劲风从河面刮过，撞在船头上，小船颠簸了一下，玉翠惊慌地后退了一步。阿水敏捷地抽回篙子，伸了过去，“蹲好来，抓住！”
　　 玉翠一手握住了篙头，蹲下身来。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是小船随流水飘荡到一个滩险浪急的河段来了。小船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浪花几乎要打进舱来。
　　 “扶紧篙子移过来！”阿水命令似地说，自己也轻轻地往前移动。近了，近了，他闻到她那头秀发的芳香，她也听到他噗噗的心跳声了。好几次，她随着船的晃动，扑入他怀中，但他马上往后一闪，躲开了她。险滩过去了，小船随着也平静了下来。阿水放下那握在手中的篙子，这才发现她的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玉翠也意识到自己慌乱中错把他的手腕当作篙子来握，她脸红了，低下了头。他多么想把自己火热的脸紧贴在她妩媚动人的脸上。可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是太陌生了，陌生得近乎恐惧。他向自己发出了强烈的警告：决不能这么冒失……
　　 阿水使劲地撑着船，送玉翠回家去。
　　 小船靠岸了。玉翠走上岸，回过头来，郑重地问：“阿水，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你就说吧！”
　　 “中秋节那晚，我要到你家去看看你妈，可以吗？”玉翠话一出嘴，脸庞随即涨红得像一朵玫瑰花。
　　 阿水突然感到一阵惊愕，嘴巴张不开。
　　 “求求你，请你别摇头。”玉翠忧虑地强调道。
　　 阿水红着脸，深情地对玉翠点了点头。
　　 玉翠羞涩而爱恋地对阿水一笑，转身走了。
　　 阿水无比惊喜，内心热乎乎的。他目送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弯弯的乡间小道深处，他才依依不舍地转回身来。
　　 多么宁静、柔和、美丽的月夜啊！阿水的鱼网没有沾一滴水，鱼篓里没有一条鱼。他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充满无比的喜悦和快慰。虽然，几年来，这是他第一回从河边空着双手回家。但他今晚所得的，这是他渴盼已久、梦寐以求的最宝贵的东西！
　　 刀切藕断丝不断，
　　 情人分离心不离，
　　 情深久别心不冷，
　　 久别重逢心更痴。
　　 他唱着古老的情歌，喜气洋洋地沿着乡间小道走回家去。他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月儿，心里说：“到了中秋节，才是你最亮最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