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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家园散文】肉声 肉调


作者:鹤坪 童生,516.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99发表时间:2013-03-11 08:30:39

肉声肉调
   鹤坪
  
   2007年12月,我成为了一名签约作家。从此,我开始慢跑,紧接着快跑,奔文学的前程。一年过去了,写了一堆东西,多了自信,也多了胆怯。
   文学是个极其麻烦的东西,有时需要“明珠暗线”的串连起生活的吉光片羽;而有时却需要把完整的生活,撕裂出一个一个血口子,让鲜血汩汩地往出流。
   1997年,写完《大窑门》,我挂笔城楼,抱肩缩颈地汇入了滚滚浩荡的俗世人流,发誓10年之内再也不用长篇小说这种文学样式,骚扰从旧中国过来的老人们的晚年生活了。
   掐指细数,十年过去了,我依旧顽固地试图打开老西安这把“锈锁”!老西安有我的故旧家园,我抱定“弱水三千,我取一瓢”的姿态,以“不欺世、不媚俗”为指导思想,从事“老西安”文学写作;不曾想通过“老西安”的写作,在茫茫人海里浪出名声;也不曾想通过“老西安”的写作,产生轰动,引起时下文学领域的关注。在我的思想里,我的写作首先是西安这一座千年帝都的需要,是城里的百姓们的需要。我的写作可以是“无足轻重”的,可以是“不足挂齿”的,但有,有我的写作存在,老西安人的是非良心、人礼戴道就存在;有我的写作存在,城里的三教九六、五行八作,就有它穿越时空的价值与意义!我试图通过这座城市的许多爱恨情仇、是非恩怨,搞清楚这种城市的品格与风格。在我的文学里,我试图展现“让是神的归庙,让是鬼的归坟”这样一重高级的文学境界!
   长篇小说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门深刻的艺术。由于它的深刻,往往具有残酷的作用!这样,在《大窑门》出版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有许多老人找过我,他们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令我们酸辛的旧事,原来我们是打算把这些事情带入棺材的?!老人们说完,不久就左脚跟着右脚的死掉了!在参加他们葬礼的时候,我总忘不了要在墓地焚烧一本《大窑门》,算是一个当代的中国作家,对过去了的旧时代、旧制度的祭祀吧!当然,更多则是为着纪念逝者,他(她)可能是旧社会的一个土匪或者一个窑子,也可能他是旧社会我们这座城市的评弹皇后、流浪艺人。我从20岁开始追踪他们,一直把他们追到墓地!那时,我就像一只乌鸦,栖落在老人们门前的槐树或者皂角树上,在使老人们胆颤心惊的同时,平添一些对故往生活、故往人物的牵念与悬想。
   这样,几个老人在菜市上有过一次短暂的会晤。他(她)们做出一个决意:作家鹤坪想听我们的旧事,可以。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但是,鉴于我们现在已经儿孙满堂,实在不方便当着子孙们倾述我们过去所做过的丑事、恶事和烂心事,所以希望作家鹤坪另找清静无人的地方,做为谈话的环境。
   这样,我在城南护城河边的柏树林子里,找到了这间茶棚。
   每天早上六点,我在茶棚备好茶壶茶盅等候老人们的到来。老人们如约而至,风雨无阻,如此三年!
   老人们像天上的星斗,一个一个地熄灭了!等到《大窑门》出版的时候,我所采访的健在人世的老人,仅仅只剩下“刘伯”,他是《大窑门》里“麻皮”的生活原型,一个旧社会的“城防司令”,一个新社会的“政协委员”。那天我去给他送书,他强撑着臃肿的身子,翻转着眼泡、大呼小叫地命令儿媳妇给我掺茶。他咆哮似地说:没几天活头了,黄土都拥到下巴底下了!我的下半截身子站在民国,我的上半截身子站在社会主义!只有头是我自己的,里面装着脑桨、记忆和儿孙们的名字!接着,他开始疯狂的咳嗽,很快他就被“120”接走了,很快就传来他“蹬腿了”的消息。他的儿孙们没有丝毫迁怒于我的意思,但是在通知我参加追悼会的时候,不无责备地说:你何必赶尽杀绝,你何必要写老人们的旧事!
   站在“麻皮“的遗体旁边,我在心里说:不写了,我发誓十年之内不再打扰老人们宁静!我要让他们在怀抱孙子的时候,不再说:爷过去是土匪!奶过去是妓女!但是,等到老人们都一个一个地“蹬腿”(死了)之后,我一定还会回来,续写他们的苍桑与苍凉,续写老西安城的苍茫与苍润!西安城是一个千年不变的大舞台,每一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是演员;不论皇帝还是草民,上了舞台都有吼一板、唱几声的欲望和权利!
   我在城下和老人们倾谈的时候,真有老人牵着孙子去的,还有许多老人是牵着重孙去的,他们有些已经四世同堂,做了一个幸福家庭的太爷、太奶!
   从那以后,我枯坐书斋,过上了“抱道不屈,拥书为城”的寓公生活。
   掐指细数,十年过去了!此十年我度日如年,一个呼之欲出的老西安城,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此十年间也写过些关于西安城的忆往文章,也编过几本关于老西安城气、城氛、城俗、城礼的小书。甚至闲得无聊研究过民间石雕以及女红艺术。甚至我还画过两年中国画,所画人物一概都是我魂魄里的老西安人的样子。在我的心里,这些文章、这些书本、以及这些画,都只能算得“咸酸文章”,是速朽的东西,因为它们与灵魂没有太大关联,只是一堆闪闪放光的文字罢了,算不得传品的。
   久讳了,我的有灵魂有命脉的老西安城,我的粗服土貌的老西安人,我的睁眉豁眼的城门洞,我的顶盘挑架的回回商贩,我的沿街号叫的穷人和苦讨!今天,我开始继续讲你们的事情。前些天,有朋友告诉我:在城楼下面你过去写作《说西安》的那间茶棚,时常会有老年人到那儿找你,他们似乎有话要对你说。没有找到你,他们把你坐过的那个石凳抚摸一阵,然后坐下来,蠕动着嘴唇,好像有话要对你说的样子。朋友的这几句话,像重拳夯在我的心口;我的心口像鼓一样,被朋友的几句话敲击得咚咚响,此刻,似乎还能听到回声!我知道:过去的老人早被“西方接引了”,过上了人神两忘的滋润日子,而他们的儿子,也一步一艰难地走近了老年。他们想知道一些关于父亲、母亲的真实情感、真实人生,这样就一定会有人告诉他:找鹤坪,老人们在临终之前,都把心底里的话倾吐给了他!
  
   久讳了,我的读者,我的西安城的父老乡党。我是在经历了太多的艺术磨难、人生磨难与情感磨难之后,再次回到这间茶棚的。芳草凄凄,春羞秋辱;利来利往,城围车阻,我从行为和心理上都是冲破了许多坚硬的东西,然后再次回到城下的这间简易茶棚的!我是冲破了玻璃幕墙、瓷砖瓷片的包围,再次回到老街老巷、瓦舍茅棚里的;我是顶着欧风美雨、“前卫”与“新潮”的围攻,再次回到城下的这间平淡朴素的简易茶棚的!我是挣脱比钢筋和水泥还更牢固的现代城市生活的“花容月貌”的环抱,再次回到我心灵和文学的根据地的!是的,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努力“挣脱”;从文学和个人生活的层面,我都在试图挣脱:挣脱名缰利锁,挣脱物质贫穷,挣脱家庭生活的“油烟气”,挣脱文学家园的“庙堂气”,等等。未曾想,客观生活和主观愿望,都沾着太多也太浓重的对实际实惠的物质奔逐,心态和情态也“豪华”的不得了的样子!每天夜里,我都会在“轰钦”或“茶聚”之后,憎恨自己的沉伦与堕落,憎恨声色吠马的生活,憎恨迎来与送往的种种应酬。为此,我在去年冬天有过短暂的“住庙”生活,还于去年夏天在终南山北麓的一个偏禳小村“寻田问舍”式的添置过两间土屋。总之,现代生活、时代风尚使我这个土著作家,像得了牛皮癣一样,每天都在抠、在抓、在搓;每天都在“脱壳”每天都在“褪皮”,但总也脱不干净、褪不彻底!此刻,我向被我慢待了多年的忠实读者倒歉。向你们深深地鞠躬!
   我对着月亮发誓:简单简从地生活,简装简易的写作,再不追逐利市利益的实际与实惠,再不追求心态和情态的豪华配置。
   隔着茶棚好远,我就闻到了“炒葱花”袭人的暗香。“炒葱花”像久违了的老朋友一样,是扑向我的,使我跌坐在城下的一块苔斑石上,久久地陷入对人生、艺术和情感问题的考量与拷问!
   “炒葱花”是我长期追求的一种生活和艺术的境界。
   “炒葱花”没有太复杂的原料,也不需要太复杂的烹饪,一根青葱、一撮咸盐,眨眼功夫,就能荡漾开穿街透巷的暗香。吃久了生猛海鲜、山珍海味的现代人,根本就无法理解“炒葱花”的妙用,更无法理解“炒葱花”的精神内含和对人生与艺术的警醒和启发作用。“炒葱花”简易,但滋味却十足丰瞻。“炒葱花”是朴素的,是自然的,是生活的高级艺术!
   读了上面的文字,你会清晰的知道:我的文学写作是有源有流的,是有来龙有去脉的;我的“老西安”写作,是有家庙有祖庭,有依据有依靠的,不是简单的复制和克隆,也不是杜攥,更不是“移植”。我所描写的人物,是同我一起呼吸、共同生活的那些故世了的老人们的事情!
   我的“家庙”和“祖庭”是城下的一角清净清凉的茶棚,这间茶棚没有瓦盖风霜,也没有彩挂栅栏,只是四根老木头顶戴着的一蓬衰草!茶具不是青瓷细盏,是粗瓷海碗,坐喝的也都是些粗人。在很长时间里,这些“粗人”是我扒肝扒肺的朋友和亲人,他们把经历过的人生故事讲给我,他们把故往生活的情态和人生路上的大事小情讲给我,他们使我的“老西安”写作,有了依据和依靠。讲完之后,他们一个一个地向远处走去,走出了我们的视线,走出了地平线,进入了“灯蛋二八”(死了)的无常境界!老西安的老人们真正是视死如归,他们有对死亡的种种形容,每一句都透着对死亡的谐虚与嘲笑,他们说:张老汉今天早上不用穿鞋了!(暗喻张老汉死了);他们说:马大哥昨天晚上翘辫子了!(暗喻马大哥昨晚死了)。对于死亡,老西安的老人们都透着一股子顽强顽固的神态,他们甚至每天早上在茶棚的相互问候,都裹挟着太多的对于死亡的冷嘲与热讽。他们说:好货呀,还没死?!还嚼谷着哩?!除了死亡,老西安的老人们还往往把自己或朋友比喻为牲口。在他们心里“牛是亲人”、“马是忠信”,他们一概地不吃驴肉,说“谁能咽得下自己兄弟的骨肉”?!茶棚没有长官或财东光临,坐吃坐喝的全是平头草民,两块钱一壶茶,再加两块钱你就可以有一碗热乎的汤面条吃,汤面条上一定浮着香的不得了的“炒葱花”。
   茶棚的掌柜是个粗头糙脸大胸膛的乡下女人,她对我的文学事业帮助很大,我从她那儿很容易也很自然地学到并熟悉的掌握了生活语言向文学语言的“转换”,使我的写作从语感到词气都没有脱离生活的滋润与世情世故的通达!她使我的写作重大地区别了当下流行的“书房写作”,区别了“高头讲章”,别具人情与世情的联系!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儿吧。算是我继《大窑门》之后的总结,也算是这本〈猴年马月〉的开篇!
   谁家在“炒葱花”,暗香荡漾,穿街透巷,弥漫了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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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字是一种记忆,文字也是灵魂的出口,文字更是倾心于文字的人永远割舍不下的牵念;在我的印象里因为出了像贾平凹、陈忠实这样的大家,老西安实在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能从您的笔下分享到老西安的精彩,实在是读者之幸事。欣赏您的文笔,精华推荐!【编辑:雁过无痕】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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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13-03-11 10:29:05
  感谢鹤坪先生的多次赐稿,感谢雁过无痕的精彩点评,请大家继续关注作者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祝大家新春快乐!欢迎加入人生家园QQ群:186442972联系。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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