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
　　
　　 【第一次】
　　
　　 我要翻出去。
　　 向东对韩章说。韩章只顾发呆，窗外的风景很好，和风万里，阳光明媚。向东重复说，我决定了，一定要翻出去，到外面吹风、晒太阳。说完，给韩章一肘。韩章把自己从窗外拉回来，看一眼讲台，扫一遍教室，才正脸对向东：外面有什么好的，再好的风光也不及这里。
　　 不论如何，我都要翻出去。
　　 向东再次把心思拿上桌。韩章建议写假条请假，口头的也行，名正言顺走大门。向东却认为走大门的人太多了，没意思，翻墙才能彰显一身好本领。韩章对此没有多大兴趣，正如对黑板上的弯弯拐拐是一样的感情，在他看来，黑板上纵然有千万个太阳，也不及天上那个美丽真实。于是，转投窗外，继续他的发呆大业。他本想翻一翻才从网上买来的武侠小说，但玻璃上模糊映着更美的风景，尤其当阳光暗下去的时候，那简直是一面大镜子，幻化出他左边的一举一动。由于向东喜欢靠墙，一脸木讷面朝黑板，所以大镜子多数时候成为某人的独幕荧屏，而韩章正是那个风雨无阻的观众。
　　 我想好了，下课就去翻墙，你翻不翻？
　　 韩章反问，一个学期学费多少？向东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是拿青春开玩笑。韩章接着说，凡事要计算一个成本，学费不能白给，一旦逃课意味着乱花钱，如果出去再花钱，那就是奢侈，即便我们是大侠，不讲究经济来源，但总不至于长期心胸坦荡地挥一挥手就散去白花花的银两，这是个严重的经济学问题……
　　 韩章！站起来！
　　 地理老师可爱的身体发出洪亮的声音。几乎所有目光朝教室后排投来，前排的矮个子甚至把身体站起一半。向东是老油条，对众多目光已经习惯，甚至有点舍我其谁的境界，但这次是韩章，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的美事估计还要等到老师下一次发善心。韩章是另一根油条，与向东出自同一锅，但他的境界稍逊一点，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给了老师。老师对这两根油条的原则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太平天下，可他的光辉形象遭受了韩章的挑战，这是不允许的，必须给点颜色让这小子长记性。颜色过于复杂能够彰显自己的水平，而这样似乎有点以大欺小的坏名，索性来简单的：本初子午线在哪里？
　　 这简直就不是一个问题，全班都知道，聒噪难免，尤其冰雪聪明好动手脚的女生，仿佛捧着一个大笑话，爱不释手。韩章不语，脸色有点犯阴，这个小问题明显是一把大刀，而你不是关公，叫我如何是好呢。老师索性摘下眼镜，掏出纸巾擦拭一番，以暗自得意的眼睛掌控全局。向东忍笑不语，左边的方妍双手托下巴，敬候佳音，尽管隔有过道，而她离韩章似乎最近，她要第一时间感受这位武侠呆子的风采。在她眼里，这个呆子是呆子，在她心里，这个呆子是王子级别的人物。她觉得韩章与众不同，其眼光因此不凡，若有人胆敢把韩章看成是一只不凡的蟑螂，那么就对不起了，方大小姐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即便用不上拳头，嘴上也不会饶人。有人说韩章是金迷，有人说方妍是韩迷，还好韩章不姓财。友情提示，方妍不读韩寒，倒是经常看韩剧而掉泪。
　　 中国。
　　 韩章义正言辞。全场哄笑。老师第一个收起笑，再次对这个在笑宴中表情严肃的小子发起攻击：说说你的理由。韩章严肃说，如果可以，我左手倚天剑，右手屠龙刀，让万国臣服，把好东西都给我拿过来，包括小日本的地盘，如果可以，本初子午线从中国首都出发，走向地球，迈向宇宙，如果可以……老师戴上眼镜，打断说，请坐下。韩章补充：今天是九一八。老师说，我也是才想起来，继续上课。韩章还想说点什么，却在安静中坐下了，仿佛有只大手使劲摁在头顶。
　　 向东笑说，你小子太能扯了。韩章苦笑：被逼的，没想到老张会来这一手，这日子真叫人提心吊胆。向东说，你也太夸张了，这点破事也上心，你我可是油条中的油条，全校师生都面对过，还怯这等小场？韩章说，今非昔比，形象很重要。突然飞来一张纸条，两人同时朝来向看去，看见一张笑脸和一双不停转动的大眼睛。纸条写道：你们在商量什么？向东回复，莫谈国事，飞过去。纸条飞来，写道：你们欺负我，我给老师说去。向东回复，人小鬼大，韩章夺过将飞的纸条写道，人小眼睛大。飞来飞去，飞进了老师的眼里，老师睁只眼闭只眼，让欢乐的少年在自己的轨迹上欢乐，而少年收敛了，各自把动作定格在自己的领域。韩章对外发呆，向东靠墙静养，自有一个万岁的快乐世界；方妍看着黑板，不知心思在哪里。
　　
　　 三人绕道而行，尽量躲开领导和老师。也许，领导很忙，老师很忙，但不排除忙里偷闲者，好奇问道，同学你们这是干嘛？两根油条瞬间可以扯出一箩筐上课期间不在教室的借口，但方妍在油条行伍中只是个半成品甚至还没有下锅，所以难免惊慌，而惊慌者往往能够把自己彻底出卖，为了修复短暂的创伤，索性实话实说，翻墙，这就没戏了。在犀利目光的注视下，纵然有戏也非好戏。他们本可以在课间光明正大走出教室并大摇大摆找到围墙的突破口小心翻越，但老张快意拖堂，搞得同学们很不快。不过老张还是很够意思的，留两分钟给尿急的同学解决难题，尿急分子万谢感恩。老张意犹未尽，拉住疾走的韩章谆谆教导，子午线是零度经线，在伦敦云云。眼看别人都爽去了，韩章不爽：老师，我的时间不多了。老张豪言，时间很充裕。韩章说，你的苦心我理解，可是，唉，也罢，你可知道子午在罗盘上分别对应何方，又分别指向八卦中的哪几卦？老张一脸惊愕。韩章说，子北午南，先天八卦分别对应坤乾，后天八卦对应坎离，好了，我真没时间了。老张满脸通红。韩章撒腿就跑，刚从厕所出来的向东拉住他说，恭喜你脱离苦海。韩章挣脱向手，边跑边喊，我去咸海。
　　 由于老张的好意，误了好时机，两人商量还翻不翻，长期犹豫的韩章终于果敢了，他说，与其在教室烦，不如找墙翻。他俩的举动始终没有逃脱方妍的法眼，除了在厕所的那件大事。楼梯拐角处，方妍大吼一声，吓得二人一阵哆嗦。方妍甚是得意，小脸笑得像一朵大花。向东扔出一句，姑奶奶，你这功力不上电视可惜了。方妍说，你管不着，哼，是不是想逃课啊？向东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逃课了？方妍字正腔圆：两只都看见了。韩章朝她看一眼，对向东说，别管她了，抓紧时间赶路。方妍哪里肯依：站住，韩家小儿，你这样对我会遭报应的，除非带上我。韩章说，你穿成这样，是累赘。方妍哪里肯饶：不带我的话，我就到班主任那里告状，给你们定个罪名，嘿嘿，叫逃课未遂。韩章不理，催向东赶路。方妍好不生气，大喊，有人逃课了，快来人啊，有人逃课了。按照电视剧的剧情发展模式，暗地里冲出一群人，把逃课者团团围住或强行带走，交给人物发落，遗憾的是铃声过后，这边的楼梯静悄悄而教室里仍在延续喧哗。如果整个校园包括厕所像迎接领导视察一样安静，方妍的喊叫增加一点凄厉的程度，那么人潮涌动的一幕或许就会出现。向东恨不能手脚并用堵住方妍的嘴：我的大姑奶奶，你小点声。方妍得意说，好啊，带我一起就行了，嘿嘿。向东问韩章如何是好，韩章说，腿长自己身上，走吧。
　　 摸到墙脚，心情大好，尽管插在墙头的尖玻璃让人感觉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向东伸展手臂，在原地跳一下，得出一个结论：不足3米。一脸自信。韩章问何以见得，回答，我刚好能摸到篮框，而刚才一跳明显超越墙头许多了。韩章说，健将也，你先上。向东叹道，可惜啊，我们不是第一批从这里翻墙的人。韩章细看发现，墙头一米左右的缺口居然没了玻璃，好比荆棘丛中被人踩出一条光滑的大道，让后来的人捡便宜。向东做出攀爬的姿势，向上轻松一跃就抓稳了墙沿，再一跃就上了墙头，还好他不是墙头草，否则九月的风足以把他吹翻。韩章正欲重复向东的故事，被方妍拽住，问，我怎么办？韩章说，照葫芦画瓢。方妍说，你们是大侠，我不是。把脸埋朝一边，意思是你们看着办。韩章无奈摇头，叫她试一试。方妍掂量一番，感觉自己没这本事，可心有不甘，不能让大侠小瞧追随大侠的自我，决意用行动证明自己同样是勇敢的一员。勇气可嘉，但能力不足，尝试几次，离墙头尚远，只好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靠边站。向东看见方妍诡异的动作，捧腹大笑，险些成为墙头草。韩章也想笑，却被霸道的目光笼罩着，笑而不能。休息片刻，方妍笑了，叫韩章做她的人肉梯。韩章看了看白花花的衬衣，连连摇头。方妍不依，拽着韩章大叫大嚷，我要翻墙。狗声突来。蹲在墙头的向东提醒，动作太大，惊动了狗，下个动作不好办哪。方妍小声问，那边有狗？韩向二人同时点头，意思是叫她知难而退。思量一阵，方妍说，我喜欢狗，小狗。尾音如雨，细如发丝。向东透过枝叶看了看，转身说，好大一条狼狗，尖嘴利牙，流着口水，肯定是饿坏了。韩章附和：狗认生，打狂犬针……方妍正声说，不管什么狗，我就是不怕，来，人梯。甚是顽固。韩章挑逗说，你穿的是裙子，就不怕我偷偷抬头那个啥？纯属无奈之举。方妍的脸“唰”一下红了个遍，骂人的话刚走到喉咙就打道回府了。二人窃笑。过了一阵，方妍恢复平静，问咋办。向东说，叫你的韩大侠弄一把梯子来。一语惊醒梦中人，方妍开心说，太好了，韩小子，给你一个献殷勤的机会，为本姑娘找梯子。顺便笑上几下。韩章说，你倒是敢想，算了，翻墙不是你干的活，在家织布绣花在教室听课发呆才是出路。方妍说，好啊，你们也别出去了，一起回教室。向东说，要回你俩回，我可要跳墙了。方妍说，你跳吧你，找个更高的地方跳，摔死你！韩章说，他是想撞墙。方妍乐了：狗急跳墙还撞墙。向东无话，也无需多言，反正他已经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就算打道回府，也非无功。
　　 韩章：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和向东有要事去做。
　　 方妍：啥事，难道比我还重要？
　　 韩章：都重要。
　　 方妍：那就带我一起走。
　　 韩章：问题是带不走，不是不带。
　　 方妍：借口。是不是嫌我话多？
　　 韩章：有那么一点。
　　 向东：商量好没有？我真要跳了。
　　 方妍：急着投胎你就去！在你们安静的时候，有我才好嘛。
　　 韩章：要不这样，在这里栽一棵树，与人方便，与你方便。
　　 向东：两棵，里面一棵，外面一棵。
　　 方妍：好啊，快点动手。
　　 韩章：就怕等树长大，你已经没了翻墙的心思。
　　 方妍：不会，不会。
　　 向东：弄两棵成器的，保准毕业前用得上。
　　 方妍：哎呀，原来向头不是猪头。
　　 韩章：自作聪明反被误。
　　 方妍：怎么，后悔了？
　　 韩章：这种事不宜声张，动作要小，所以小树比较靠谱。
　　 方妍：原来你也不是猪头。
　　 韩章：是倒好，用不着和你在这里啰嗦。
　　 向东：完了，完了，太阳快下山了，没戏喽。
　　 方妍：你给我下来！就你出息！
　　 韩章：回吧，等着放学开饭。
　　 方妍：这就对了，回教室养精蓄锐，然后大开吃戒。
　　 向东：吃货。
　　 方妍：说谁呢，你？有本事给我下来！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在林中散步，等待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的时候。这个不大的学校后花园有着她的磅礴，许多花瓣在这里凋落，许多风从这里吹过，许多欢笑在这里驻足飘散，许多苦涩在这里变成另一种滋味，许多眼泪流淌在这里或自我干涸或遇见温暖的胸怀，许多时光碎在这里，像泥土一样与世长眠。
　　
　　
　　 【第二次】
　　
　　 向东是体育生，对锻炼很有激情，但激情过度，崴了脚，数日不得利索，翻墙大业也就搁置了。他倒是当了几天大爷，买早餐这种小事由韩章全权代劳，班上和宿舍的扫地工作也因此黄了。韩章没啥爱好，除了发呆就是看书，但都是所谓的闲书。老张（班主任）对这类书采取的长期政策是严打，就像对家里的小强队伍，有一次在班上发飙，把韩章的《罗经透解》大卸数块，然后从窗口扔进后花园，他该扔进垃圾桶的，估计是情急之下忘了废纸会带来污染。韩章耸肩挥手，没关系，课后飞奔到后花园捡起废纸让它们成书。晚自习，老张看见满身伤痕的《罗经透解》，翻了翻，扔回桌面，无奈地摇头而去。韩章喜欢买盗版书，价格低廉，质量好坏不论，若遇到毁书的情况，也不觉得痛惜。他也曾为爱书贴标签，给老师一种它们都是图书馆的好同志的假象，但老师法力无边，翻看一阵就断定这小子耍诈。所以毁书这等好事经常发生在韩章身上。方妍对韩章的灾难尤为关注，一是因为她爱看言情小书，只是伪装工作做得比较到位，才没有让麻烦找上门，但老师的举动是杀鸡给猴看，所以必须重视；一是因为韩章的痛苦将成为她的快乐，到书店买或网购正版书填补韩章的空白是她难得的快乐。为了不至于毁灭方妍的快乐，韩章客气后欢乐收下。它们是宝贝疙瘩，是他藏书的珍贵部分，他人休想在它们身上耍威风。
　　 九月底，阳光无限好。向东恢复了活力，做梦都想着翻墙，不同时间，各种姿势，若有一部能够记录梦境的摄影机，那绝对是一部精彩绝伦的动作片。他在韩章面前反复述说好梦，得到一个答复，别做梦了，干脆让梦成为现实。向东嘿嘿一笑，酝酿着找好时机。养伤期间没想头，上课总是没精神，双手往桌面一放就开始续梦，算是养精蓄锐，现在能量充沛，就等着爆发了。韩章深表同情，感叹这小子真是个优秀的运动员。方妍是三人中成绩最好的，但放到全班而论也是很差的，全班七十多人，他们是倒数十名的常客，大有谁与我争锋我就跟谁急的雄心壮志，凄惨程度可想而知，老师面对他们的心情不言而喻。这个三人当中成绩最好的学生，简称三好生（向东的最新发明），正在给精神喂粮食，顺便远远地沐浴源自黑板的知识光芒，突然感觉右边的形势大好，便放下爱书和不爱的书，以前排同窗笔直的身板作掩护，开始写纸条和右派分子交流，完全是一心多用的典型代表。右派分子是方妍的最新发明，韩章是右派甲，向东是右派丁。向东问为何不是右派乙，回答，因为你长得像根豆芽。这根豆芽打开面上有“右甲亲启”字样的折纸，但见一句“难道有好事”和一张含羞的笑脸。三好生横眉冷对，仿佛把向东当成了煮熟的豆芽馅馄饨。韩章放开书，先观察讲台上的情况，情况绝妙，老师根本没把这块班主任的专区放在眼里，然后才参与这飞来飞去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