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总有几个夜晚，流连于灿烂的月光。其中最钟情的，一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另一个，就是今夜，上元节。
　　 走在西安古老的城墙根下，不知谁家窗户没有关严，淌出了许美静悠扬的歌声：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头一次发现别人也喜欢这首歌曲，却不止一次独自仰望夜空。
　　 月光映照下，环城河一半掩没在城墙高大的身影里，一半散发着粼粼的光亮。即使是后一半，也不那么完整，因为，河堤上那些高大得叫不上来名字树木的光秃秃的枝桠，又承担了一半以上月亮的清辉，射落到河面上的，只是随风摇曳的、清冷凌厉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箭簇。这时，满河流淌的都是大小不一的钻石，仿佛置身在法老的宫殿，又好似打开了老龙王的百宝箱；满河流淌的都是各朝各代的时光，仿佛这一段是秦汉，那一段就是隋唐；满河流淌的都是美人们易老的青春，这个人是赵飞燕，那个人是杨玉环。
　　 远处，不时绽放着美丽的烟花，随之传来清脆的爆响。环城路上，车水马龙，人如潮涌。人们的心思一齐奔着南门两侧的城墙而去，那里的上元节灯会正在隆重上演。这时，我想起一首四大才子之首唐寅的诗来：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眼下，四周静悄悄的，就连麻雀在棕树里打呼噜翻身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楚。除了河里的泛光，似乎还看得见秦岭山的大致轮廓，似乎看得见故乡明媚的小河和粗犷的田野，却没有笙歌的渲染、没有村女的倩影、没有灯花的映衬，我的上元之夜，能否算得上良辰美景？
　　 据老家世代相传的说法，在明亮的月夜里奔跑，可以让思念你的人们梦见你。不知道我的家乡这会儿是阴是晴，有没有看见今晚的月亮，有没有我思念的人儿在村庄的弄堂小巷间跑来跑去。为了让他们梦见自己，我开始沿着狭窄的林荫小径向南慢跑。
　　 记得小时候，家的门前是一个牛犊马驹刚能撒欢开跑的场院，四周高耸着白杨。白杨树下是两三亩大小深浅不知的池塘，池塘外面是一圈河沟，溪水就在花岗岩的沟底日夜弹响。一道青?原木扎成的小桥，横跨沟涧，连接着通向山外的大路。一年四季，无论谁家的牛羊从山坡下来，都可以卧在垂柳树下歇息，反刍消化胃里的青草，渴了去池塘狂饮一番，甚至在河塘里打滚斗殴也无人干涉。等到主人熟悉的召唤，才惬意地摇晃着铃铛回到各自家里。
　　 夏收过后的夜晚，场院的上方布满了繁星，缀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里，亮晶晶的，像是失手打碎了王母娘娘的琉璃盏。一朵一朵的白云缓缓飘过，像是仙女们拖褶的衣袂。随着一声狗吠、一声鸡鸣，躲在草垛里的萤火虫纷纷钻将出来，在纳凉的人们头顶盘旋。
　　 月亮这时还躲藏在山后。直到多数孩子们沉沉睡去，直到大人们不再谈论夏季的收成，直到池塘边的蛙声和树上的知了声响成一片，才从山峰间悄然无声地踱出，踩在高耸的白杨树梢上。即便是悄悄地，也会惊起几只白杨树上的乌鸦。乌鸦一叫，青蛙和知了们刹那间悄无声息。
　　 从西门一路小跑，很快到了到城墙西南角。那一轮圆月忽然大为明朗。一是树木稀疏了许多，二则城墙拐个弯，露出一大片空地来。
　　 一直以来，就喜欢那种饱满无缺的月亮，即便有淡淡的云层笼罩，也会流出象乳汁一样的月光。这样的时候每月都有，但只有到了上元和中秋，才分外令人关注，觉得这个时候的月亮才够明晰、够完美、够圆润。
　　 月光映照下，城墙上面灯柱上挂着的灯笼发出了暗淡的红光，随风飘扬的旗帜哗啦作响。月亮存在了几十亿年，每年都这么照耀着，人类的享受不过几万年，而把享受的体会写在纸上，才几千年而已。“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世事就这么无情的变迁，还有什么难以改变？是了，月光，是了，情感。
　　 世间万千的变幻，
　　 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那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捧起月光，放在手心仔细端详，想找出城里的月光到底和山村的有什么不同。细细看，除了清朗还是清朗，除了晶莹还是晶莹，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异样。许美静的歌声不断在耳际萦绕，但忽然想起一首元夕词来，大约是欧阳修所做吧：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原来如此！
　　 上大学后第一次回老家过年，返校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元宵节，月色朗然。大年三十的时候，秦岭山上刚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几乎填满门前的河沟，隔绝了山村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好在乡亲们过惯了自给自足的日子，何况春节期间，各家年货备得很是充足。除了引火的麦草淋湿，要钻到后院柴房里去扯，除了水缸冻实，要用镢头去捣，倒没有谁觉得担心，也什么感觉不便的地方。
　　 月光比积雪更无私地洒满山村的每个角落。茅草搭成的牛棚屋檐垂下一排将近两尺的冰锥，锥的末端，和家里的摆钟一样准确地嘀嗒着雪水。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响，虽然清晰，却很遥远。我点燃一根雷管卷成的雷子，塞到砸辣椒的石臼里，“轰”的一声，石臼晃了几晃没有倒下，东邻门楼上挂着的灯笼却震到了地上。
　　 刚要转身进门，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脚步声中我听出是谁来了，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果然是她！由于急匆匆地赶路，面庞红扑扑的，一双皎洁的眼睛在月光下充满灵动，加上穿了过年的新衣，越发显得俊俏可爱了。
　　 她住茅家窝子，和我家相隔一道山梁，是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
　　 “这么晚了，你咋一个人来了?”我一边问，一边让开半个身位，想让她进屋。
　　 “不进去了，来看你一眼就走。”说话的时候，她大衣后摆下钻出一条半大黄狗来，不停地冲我摇着尾巴。
　　 走十多里山路，就为了看我一眼？我又问：“你还在补习？”
　　 “不了，学不动，家里也没钱”她嗫嚅着说。
　　 这次回家，本来想去她家里，顺便捎给她几份高考资料，由于大雪封山没能去成。现在看来，那些资料没必要拿出来了。
　　 刚进大学校园的夜里，经常梦见她象黑葡萄似的眼睛，经常梦见她穿着蓝底方格裙子的身形，经常梦见她一见我就满脸红晕的模样。梦醒之后，就傻傻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等待天亮。我发觉，一旦离开山沟，自己压抑多时的感觉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也许恋爱了。
　　 但是，一旦她真的站在面前，我却有些踌躇了。想说的话顶在喉咙眼下面，咽了几口唾沫才勉强堵了回去。
　　 “家里给我介绍对象了。是部队上的，志愿兵，明年转业”她又开口说话了。
　　 一瞬间我明白了，这才是她赶十几里山路想说的话。说完这句话，她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她该走了，她没有理由留在此地哪怕一两分钟。
　　 我心里略微有点酸楚，眼泪也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月光虽然很是明亮，但她看不出我听了这话后的表情。
　　 初恋开始得很隐晦，象云层上的月亮，进行得很艳丽，象天空中的烟花，结束得很幽静，象冰层下的溪水。
　　 山村的月光虽然比城市更为皎洁，只怪那时自己不谙世事，缺少了男子汉应有的主动和果断。到了城里，年龄大了，看惯了庸俗的风月，竟然觉得那时非常幼稚，甚至滑稽可笑。
　　 我知道，拥有了完整无缺的月亮，就不能同时拥有漫天的繁星。是不是非得把月亮打碎，摔在地上，才可以得到星星般的永恒？?
　　 可是，圆满如何？缺憾又如何？还不是只此一生，谁能从头来过？红尘中人总是有点偏执——凡事但求圆满，并且提前定好了圆满的标准，比如爱情初始便海誓山盟以求长相厮守，爬山伊始信心爆棚便以求到达顶峰。如此多的执著，给世人造成多少悲欢离合？
　　 命中注定，我是山里的人儿，命中注定，我只配欣赏山里的月亮。
　　 眼前这座城市，屹立了三千多年，眼前这圈城墙，屹立了四百多年，可我的爱情，只屹立了几年就轰然倒塌。月亮在天空看到了这一切，却看不到我内心的苦痛。
　　 这时，我来到了南门外面。灯火照亮了宇宙，空气里充满了火药的气息，月光也灰暗了许多。
　　 长安一片月，万户鞭炮声。春风吹不尽，总是乡关情。何日出城市，再回深山中！
　　 我涂改了李白的诗句，却涂改不掉心灵的孤寂和黑暗。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守护它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许美静的歌还在夜空里回荡。我也知道，今夜的一路小跑，城里的月光会把你我的梦同时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