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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内心苍狼』春节风俗:贫贱的温度(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56发表时间:2013-03-13 14:46:01

1.
   母亲叫我试试。一件花方格上衣,红白相间,在北风洗劫、草木裸奔的南太行冬日乡村格外醒目。我刚从外面疯跑回来。虽然前几天下了一场雪,房檐上挂满了针头或小葫芦一样的冰溜子,空气冷得冬麦都拉着干土睡大觉了。而我们这些孩子不怕冷,手冻得像冰糖葫芦,鼻涕挂在上嘴唇。几个或十几个同龄孩子,拿着弹弓、弓箭、手枪、长棍等木质微缩冷兵器,你打我闹地把整座村庄冬天搅得风生水起。
   大人们坐在屋里抽烟,围着火炉把脸和手心烧红。其中有几个爷爷奶奶,特别会讲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张口就来,比收音机里面单田芳评书,还抓挠人心。我爷爷是一个讲神鬼僵尸故事的绝顶高手,一到冬天,好多人围着他,给他香烟,让他讲一个,再讲一个嘛。我天天晚上和他一起睡,睡前必然要他讲故事,不然我不给他倒夜壶,或故意把他的烟袋杆藏在枕头底下。
   这样的日子年年如一,人还是那些人,事儿还是那些事,可是风和风中的树木茅草尘土却不是去年的了。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觉得,整个村庄的冬天单调得像一个老汉拿着一块石头翻来覆去的丢,一次次甩出,到南墙上,冒出点响声,然后再捡回来,这一行为当中,预示着整个世界都患了孤僻症。而一进入腊月,心里就有了一点莫名兴奋,好像一根二胡弦子,无意中被手指碰了一下,嘶哑而有快感的声音令整个南太行乡村冬天的生活才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过了腊月十八,冷不丁有人在自家院子外燃放了一枚鞭炮,脆响把乌鸦吓得往天空逃蹿,小灰雀突突钻进草丛或房檐。
   我穿上母亲做的花方格衣服,自己看了看说,这是傻妮子们穿的嘛,我不要!母亲嗔怪说,你才豆丁大,啥妮子小子的,就穿这件过年了!我要脱,母亲说脱就脱吧,到年三十再给你穿。我哼一声,甩下红方格衣服,一扭屁股,就又钻进了裹着雪粒在村庄巷道里乱蹿的北风中。晚上回家,我说,娘,人家老军蛋家买了好几挂鞭炮,大大的那种,一根炸响,俩耳朵打忽闪!咱家啥时候买?娘放下正在揉的馒头,把面手擦了擦,又去拿白萝卜配鸡蛋韭菜做的馅子。
   我说娘你咋不理我?娘说,没见我忙啊!
   天刚发白,我就醒了。娘还在睡,灶膛里的木疙瘩火早就成了白色灰烬,偶尔有三两颗火星被从门槛下挤进来的风掀开,在尚还暗黑的房间里格外鲜亮。我摸索着穿衣服。娘醒了,看了看我说,儿子你干啥?我说我起来去代销点买鞭炮。娘说,你去吧,没钱看人家给你不!说完,又翻转了身子,朝墙睡。我大声说,那我该咋办?娘不吭声。我在炕上坐了一会,想想娘说的是真理。
   老鼠们还在活动,闹出的声响比屋顶上的风还大。我们已经听惯了,老鼠们在和人抢粮食,我恨它们,但母亲说,老鼠也得吃东西,和人没啥区别。我一个人无聊地在渐渐明晰的凌晨坐了一会儿,冷。母亲把我揽在怀里。我又问,爹啥时候回来?母亲说,应该快了。我又问,爹回来会带很多的鞭炮吗?娘说,能带回点钱就啥都有了,不说鞭炮,连羊肉也有了!
   我说,娘你不是不吃肉吗?我也不吃。
   娘叹了一口气说,你爹要吃,你弟弟也要吃。还有你爷爷奶奶,老了,当儿子儿媳的,过年得买点送去。
   弟弟醒了,先是抻懒腰,再撇开小嘴哭,母亲把他抱起来撒尿。我重新钻进自己被窝的时候,天亮了。外面有了人行的声音,鞋底噗噗、沙沙地,清脆而又不明所以。正要穿衣,一声爆竹从村子上面传来,声音蹿到对面山坡上,弹回来,再震响我的耳膜。从方位分辨,我知道肯定是老军蛋燃放的。他爹是大队支书,虽然也种地养牛羊,但家里好吃的好玩的总比我多。
   我也问过母亲。母亲说,人家爹是大队干部。我说为什么干部的孩子就有那么多的好吃的和好玩的?母亲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2.
   北方一天比一天紧,村子内外的树都成了光条条。黄昏,母亲正在蒸馒头,一个人背着行李卷,挎着一个黄布包踏进家门。我一看是爹。他掸掸身上薄薄的一层雪,摘掉头上的黄皮帽子,冒出一股白气。我说爹你头上冒烟了。他说是汗。歇了一会儿,父亲起来把行李卷缓慢打开,拿出几包饼干、糖块、瓜子、香烟等。我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多想那里面蹦出一串红鞭炮啊!可直到父亲把所有东西都摆出来,又从棉袄里摸出一沓子钱,递给母亲。还不见我渴望的鞭炮。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热爱鞭炮,总觉得,过年就是放鞭炮,吃什么都不要紧,鞭炮一定要有。每年大年初一凌晨二三点钟,鞭炮声就此起彼伏了,你一挂我一挂地燃放,噼噼啪啪的声响把枯寂了一年的村庄炸得热火朝天,山峦沟谷也热烈响应,整个村庄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笑逐颜开、生动吉祥。
   我还觉得,往日里经常因为一分地、一株树苗、一池水骂仗打架的人脸也不黑了,见到谁都呵呵笑,两家人,即使有天大的怨隙也都装作若无其事,见面可能不说话,但不至于在这几天内大吵大骂,展开肢体交流。
   孩子们一手拿着鞭炮,一手拿着燃着白烟的木棍,在院子、巷道、路边和碾道上炸出响声。年纪小的点着炮捻子就跑,一边捂耳朵,等炮炸响,讨论下响声大小,顺势再燃放一枚。更好玩的,是把一枚鞭炮放在雪里,或用土埋住,点燃爆炸,看雪被淬黑,沙子被炸飞。还有的,把鞭炮放进罐头瓶子或破旧瓦罐里,看瓶子碎裂或嗡响,瓦罐无奈地弹跳几下,再滚到别处。年纪稍大一些人,则喜欢燃放二踢脚,手抓中间部位,用烟头点着捻子,二踢脚爆响,下半身砘在地上,上半身腾冲而起,到半空炸响,声音大得似乎能把玉皇大帝的耳朵震聋。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老军蛋已经开始放炮了。每年这个时节,母亲就不买鞭炮,任凭我怎样哀求,她都说还不迟呢,再过几天买。我知道她担心我买回鞭炮就忍不住要,拿着火棍子满院子乱放炮,等不到大年三十,还得再买。可是我老羡慕,揪着母亲的衣角哼哼唧唧说娘买鞭炮吧买鞭炮吧娘。母亲心情好了就说再等几天,不好了,一把甩开我。
   我大声哭。通常不顶用,除非哭得厉害了,母亲才大发慈悲,给我两块钱,让我自己去代销点买一挂小鞭炮回来自己玩。
   我看父亲没带回鞭炮,他给我饼干和糖,我哼哼着不吃。父亲说你要啥?我说咋不带鞭炮回来。父亲说,在车上,那么多人抽烟,点着了,满车的人不都“嘣”一声震出去了吗!我说我不管,我就要鞭炮。父亲说,先吃了饭,一会儿我带你一块买去!我刚嗯了一声,心还没乐开花,就听母亲呵斥说,你哪儿来的钱给他买鞭炮?父亲笑着的脸立马被冻住了,说还留着点买烟的钱。
   夜晚的乡村冷得穿大衣屁股也还冰凉冰凉的,领口稍微有点缝隙,风就钻进来,贼寇一样扫荡全身。我缩着脖子,父亲拉着我的手,往二里外的代销点走。老远就看到平日里黑黜黜的代销点灯火通明,一盏500瓦的白炽灯泡把黑夜撕开一大块,连十米外的碎玻璃都一清二楚。很多人在,卖香烟、酒、糖、瓜子、对联、灯泡以及蜡烛、柏香、冥纸和银锭等祭拜用品。父亲买了一些别的,问我要啥鞭炮,我说要大的10挂,小的10挂,再买点二踢脚。父亲说,那有那么多钱,少买点。我说人家老军蛋家一样买了30挂,二踢脚大小500个。父亲说,少买点,等以后长大了,你当了大队支书,买1000个我都不说你半句。
   父亲点了一根香烟,递给我。我拆了一挂鞭炮,放在路边,用父亲的烟头点着,转身就跑。可能太紧张,根本就没点着。再哆嗦着冻手去点着,再迅速跳开,交还没落地,就传来一声脆响。连河沟都有了响声,冻成冰的流水下面还有水,鞭炮声似乎钻到冰下,跟着流水传到了五里外的石盆村。父亲边走边对我说,回家再放吧,不然人家不知道是你放的,鞭炮是咱买的。我想想也是,跟在父亲后面,抱着十几挂鞭炮带着寒风闯进了家门。
   3.
   那一夜,我搂着鞭炮睡,母亲说,鞭炮里有火药,揉坏了就倒在炕上了,你爹他再一抽烟,就把房子点着了。我有点害怕,放在枕头边。早上醒来,枕头边空无一物,正要咧嘴哭,正在烧火的父亲说,你的鞭炮在桌子上啊!我一看,果真整整齐齐地码在黑漆木桌上。三下五去二穿好衣服,脸也不洗,就到门外燃放鞭炮。母亲说,今才二十三,这几天要放的话,到大年三十就没了。我不管,又点了几枚,听清脆的爆竹声在自家炸响,心里好像喝了三斤蜂蜜,甜得只转圈儿。刚要回家,忽听村子中间连续响了两声。我知道是老军蛋干的,而且是把两枚鞭炮捻子绑在一起点着引爆的。
   我也那样放了四枚,就被母亲呵止了。父亲说,别急,今儿个腊月二十三,要打发老灶爷上天,到时候,要放一挂鞭炮。我正在懊恼,听父亲这么一说,转忧为喜,问他什么是打发老灶爷上天?父亲说,老灶爷常年待在咱家,管柴火饭菜,咱家一年做的事儿他都知道。腊月二十三这天,全世界的老灶爷都要上天庭去报告各家各户做的好坏事儿。人把老灶爷哄高兴了,到天上说咱好话,玉皇大帝给咱降福消灾;要是得罪了老灶爷,他上去净说咱家坏话,咱家就得倒霉。
   父亲的一番话说的我汗水淋漓,满心惶恐。正在这时,老军蛋带着二黄毛蹿到我们家院子里,手里提着一挂鞭炮,大声说,杨献平,杨献平你出来,敢和我比赛看谁放得多不?我一个纵身跃出门槛,看着扎着一头乱毛的老军蛋和站在一边嘿嘿笑,头发比黄狗毛还黄的二黄毛,气不打一处来,二话没说,就蹦回家里,取了一挂鞭炮冲了出去。老军蛋和二黄毛学着唱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然后蹿到马路上,点了一枚鞭炮,啪地一声,把两根小树枝炸得连滚带爬。我也不示弱,把一枚鞭炮放在地上,上面压了两块小石子,然后点着,又一声脆响,被炸起的小石子飞起来,正打在二黄毛的耳朵上。
   二黄毛娘老远听到二黄毛的哭声,蚂蚱腿三下五下蹦到马路上,先弓着身子,撅着破锣一般的屁股,大声喊:谁把俺孩子打了?哪个操他娘的欺负俺孩子?我吓得一溜烟蹿进家里,母亲听到二黄毛娘的骂声,瞪了我一眼说,你又给俺惹祸了啊!然后走出去,笑着对二黄毛娘说,孩子们玩的,一个小棍棍弹过去了。二黄毛娘两手叉腰,对着母亲就是一顿乱骂。我在门里看到,二黄毛娘叉着腰还蹦,右手指像根黑木棍,唾沫星子比小孩尿还高。父亲出去说,骂啥骂,孩子闹个玩,你还不行了你!二黄毛娘还在骂,二黄毛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站在二黄毛娘身后,大声说,快过年了,扯嗓子骂人老灶爷要上天汇报的,还想明年有个好日子不?二黄毛娘一听,骂声戛然而止,跟突然浇了水的木柴火一样没了火苗。
   擦黑时,雪下来了。因为二黄毛和他娘。一家人心情都不好,事儿因我而起,我知道错了。无论老军蛋怎么到门上挑衅,甚至连放十根二踢脚,我看都不看他一眼。母亲蒸好了一锅馒头,虽然掺了玉米面,但还是白白的,像堂哥二狗刚生了孩子的老婆的两只大奶子。母亲要我和父亲谁也不要先吃,然后叫我拿一挂鞭炮,先到院子,准备好燃放。我郁闷一下午,母亲主动让我放炮,立即高兴起来,蹦了几蹦,就到了院子里。可发现没带火柴。回屋取的时候,发现母亲把馒头摞起来,放在灶台上,在一边点了蜡烛,烧了一些银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跪在地上磕头。父亲说,赶紧放炮。我蹿出门槛,把鞭炮扔在地上,小心点燃。一时间,鞭炮连续炸响,把我们家冷清的小院弄得火光流蹿,金碧辉煌。
   几乎与此同时,鞭炮一串接一串在村中炸响,附近村庄也加入其中。整个莲花谷乃至南太行乡村人,都在默念着“上天言好事,在家保平安”,把常年累月蹲在灶火上的老灶爷欢天喜地送上了天。我问父亲,老灶爷到天上咋向玉皇大帝汇报呢?父亲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人家是仙人,咱凡人哪儿知道人家的事儿呢?母亲抱着弟弟喂完奶,又放在炕上。对父亲说,明天扫房子吧!父亲嗯了一声。九点钟,村庄就没了灯光,只有老军蛋院子里还亮着,不知何时挂上的两只红灯笼把周边枯树也照得满身猩红。躺下后,又有两声二踢脚的响声从老军蛋家方向传来。我说老军蛋还在放炮。父亲说,让他放,咱不管他。
   4.
   家里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搬不动的,盖了报纸、破纸箱子或者塑料布。父亲挑着荆条篮子,从对面山岭上担回黄土,放在院子里,用水和了,再用谷子做的扫帚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抹。半天时间,我们家就焕然一新,泥土的腥味迅速消散。躺在炕上,觉得长年累月的家突然有了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好像换了一个地方。南太行乡村俗语说腊月二十四,就该“扫房子”,并有顺口溜流传至今,说:“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胡个走;二十八,贴对子;二十九,剁柴禾;三十,包饺子。”把腊月二十三以后的日程都提前安排妥当了。二十五,父亲和母亲担着早就泡好的黄豆瓣儿,到邻村用豆腐机磨成浆,回来倒在一口大锅里,慢慢地加热,锅里就多了一块块的豆腐;再舀到一张薄布上,包住,几个人一起使劲揉掉水,用平底锅盖压住,再放个大石头或者十来斤重的铁锤,大约二十分钟,就是一块白溅溅的豆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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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随着这篇文字,重温了遥远记忆里热热闹闹的春节,随着城市快节奏的生活,连过年的年味也越来越淡,还好,当细细读过笔者的这篇文字后,我仿佛亲历了南太行这个小山村的春节。笔者用一个不过八岁男孩的视角,将时光倒退到除夕前十余天的光景,然后一笔一画,为我们重新复制富有年味的一个农家春节。贯穿全文的鞭炮,成了农家孩子春节一个最大的喜悦。从腊月十八就守在父母跟前,盼着想着能去买上一串鞭炮,然后用冒着白烟的小木棍将其点燃,让鞭炮声回荡在寂静的小山村,为单调的冬季提前热闹一回。从本文中,获知不少失却的风俗,也原来,就连放鞭炮都有这么多的讲究。看着这篇透着浓浓年味的文字,心生向往,感谢笔者用他精湛的文字功底,为我们重现春节的原汁原味。推荐共赏品评,期待更多精彩呈现流年。遥握,问春安【编辑:墨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14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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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墨璃        2013-03-13 15:12:21
  这是一个无声的约会,却满满承载着无数个灵魂的重量。梦里流韵,心眷流年。
   让我们把梦放在流年,期待在每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都有这样美丽的传奇。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感谢文字里此番倾心的遇见,欢迎您常来流年小叙。问候。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3-14 11:17:5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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