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村是全乡最穷的村，一日两餐，每餐两菜，逢年过节，餐桌比较丰盛，三到五个菜。暂时以穷出名，但村里有个杨木匠，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
　　 杨木匠是个七十左右的老头，但精神矍铄，专为村民打造桌椅板凳以及木床等。由于现代化的脚步走得很快，村里的房子几乎是砖瓦房，唯独他家是木房。他有个孙子叫杨钊，二十出头，虽游手好闲，但模样英俊，村民说他的外貌和他爷爷的手艺一样漂亮。
　　 这天午饭的时候，村长来到杨家，从衣袋里抽出一封红色的邀请信，大笑：“木匠，你们家走运了，瞧瞧，县里发来的，邀请你到县里做客呢。”爷孙俩一头雾水，托村长念一遍。村长一边扒饭，一边断断续续的念。主要内容是：民间手艺快不行了，政府急了，委派专家小组走访民间，务必把艺人们保护起来，像保护大熊猫一样。
　　 木匠问：“啥叫灭绝？”
　　 村长说：“和尚见过没有？头发没了。就是说你们这些被政府视为宝贝疙瘩的手艺人快没了。”
　　 木匠说：“咋就没了？我活得好好的。”
　　 村长说：“甭管这个，你去就是了。”
　　 杨钊问：“有没有搞头？”
　　 村长说：“这个我不清楚，但纪念品肯定是少不了的。我上次到县里学习，吃了好多水果，还带回一条毛巾和一盒香皂。质量不错，现在都还在用。总之，一定有好处。”
　　 木匠并没有立即答应。
　　 村长走后，爷孙俩商量如何是好。木匠不愿去，理由是，人老不中用，腿脚不灵便，再说不晓得上头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孙子坚持认为这是一次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起码可以在乡里树立一个好形象，若不然，在村民面前也可以把腰板挺得更直。
　　 就这个问题，爷孙俩闹到天黑。
　　 杨钊说：“爷爷，你不愿去，就让我替你。”
　　 木匠说：“你是木匠？”
　　 杨钊说：“不是，但我是木匠的传人。”
　　 木匠抽着旱烟，陷入思考。如果杨钊学了他的手艺，他也不至于这样闹心。不去，上头会怎样想？去，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他对“保护”二字不够放心，原本可以问村长，却不愿浪费口水。
　　
　　 【二】
　　 杨钊换一身干净衣服，打着“木匠传人”的旗号来到村里，问村长：“我去行不行？”村长仔细观察一番，笑着说：“一样，一样，你是传人，都一样。”杨钊大喜。
　　 为了壮行，村里破费买来上百块钱的鞭炮，狂轰乱炸。狗类纷纷逃窜，远观而不近玩。爆炸声在欢呼声中消停，留下满地纸花，大风都拿它们没办法。
　　 走之前，村长代表村民说：“全村人都看着你，你要争气。”
　　 杨钊意气风发：“村长你请放心，我一定抱个好名声回来。”
　　
　　 来到乡里，乡长和书记已恭候多时，吩咐左右茶水侍候。杨钊坐在红皮沙发上，如坐针毡。领导十分和蔼，叫他尽管放松，就像在家里一样。杨钊担心笑里藏刀，丝毫不敢放松，神经好似满弓。一位年轻女子端来茶水和糖果，杨钊才松懈了一点。不久，所长冒了出来。杨钊惊起一身冷汗，莫非偷鸡的事被揭发了？而担心是多余的，书记说所长来的任务只有一个，保驾护航。杨钊勉强笑了。
　　 乡长说：“听说你是木匠，都会些什么啊？”
　　 杨钊放下才咬了一口的苹果，小心说：“我是木匠的传人，手艺嘛，不太会。”
　　 书记说：“年轻人蛮谦虚的，好事，好事。”
　　 乡长说：“懂得谦虚的青年是好青年，你代表全乡人民，到县里就不要谦虚了，有啥绝活尽管亮出来，给城里人长长见识。”
　　 杨钊不断点头，拿起苹果，也拿起忐忑。他的想法是，即便立马被揭穿，也要捞点好处，你们总不至于让我把吃进肚子的东西拉完再走。但是，他又多虑了。
　　 闲聊后，作了简单登记。年轻女子捧着一朵大红花走进办公室。乡长看一眼手表：“哟，吉时已到。来来来，小杨，我给你戴红花。”杨钊受宠若惊，笔直站立，之前的羞涩完全消失了。
　　 几十个人站在国旗下，聆听书记的良言。杨钊站在最前排，并且居中，他感觉自己像国旗一样，像气球一样，在风里飘摇。
　　 站成一条线的红领巾乐队终于响了起来，似乎要把最饱满的旋律留给杨钊，全乡人民的木匠英雄，木匠模范……气球在每个人的手里都活蹦乱跳，好可爱的家伙们，叫人感动得泪流。
　　 杨钊被簇拥着走近车门，上车前，他对乡长说了一句悄悄话。乡长大笑：“放心去吧，我给你留着。”杨钊连声说谢，多看了几眼人群中的送花女，然后心满意足地钻进了警车。
　　 望着窗外飞奔的景物，杨钊感慨万千。
　　
　　 来到县里，杨钊被带进一间办公室。接待他的女子礼貌地说：“请杨先生耐心等候，领导和专家很快就过来。”放下茶水和糖果，女子便走了，轻轻带上门。杨钊有点失落，和在乡里的情况不太一样，但他的想法依旧，所以先吃为快。都是茶水和糖果，县里的就是好吃。烟也不一样，这里是中华，乡里是什么牌子，他忘了。空调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但吐出的凉风让他感觉很爽，所以夸空调是好样的。电脑更是陌生的东西，他起初以为是彩电，可捣鼓半天都不见黑屏变亮。因此以吃喝为主，以看叹为辅。
　　 杨钊有些慌了，难道他们一眼就看穿了我是冒牌货？轻轻拉开门，小心探出头，只见走廊空空，连个人影都没有。想了想，还是回到沙发上坐等。如果就这样回去，村民是要说闲话的。与其让村民嘲笑，不如让城里人开心。
　　 漫长的等待总算有了收获。两个男人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杨钊迅速站起来，好心说：“今天不上班。”接着是一串哈欠。一个人笑了，另一个没有。笑人伸出手说：“我是民间手艺保护项目的负责人，杨先生你好，抱歉，让你久等了。”杨钊握着负责人的手说：“不好意思，茶水喝干了，糖果吃完了。”负责人笑说：“没关系，我叫人再拿一份来。这位是王专家，负责手艺鉴定工作。”杨钊小心问：“王专家是做啥的？”负责人耐心说：“鉴定工作，具体一点就是负责检验手艺的有无和好坏。”杨钊长“噢”一声，心里响起了鼓声。专家伸出手说：“你好。”杨钊心想，老子不好，尿都快漏出来了。专家握住杨钊的手，仔细观察一番，点头说：“不错，非常不错，好一双巧手。”杨钊嘿嘿几下：“好手，好手。”
　　 好话说了一堆，才切入正题。
　　 负责人说：“我们这个项目由省里统筹，由各县文化部门具体负责实施，其目的只有一个，保护民间手艺，发扬传统文化，提高国家软实力，增强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
　　 杨钊摸着脑袋说：“好多啊。”
　　 负责人说：“综合起来其实就是一个，在保护手艺的基础上弘扬传统文化，让人民看见，让……”
　　 杨钊坦白：“我好像是文盲，只读到小学四年级。”
　　 负责人说：“没关系的，我们的保护对象是手艺。”
　　 杨钊又坦白：“其实关于手艺，我不太会。”
　　 专家说：“杨兄弟实在谦虚，凭我多年的经验，看你的手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你是行家。居然还谦虚，真了不起啊。”
　　 负责人说：“王专家是火眼金睛，绝对错不了。”
　　 杨钊在心里说，原来是孙悟空。他所担心的事，亮绝活，似乎不会发生。而他真正的绝活一直在发亮，从乡里吃到县里，吃了一盘又一盘。眼看盘子要空了，神情无故地飘忽，而负责人像宋江一样叫一声“小王”。小王很快走进来，似乎一直守在门口，可杨钊之前窥探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杨钊这才注意到，小王是多么的亭亭玉立，真后悔之前没有把她留下，然后面对面地谈一谈人生。脸长，裙短，胸大，腿小。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叫她一声“大王”。一问一答一应，小王出去了，拿冰可乐。
　　 负责人说：“这个小王是局里的美女，一流姿色，前段时间才升职，给我当助理。”
　　 杨钊说：“你真厉害，这么富有弹性的美女都拿下了。”
　　 谈到这个话题，专家似乎还是专家，尽情展现嘴上的风采。整个房间，其乐融融。正笑间，小王推门进来，拿着三瓶王老吉，脸上开满鲜花。负责人大声问：“怎么回事，可乐呢？”小王的花瞬间没了，她小心说：没了，只有王老吉。负责人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喝国际品牌，给你说几回了？小王真的很小，又小心说：“对不起，只有这个了。”负责人怒火中烧，就要爆发出来的样子。杨钊感觉事态不妙，这个什么人分明是在给我下马威，抢先说：“王老吉挺好，为国争光，毒不死人的，就喝这个了。”从小王手上夺过一瓶王老吉，爽快喝了起来。她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负责人说：“好了，就王老吉。”小王放下王老吉，轻声说：“我这就去买可乐。”
　　 小王走后，办公室沦为三人聊天室，很快就乌烟瘴气了。
　　
　　 副县长主持召开一次马拉松式的会议，四大班子的老二都来了，老大只来了县长。会议本不长，可县长的话很长，估计秘书加班到吐血才弄出如此完美的大论。其实可减缩为一句话：民间手艺是好样的，向杨钊同志学习。杨钊起初很振奋，毕竟第一次坐在台下聆听县长的教诲，可情况很快变坏，桌上的食物被消灭干净后他闲了，没事干的他昏昏欲睡，为了表达对县长的敬仰之情，他把手伸向了邻桌并一点点掏光上面的食物包括半瓶矿泉水，向左伸又向右，这个工程忙了大概半小时，之后他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在办公室。负责人立即送上一句：“你总算醒了，该吃饭了。”杨钊“噢”一声，哈欠连天：“县长咋跑了呢？”负责人说：“县长在酒店等我们，他特意交待，不要打扰你。”杨钊又“噢”一声，问道：“几点了？”负责人说：“快八点了，我们走吧。”杨钊点头：“是该吃饭了，走，和县长干杯去。”
　　 最豪华的酒店，最好的包间，最丰盛的菜，最贵的名酒。杨钊看在眼里，馋在一身，在他看来，吃是一个复杂的活动。一圈人在县长的邀请下，举起酒杯，祝贺杨钊同志当选全省优秀木匠，继续发扬，力争做全国最优。杨钊小声问负责人：“我啥时候成了全省优秀？”负责人解释：“县长说是，你肯定是，他有通天本领。”杨钊心想，做全国最优指日可待了。他手都酸了，但宁愿就这样举着，一是因为大官们也在受苦，二是因为他只听过茅台未曾沾过一滴，就算断了手臂，他都愿意。喝了一杯又一杯，连喝三杯，让杨钊感觉奇怪的是，县长三次说的话居然完全不同。然后，每个人都找杨钊——他们心中了不起的木匠干杯。杨钊酒量不错，但与十几个人的总和是没法比的，很快他感觉到了天地晃荡。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倒，因为还要干杯，还有足可以让他流几个月口水的菜要吃。坚持不一定是胜利，杨钊轰然倒下了。在闭眼那一刻，他最悔恨的该是，来不及吃菜。
　　 虽然没吃着菜，但负责人送他一身肉。醒来，他只看见黑，然后感觉到床，再然后是温热的女体。伸手摸了几把，确信是一个裸体女人和他裹在同一个被窝。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再来一次，而是逃，却被细手钳子一样牢牢扣住。他慌了，没有丝毫力气用以动弹。
　　 “你醒了？再睡会儿。”
　　 “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你是不是小王？”
　　 “我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这是不是梦？”
　　 “不是。你摸我，是不是很真实？”
　　 “有点。不晓得几点了，我开灯看看。”
　　 “别开灯，我怕光。”
　　 “好吧。”杨钊犹豫后说。
　　 “你真厉害。”
　　 “不说我。你多大？”
　　 “我不说。你猜。”
　　 女人在黑暗中把杨钊的问题踢回，叫他猜，而杨钊猜了又猜，很久很久，或许还要猜很久很久。他像中大奖一样，暗自兴奋，要感谢一系列人或物才像话，首先感谢爷爷，感谢木匠这个……
　　
　　 杨钊站在国旗下，接受上千人的瞩目。县长给他戴一朵更大的红花，书记颁发一个合格证给他，叫他务必从省里抱回一个优秀证书。听完书记县长的讲话，轮到杨钊登场了。他在话筒上呼了几下，喂了几声，清清嗓子：“我是木匠，我爱木匠，木匠爱你们……”
　　 鞭炮狂乱，烟花升空，锣鼓喧天，人群呐喊。
　　 走近车门，杨钊停了下来，在负责人耳边嘀咕了几句。负责人大笑：“放心去吧，我给你留着，要不带在身边，方便用？”杨钊看了看沸腾的人群，感觉不好，义正言辞：“不方便。”
　　 一路上，杨钊和专家聊得无比欢乐，但与手艺无关。
　　
　　 省里的接待更好，这是杨钊的第一个感慨，他顿时领悟了人往高处走的内涵。省里的人个个和善，比县里的更懂礼数。杨钊学得有模有样，心想，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简直浪费时间，比如谁走前谁走后都要分明，谁坐这个位置谁坐那个位置也要谦让半天。
　　 从一个老头手上接过优秀证书，杨钊感觉自己不是人，而是一阵风，在潮水般的掌声中吹拂整个大地。
　　 他学乖了，在喝酒的时候偷懒，因为他想吃菜，更想了解酒足饭饱后的一系列活动，让以后有所念想。
　　 第二天，杨钊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展览馆，拍照率惊人。
　　 第三天，参加一项政府组织的剪彩活动，为一家钢材公司。
　　 第四天，参加公益活动，拒绝一次性，保护森林，爱惜地球。
　　 第五天，半裸体，和一个女性半裸体为品牌内衣做宣传广告。
　　 第六天，下雨，开会，看文艺演出，酩酊大醉，和陌生人睡。
　　 第七天，走进中学，演讲，关于树，植小树，伐大树。
　　 第八天，走进大学，演讲，谈爱情（谈异性而已），谈人生。
　　 第九天，再度走进大学，在专家的朋友教授的引荐下结识异性。
　　 第十天，住进医院。
　　 第N天，一身破烂的杨钊回到县城，然后直接回家。
　　
　　 天黑前，爷爷在村口抽着旱烟。看见狼狈的孙子，几步迎上去，塞给他一个烤熟的红薯。杨钊如狼似虎。
　　 “回来就好。走吧，回家。”
　　 “爷爷，我要学手艺。”
　　 “孙子，你终于想通了，我们杨家匠有望了。”
　　
　　 【三】
　　 杨钊努力睁开眼睛，光线刺得他好疼。
　　 “优秀证书在哪里？”“啥证书？”木匠问。
　　 “合格证呢？”“啥？”“爷爷，这是在哪里？”
　　 “糊涂蛋，在家。”“怎么可能？”
　　 木匠说：“怎么不可能？你偷走邀请信，替我去县里，却在半路栽了跟斗，昏迷不醒。你三叔从城里回来，正好瞧见你。傻孙子，你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该醒醒了。我给你下碗面。”
　　 望着爷爷迟缓的背影，杨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