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通往望月园的林荫小道上，各种进口的、国产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向望月园奔驰而去。道路两旁的行人一面让路，一面用冷漠、惶惑、嫉妒的目光望着那些从他们身边疾呼而过的小汽车。他们知道，这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也没有什么特殊活动，而是刚离休的原省政协主席赵军从省城举家搬迁，回望月园定居来了。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县纪委、县武装部的头头脑脑们，都争先恐后地前往望月园拜会赵军。
　　 就在这个时候，作为赵军的老部下和老战友的县委顾问江一夫，却在家同他的独生子江龙吵架。江龙现在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以往，一提到这个儿子，江一夫就得意洋洋，自豪感油然而生。他曾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独生子身上。江龙高中毕业去参军，在部队多次立功受奖，从战士升到营教导员，转业后，又进党校学习两年。从儿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影子。他决心将自己全部的心血倾注在儿子身上，让儿子青云直上。然而，一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这小子就桀骜不驯，好胜逞强，变得跟以前判若两人。才上任没几天，他就跟县委书记叶耀中背道而驰，大有分庭抗礼之势。傻小子，你逞什么能？不用耍什么花招，只要你稳坐钓鱼台，就会前程无量。你这样只能弄巧成拙。可他却将老子的劝告当作耳边风，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他胆大妄为到了疯狂的程度，竟要替去年在“望月园事件”中受处分的一些人鸣冤叫屈，翻望月园事件的案！
　　 江龙拒绝和父亲一起前往望月园拜会赵军，并非他对赵军个人有什么私怨。这里面有一个在他看来是至关重要的原则问题。也就是为了这个问题，他同叶耀中闹到了见面互不打招呼的地步。望月园原是一座闻名遐迩的花园，建于明朝，里面留有历代江南名诗人的题词。去年，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叶耀中要将这个花园改为老干部休养所。起初，不少人反对这项决定并闹了起来。叶耀中不愧是从官场混出来的老手，他快刀斩乱麻，处理了一些为首的反对分子，很快平息了风波。当时江龙还在省委党校学习，对此事一无所知。回来当县委办公室主任后，他看到了一批干部群众针对望月园一事写给县委的批评信。特别是县委对为首反对分子的处分，使他大为震惊。他当即找叶耀中和几个县委常委，劝告他们对望月园问题重新作出决定。没有人接受他的建议。叶耀中甚至觉得他的意见幼稚可笑，告诉他，木已成舟，不可更改。他的“和平”解决方案落了空。他面临着两种严峻的抉择：要么任其自然，顺流而下，和叶耀中他们同舟共济，稳坐官位；要么脱离“望月园”派，站在群众一边，冒着“削官为民”的风险。经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之后，他选择了后一种。他写了一份材料将有关的情况报告了省纪律检查委员会。
　　 “你白当了那么多年兵，白进了党校，连一点教养都没有。”江一夫大声训斥儿子，“你现在是党的干部，县委领导成员，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你怎么能这样固执？”
　　 “我不得不固执。”江龙顶撞道。
　　 “我没有时间跟你吵架。”江一夫烦躁地说，“算你老子水平低！可不管怎么说，你赵伯伯来了你总不能不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江龙的心一阵抽搐，垂下头为难地吁了口气。“文革”期间，父母在干校改造的那些年，他一直住在赵军家里。赵军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如今，他老人家来了不去看看，实在失礼。可自己曾经在县委全体会议上发过誓，望月园事件的错误处理不纠正，自己就不再进望月园，岂能食言？这不是个人交情，而是原则问题啊。
　　 “我不想跟你吵架，爸爸。”思忖了片刻，江龙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我尊重你，你也应该尊重的。”说毕，他转身出门去了。
　　 徐小琳孓然一身，像一棵孤树伫立在山坡上，她哀怨的目光随着那一长串车龙，定视着山坡下的望月园，心底下起了一阵寒颤。
　　 去年，徐小琳刚当上县歌舞团团长不久，想大显身手干一番事业，就向县委打了一份报告，要求利用望月园里那个在五十年代由苏联专家设计建造的富丽堂皇的小礼堂来搞周末音乐会。这里是县城，而且附近有驻军，有好几个省直大企业和学校，音乐会有搞头。徐小琳看准了这一点，一面往上打报告一面着手筹备，并且做了广告。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戏子，平时少与政界接触，哪里想到，在她打报告要在望月园举行音乐会之前，叶耀中已决定将望月园改成老干部休养所了。徐小琳这一举动不管动机如何，竟就成了向叶耀中放的第一炮。人们随之一哄而起，以这一炮发难，向叶耀中发起猛烈攻击。叶耀中将愤怒的目光对准徐小琳，她成了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被撤了职，差点连公职也保不住。这真是祸从天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夕阳西坠。山坡上的枫叶已被秋日染得红殷殷的。徐小琳在山上彷徨了一阵，觉得那可怕的孤独感又像迷雾一般向她袭来。她是个寡妇，以往有女儿作伴，可前不久女儿上大学去了，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妇人。
　　 她身穿一件款式新颖的粉红色连衣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不知为什么，近日来她特别注意打扮，萌发一种返老还童的心态。其实，她丝毫不显老。她天生有旦角演员那种引人注目的标致身材，虽已进入中年，仍像少女时代那样丰满窈窕，袅袅娜娜。
　　 前几天，江龙登门拜访了她。他们俩算是老相识了。江龙读高中那些年，学校也跟社会上一样兴演“革命样板戏”，而他是学校文艺队的台柱。那年，县革委举办全县“革命样板戏”表演赛，学校排演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他扮演杨子荣，可演小常宝的演员一时找不到，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把徐小琳请到学校来了。当时她已被打成“资产阶级分子”，早被剥夺上舞台的权利，正在城郊乡下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当然，请她上舞台得经过县革委批准，恰巧此时江一夫刚从干校出来，当上了县革委第一副主任，经过江龙一番劝说，江一夫总算开恩了，反正这是演“革命样板戏”。徐小琳对江龙父子感恩戴德，并把这次演出当作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果然，演出非常成功，江龙和徐小琳配合默契，表演精彩，不但博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还双双捧了县革委颁发的奖状。此后，两人成了好朋友。他常常找上门去，同她唱样板戏。尽管她多次劝阻，他仍毫不避嫌。他并不以县领导子女自居，也没把她当作“资产阶级”看待。初到部队时，他常跟她通信，还给她寄了照片。不久，他的信息断了，她连去了几封信，他都不回。对此，她困惑不解。
　　 江龙这回是来同她谈有关望月园的问题的，这样的拜访非同寻常。他知道她在望月园事件中受了委屈，他对她深表同情。他还向她保证，他将为把望月园还给大众，为了让她的愿望得以实现竭尽全力。这使她大为惊诧。论身份，他无疑是属于“望月园派”，他这么做岂不是“大逆不道”……
　　 徐小琳正垂头沉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县文化局的刘副局长。
　　 刘副局长比她大十岁，早年丧妻，一直未再娶。刘副局长不是一般的小官，会耍笔杆子，平时常在地、市报刊上发表文章。自从三年前徐小琳的丈夫病故以后，刘副局长就开始向她求爱。面对一封又一封坦率诚恳、情深意切的情书，她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尼姑，无动于衷。为了女儿，她不能不作出这样的牺牲。她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女儿，她甚至认为只有这样做才算是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但尽管她一再拒绝，刘副局长仍不气馁，依然信心百倍，坚定不移地追求她，以前是以写情书方式追求，近来竟“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了。然而不管刘副局长怀着何等的激情，都无法打动她的心。她的第一个丈夫年纪比她大一倍，她不愿再嫁给一个老头子。每当想到这一层，她几乎把自己的年纪给忘了。
　　 看见刘副局长面带喜色，她问：“有事吗，刘副局长？”
　　 这样的称呼使刘副局长大为不快，他曾多次劝徐小琳改叫他的名字，可她总觉得这样称呼才合适。“我要同你谈件事。”他喜上眉梢，“今天我那个在省文化厅工作的朋友来找我，他说已经在省城帮我联系好了工作单位。我顺便同他谈到了你。”
　　 “谁叫你谈我啦？”徐小琳瞪了刘副局长一眼。
　　 刘副局长怔了一怔。“我希望你能和我一道调去省城。”他一面说一面望着脸色阴沉的徐小琳。
　　 “我干吗要调去省城？”
　　 “上次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徐小琳低下头吁了口气。是的，她曾对刘副局长说过那样的话。那是去年她因为望月园事件被撤职后不久，当时刘副局长仍不避嫌地上门来安慰她，她很感激。若是刘副局长当时向她求婚，必成功无疑。不知为什么，刘副局长坐失良机了。那时候她多想离开这个地方啊！
　　 她沉思了半晌，抬头歉疚地望着刘副局长，低声说：“对不起，刘副局长，现在我不想走了。”
　　 刘副局长一阵发愣……
　　 黄昏的河边。
　　 江龙独自一人沿着林子旁的小路踯躅。在部队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不管是在枪林弹雨的中越边境，还是在后方抢险救灾，他都奋勇当先，一次又一次立功受奖，一级接一级晋升，全凭他自己的本事，全靠他自己拼搏得来。他转业时是营级干部，又进党校拿了文凭，不管是论资历还是论才能，整个县委大院没有人能够跟他比高低，他当个办公室主任绰绰有余。这个县有个传统，历任的县委书记都是由办公室主任提拔上去的，因而办公室主任实际上就是预备书记。一走马上任，他就发现同事们不是对他阿谀奉承，就是嫉妒疏远。这使他感到惶惑，好像他当这个官不是组织的决定，而是他自己用阴谋诡计篡夺来似的。更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还没有被任命为县委常委，但每次开常委会都请他参加，县委大事小事都来找他定夺。有一天叶耀中竞拿一份常委会正在研究酝酿的几个乡党委书记人选名单到办公室来找他，说是请他审定。他诧异地问：“你是书记，有权决定，找我干什么？”县委书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哎，老弟，这一摊子我不久就要移交给你了，懂吗？”太不正常了……
　　 走到一丛竹子下，他差点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杯。这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高个子姑娘，正望着他开怀大笑。她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白雪梅。
　　 白雪梅是前不久离休的老县长的女儿。她和江龙从小在县委大院里长大，两人青梅竹马，情同手足。她的经历也跟江龙差不多，高中毕业后，江龙去参军，她进了工厂；江龙从士兵升到营教导员，她从工人升到厂党委书记。他们俩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从小就定了下来，这首先是双方父母的愿望，且两人一向感情很好。然而，自从江龙转业回来，特别是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以后，他就对这位女友另眼相看了，感情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得知她在望月园事件中以势压人对徐小琳乱整一通后，更是大发雷霆。这使她吓得脸都变白了，好几天不敢走近他。
　　 见江龙用一种冷冷的目光盯自己，白雪梅赶紧止住笑，“瞧你这样子，好像我成了你的敌人。”她嘟着嘴说。
　　 “说得对，你已经成了我的对头。”江龙不加思索地说。
　　 白雪梅无奈地摇了摇头：“唉，你这人真叫我越来越琢磨不透。你脑子里尽装稀奇古怪的念头，到底想干什么呀？”
　　 江龙讪然一笑：“你非常希望我的脑子比你简单，是吗？”
　　 白雪梅长长地吐了口气。“天啊，我们俩干吗尽说这些怄气的话？好像不是在谈恋爱！”
　　 江龙避开白雪梅的目光，两颊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笑，又像是哭。“我们根本就不是在谈恋爱。”他想到了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嘴。
　　 他曾经爱过白雪梅，那个诚实纯朴、热情奔放、活泼可爱的姑娘！可惜，那个姑娘已随着岁月流逝消失了。现在，站在他跟前的是个庸庸碌碌而又官架十足，才疏学浅而又骄横跋扈的浅薄女人。人们常说，当官的都是一些聪明能干、本领超群的人类精英。这位白部长却例外。她当官可以不具备别人必须具备的那些条件。她只具备一个条件就足够了：她的父亲是老革命、县长！从离开学校的第一天起，组织部门就开始有意识地对她进行挂号培养，大事小事都给她指指划划，出谋献策，就像保姆带小孩子。组织部长这个位子一向是留给那些精明强干、经验丰富的人坐的，她显然是太嫩了。可前任部长是她父亲的老部下，上调之前的推荐就等于任命，谁敢说她不够格？倘若仅仅如此，她还不至于落到叫江龙憎厌、鄙弃的地步。而她，简直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她和叶耀中那样对待徐小琳，使他不能容忍。
　　 两人沿着河堤缓步而行。白雪梅突然一把捏住江龙的手，眉飞色舞地说：“叶耀中准备上调地委了！”
　　 江龙缩回被白雪梅抓住的手，淡淡一笑。“叶耀中上调与我有什么相干？”
　　 “难道你还不明白，叶耀中一走就意味着什么吗？”看见江龙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兴高采烈，白雪梅不免有点懊丧。
　　 江龙两眼闪过一道光，忿忿地对白雪梅说：“这个意味太深了！叶耀中搞干休所有经验，以后到地委、到省委，再来几个望月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