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葵花
午睡醒来,我就感觉到枯。脸枯枯的,嘴唇也枯枯的,甚至连眼皮都是枯的,紧紧地绑压着眼珠子。刚才的梦却是鲜艳明媚的,方晴,又到我梦里来了。她还是齐耳短发,白皙的脖颈,的确良短袖衫洁白洁白的,像一朵忧郁的莲花开在晴朗的天空下。她的四周是绒毯一样的野葵花,金黄金黄的。只是梦里方晴的面容完全是模糊的,同我对她的记忆一样,再也不能拼凑出她完整的脸庞。这让我有点沮丧,也有点着急。
透过眼帘的空隙,我满意地看着楼顶上数十株野葵花。哦,不只是满意,还有得意。三月里,我用一辆破旧的斗车从郊外拉来泥土,一簸箕一簸箕地端上楼。这个工作对于我来说相当地艰巨,等到楼顶铺上足够的土,我足足干了十八天。当然,这让我的邻居们好奇不已。老王啊,雨婶啊,小陈和小熊两口儿啊,都问我辛辛苦苦地在鼓捣什么,我就说种点东西。小熊居然耍赖起来,把我的斗车藏了起来,威胁我要不给说清楚这车就没了。我受不住纠缠,只好实说准备在楼顶种上一些野葵花。
“野葵花呀!”小熊当时就嚷嚷开了,“洪大爷,您月季不看水仙不赏的,根本就不是个爱花的人啊。怎么您就偏爱这野葵花呢?对了,我都好几次看您站在那些小小的葵花前很久不愿离开,还看得痴痴傻傻的,这里边一定有故事!您说,是不是?”
“哪有什么故事,以前我住乡下的牛棚,那里到处都是野葵花,呆久了,都看出感情了。这不,现在年岁大了,胳膊腿的都不听使唤了,怕是以后去不了乡下看野葵花了,就寻思在楼顶种上几株。”
雨婶有些惊讶,问道:“你住过牛棚啊?哪里的牛棚呢?”
“王庙村你知道吗?我在哪里住了两年牛棚。”
雨婶有点嗫嚅:“王庙村,王庙……我还真不知道。”
小陈也来起哄:“洪大爷,牛棚不是牛住的地方吗,您怎么会住那儿呢?您那时在乡下,可正是青春年少啊,少不得有些爱情故事,就坦白交待了吧。”
这些个小年轻啊,牛棚都不知道。我经历的那个时代,对于他们来说是太遥远太陌生了。那个时代是那样荒诞不经,他们怎么会理解发生在那个时代的故事呢?我只有苦笑的份儿:“你这坏小子,我一个没娶过老婆的人,怎么会有爱情故事呢。“
老王在边上说话:“住牛棚的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哦,那都是些高级知识分子呢,不是干部就是作家什么的,看来老洪不简单啊。”
小熊就更来劲了,不依不饶地要我说说以前的故事,和野葵花有关的故事。
那些往事在我心里憋了快四十年了,还真的想和谁诉说诉说。可是,眼前喋喋不休的年轻人,自然不是我倾诉的对象。我还是在安静的夜里,用笔去说吧。
见我走开,老王追上来小声说:“你们俩就倔吧,都是无儿无女孤孤单单的,一块儿互相照应着过不好吗?”
老王头说的是我和雨婶。两年前,雨婶搬过来这边和我做了邻居,大家看她和我一样,都是孤零零一人,就忙碌着给我们俩撮合。无奈我们都没有这个意思。雨婶说给两个男人骗过,再也不敢有第三个。我说年轻的时候伤了一个女人,伤得太深,再也不敢伤第二个。其实雨婶挺端正挺安静的一个人,还说不出哪里有点像方晴,只是我的心早死了,在方晴穿着鲜红的嫁衣走过我的身旁的那一刻就死了,再也不曾活过来。
葵花籽播种下去了,我反正无所事事,每天上到楼顶,用手拔去细小的杂草,迫切地等待葵花发芽。我真的有些迫切,我怕我来不及等到葵花开放,我真的担心会来不及。
四月底,沐着晨风和阳光,我的楼顶一颗一颗翠绿鲜嫩的芽儿破土而出,像我对方晴的思念和忏悔,每天都新鲜着,每天都生长着。
家里的小桌子和躺椅也被我搬到了楼顶。如果风不大,气温不凉,我会在楼顶上写写字,累了就躺着睡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能看到浑圆饱满的葵花苗儿,心里就有些满意。
邻居们每天换着班儿在楼下叫我,听到我回音了,就随便问问吃饭了没有,或者野葵花长大了多少,或者需要不需要他们带回什么东西,问上两三句就忙去了。我明白邻居的意思,他们这是担心我,怕我上下楼梯摔着了或者身体出了什么突发状况困在房子里需要救援,再严重点就担心我一口气没上来走了。善良的邻居们,谢谢你们。
其实,我和方晴也就见过两次,而且都没有说过话。而且,方晴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她不知道我对她的爱恋和忏悔,她不知道我为了她几乎耗尽我的一生。
历史给了那个时期一个特定的称谓,叫“文化大革命”,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这只是一个很少有人提及的历史名词而已。而对于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们,文化大革命,或许是生命里最为疼痛的烙印。
有一天晚饭后,小陈拿着报纸惊讶地问我:“朝鲜人民这是怎么了,领袖的画像也不过是一张画像而已,干嘛为了它付出生命啊?”
我拿过来看,报纸上写着“朝鲜咸镜南道骤发洪水,当地14岁女学生韩贤勇(音)没有急着逃离险境,而是将家中悬挂的金日成和金正日画像小心翼翼包裹好带出家门。女学生遭遇洪水仍不忘把领袖画像高举过头顶,最终不幸遇难。朝鲜《劳动新闻》称赞,是体制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孩。”
小陈愤慨地说:“这是什么优秀女孩,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对孩子应该进行安全教育,在危难时刻如何保住生命安全。怎么可以对这样愚蠢的行为称赞啊!”
是的,这的确是让人愤慨的事。把人用各种手段造成神,也不过是统治集团的利益驱使罢了。百众以畏,万民以服,先让你害怕得丧失心智再让你服从膜拜。这不新鲜,和我们当年的文化大革命一样一样地。
就在王庙村那一块,也发生过为了领袖像丢命的事情。吴大元,不到三十岁,在田里做事的时候突然内急,于是跑到一田沟里蹲下,拉完了,准备像以往那样用一土块擦擦了事。突然一阵风吹来一张纸,吴大元赶紧抓过来擦了屁屁。那时候是生产队集体干活儿啊,吴大元走后还有内急的过来,发现他用过的纸片上居然有毛主席的像!这狗日地估计屁股都没擦,提上裤子把那张沾了粪便的纸片当宝贝一样拾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去村支部告了状。不到一个月,吴大元被判了死刑,理由是恶意攻击领袖,阴谋颠覆新中国。乡亲们隔着宽宽的河滩,屏住呼吸听见枪声轻轻一响,高大的吴大元像死狗拱倒在地,后脑勺溅起红色的小花,像遍地的野葵花,一点不显眼。
那时候每家的中堂都贴着毛主席像,边上还有对联,无外乎“中华伟业千秋秀,神州江山万里明”,“共产党英明,毛主席万岁”等等。过年的时候,王大菊的儿子站在桌子上把拿下来的主席像随手一扔,过堂风一卷,那画像便飘出了门外,砸落在泥水里变得污秽不堪。就为这,完了,大年三十的被抓走,要打要杀的。王大菊苦苦哀求无人理睬,上吊自杀了。
我是因为发表过几篇小说给送进牛棚的,因为那里边说到了男女爱情,属于腐化堕落的资产阶级流毒,需要教育需要改造,于是我被送到了王庙村。当时管理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就是王志坚,在我送去的那天他唾沫横飞地跟我嚷嚷了近一个小时,我都没用心听,我就看着他身后那些灿烂可爱的野葵花。最后他用一句话做了总结:“你要敢跟我作对,信不信我整死你!”说实话我当时并不信,但很快就信了,而且深信不疑。三天后,我看见他在路上拦下了一个急匆匆的小伙子,说人家面生,像特务,要检查。盘问后才知道小伙子的妻子难产,经过这里赶去去县医院看望。王志坚便要小伙子背诵语录,并刻意地要背诵满是“死”字的那一段:“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那小伙子心急如焚,哪里背诵得出来,苦苦哀求,王志坚死活不放行。小伙子着急了,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刺激王志坚的话,我听见王志坚狂吼一声:“敢跟我作对,老子整死你!”。然后像疯狗一样扑上去,几拳就把人打倒了,狂怒依然没有消减,拿起一个凳子就劈,后来凳子劈得散了架,小伙子也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后来,据说小伙子爬起来离开了,第二天吐血而亡。有工作人员来调查,草草了事。当时,我在不远的边上看着这血腥恐怖的毒打,吓得心胆俱裂,从此看到王志坚就噤若寒蝉手足打颤。
有一次县里要开一个批斗大会,我不幸被王志坚看上了。我们十几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坏人代表,被五花大绑起来,一溜儿跪在用木板搭起来的高台上,底下群情激愤,不时齐刷刷地举起森林一般的手臂和拳头,响起震耳欲聋地口号声:“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打倒现行反革命!”
“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天天气酷热,阳光没有一点遮拦地烤着我们这些坏蛋的头颈和后背,木板上腾起滚滚热浪烫着我们跪伏的身子。王志坚为了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勒得死死的,深深地陷进我本来没肉的臂膀里。胳膊上几近折断的痛苦让我忽略了膝盖的疼痛。我头上的汗水在鼻尖和下巴处汇集,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膝盖前的木板上。三个小时的批斗首先打倒了我这个资产阶级流毒份子,我一阵晕眩,再也支撑不住,侧身倒在台上。
跪在台上的时候,那是谁也不敢看的,也不敢闭着眼睛,只有死死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久久地看,看得眼睛都肿胀起来一阵阵发花。倒下来以后,我并没有昏迷,我只是严重脱水脱力。于是我就看到了方晴。
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等我知道她就是方晴的时候,我正在去监狱服刑的路上,而她,一身鲜艳一脸幸福,正在娶亲的队伍里和我擦肩而过。等我知道她就是方晴的时候,我的生命才真正落入深渊万劫不复。
其实方晴就跪在我的边上,身子像猫一样蜷缩着,下巴低低地快搁在膝盖上了,凌乱的短发和汗水难掩她的清秀,她转头愕然地看着我,面容清丽淡雅脱俗,眼光有如朗夜明星熠熠生辉。或许因为是女子,她的身上没有绑缚。她见我委顿倒地,赶紧爬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很快端来一大杯水,把杯子凑到我嘴边。我却无力喝到水。她马上捧起我的头,让我躺在她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拿水喂我。我看到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珠里着急的眼神,看到她的发丝被汗水粘在红扑扑的脸上,看到她一侧的头发上用发卡别着一朵初开的野葵花,金黄耀眼,看到她因为呼吸急促鼻翼轻微好看的翕动……那时我的心里就响起了一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她的帐篷,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好象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是的,就在我虚弱的那一刻,我卑贱热烈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我愿意用我的一辈子去呵护这个美丽善良的天使。是的,就在那一刻,我心里郑重地对她许下了千千万万爱的承诺。我愿意守护着她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我愿意和她辛苦农耕艰难度日,只要有她我怎么都愿意……
以后遇到熬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她,于是就有了挣扎下去的欲望。我要活下去,找到她,用我剩下的生命回报她!
很可惜,那一天,很快,我被像狗一样丢在了树荫下面。大会散去,我的天使也不知所踪。等我体力略微恢复过来,颤巍巍地爬回到会台,她当然不在台上。站在灼人的阳光下,我狗一样着急地嗅寻着天使的气息。台下,王志坚说话了:“你再不下来回去,信不信我整死你!”这话不容我不信,我赶紧低头下台。突然,我看到一朵小小的野葵花俏生生地躺在台面上,不由得惊喜欲泣,急忙拾起来藏在衣兜里。
这朵野葵花我把它夹在笔记本里,因为这是学习语录的笔记,所以一直没有被没收,这朵花也一直没有丢失。快四十年了,它还是绽放在我的笔记本里。只是干枯暗淡脆薄有如蝉翼,像我的生命一样,失去了当初的鲜活。夹着这朵花的页面两边,都印上了花的形状,仿佛淡墨勾勒而成。我知道,那是我爱的心血凝结而成的。
回去后,我却无从打听天使的消息。因为当天和我一起去的只有王志坚,这个魔王是绝对不能问的。唯有在睡梦里千转百回,现实里却是绝望的无奈。
冬天来临,田里的活儿基本没有了,沟壑和河道里的水都枯了,正是开挖疏导的时候。远远近近的人们被集中起来做水利建设。我们这些牛棚里的反革命和黑五类份子自然被派去做体力最重的活。王志坚为了体现他管理和教育的成果,遇到有领导来检查,就要求我们不等天亮就起来,还要穿着衬衣挑土。数九寒冬,那黎明前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冰凉锋利,仅仅一件衬衣的我们挑着担子哆嗦着奔跑保持热量。为此,王志坚受到县领导通报表扬,成了水利建设的模范改造坏分子的英雄。
为了对付没完没了的检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把棉衣反穿到衬衣里面,朦胧的夜雾摇曳的灯火里,领导们也看不出来。领导看不出来,不代表王志坚看不出来,这家伙见我没有像以往一样哆嗦瑟缩,就近来细看,一下就发现了我的秘密,手一挥,断喝一声:“跟我来!”完了完了!死了死了!同伴们和我面面相觑,我心惊肉跳地随着王志坚的背影而去。
语言精练,情节独特,构架实在是妙。拜读,学习。问好独孤求不败老师!
虽然一个好人被迫伤害另一个好人,在那个动乱的时代,谁没有害人和被害呢?活下来就值得庆幸,带着遍体鳞伤的心。
尽管后人没有经历过那个极端的年代,但前人有责任把自己的疑虑留下来,防止历史悲剧重演。
问好作者,问好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