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梦，即使大白天大睁着两眼，也把五彩斑斓的梦做得有滋有味：长大当电影演员，当驾驶掠翼型喷气式战斗机的飞行员，还有就是做一个纸上腾波澜、笔底卷风雷的作家，给世界打开一扇扇陌生而新鲜的窗口，使得无数读者跟着我笔下故事情节一会哭，一会笑……
　　 可是，还在我的人生蹒跚学步之时，命运之神却一巴掌将我拍下了人生的低谷。
　　 一
　　 14岁那年，高小一毕业，父亲便作出了我命运关头的第一次重大安排：让我跟牧羊的表哥去作小放羊。
　　 那时年龄虽小，但我知道，我参加初中考试的成绩绝对一流，尽管当时全县只有三所正式中学，入学录取率只有十分之一，但是达录取线毫无悬念。
　　 可是，因家里极度困难的原因，为了工分和相应增加的口粮，可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我别无选择地操起了牧羊鞭。
　　 我的梦被残酷无情的现实击碎。委屈的泪水，从我那无瑕少年的心头无声地滑落。
　　 我那小村“环滁皆山”，四周青山像大海汹涌起伏的排浪，一波波向远方荡去，渐淡渐化，一直幻进虚空，混为淡蓝的混沌。这里，毫无疑问将成为我的生存活动的空间。
　　 从此我每天跟着表哥与羊为伍，游走于山岭沟壑。闷了，表哥便野着嗓子吼那苍凉凄苦的“光棍苦”：“光棍苦，光棍苦，光棍活到三十五，衣裳破了没人补……”
　　 此时正值热暑盛夏。作为牧羊人是不能歇晌也不能去找阴凉躲避日头的，只能任凭面孔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黝黑如炭。高温灼烤下，空气袅袅蒸腾，看远处的山都在忽忽悠悠地晃荡，鼻息里充满了青蒿、松脂与羊羶的浓浓混合气味，身边不时跳蹿着受惊的蚂蚱飞虫，偶尔有被羊群惊出一只土灰色的兔子，于一弹一跳间逃匿得无影无踪。
　　 下午是最紧张的时候，为了让羊在太阳落山前吃饱了肚子，表哥往往选择山坡梯田或者河滩地块之间青草丰茂的缝隙去牧放。为防止羊偷吃庄稼，我和表哥一个岸上一个岸下，嘴里大声呵斥着左右奔跑，鞭子甩得啪啪响，石头、土坷垃招呼着，把觊觎庄稼的羊赶到草丛中去。一下午折腾下来，人困马乏。
　　 下雨、下连阴雨天哪怕下刀子的天气，也得照常赶羊出坡。羊是活口，一天不吃草也不行。于是在村人都窝在家里睡懒觉的时候，我却须打一把雨伞与表哥赶羊上坡。中午的时候，表哥回家去吃饭顺带给我捎饭来，濛濛雨雾中我孑然一身独处山坡，举目处半个人影儿也没有，于湿腻腻的阴冷中独饮一份本不该属于我这个年龄的孤独。“放羊好放羊好，铺毡盖皮袄；放羊好放羊好，三天两犒劳；放羊好放羊好，刮风下雨往山上跑……”咀嚼着这褒贬难分的乡村俚调，想着爷爷告诉我的“天下七十二行，除了赶脚别放羊”的话，我还是品咂出了那歌谣里苦涩的成分有多少。
　　 晚间踩野圈，一笼篝火之后，蚊虫叮咬是区区小事，小小的草庵蓬四周的黑暗中弥漫着骇人的气息，往往半夜沉睡中羊群突然炸群——有狼偷袭！我与表哥赤条条一跃而起，扯着嗓门喔呀嘿啦吼叫。待把狼轰走，还得把死死挤在一块的羊驱赶开来，免得挤出伤害……
　　 牧羊人就在这种紧张而散漫的状态中，熬磨成一身羊羶味、坐无坐象站无站象、一副准黑人模样的群体形象，以致处处遭人小看，好多的连媳妇也找不上。我那时已有了懵懵懂懂的男女意识，我真不知道我想看或想看我的姑娘们，还会不会再多看我一眼。
　　 在生活把我逼迫成小放羊的那段日子里，我心里一直在顽固地抵触着，拒绝着，挣扎着，反抗着。我明明白白觉察出，我在山坡看守着羊群，羊群却把我钉死在了山坡；我牧放着羊群，羊群却在牧放我的命运。我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就这样忍屈含辱地作一辈子放羊汉？如果真是这样，就是死,也是屈死的！每当听到对面山头一群无知的娃娃齐声唱那怨愤、鄙视的小调：“放羊的呀，呔呔，你死吧呀，呔呔，羊吃了我家青菜，呔呔，咒你死呀，呔呔……”我就会产生一种遭枪击一样的濒死感觉。我常常望着远山那谈蓝色的影子，长时间长时间地发呆，常常不由自主泪洒青山。
　　 绝望中，我没有忘记在赶羊上坡的时候揣一本我喜欢看的书，我不愿意我心中的梦就此破碎。
　　 好在，命运没有过多地为难我。大约在做小放羊一个月后，一纸考入某中学的入学通知书送抵我家。在我高小老师专门登门作思想工作后，在经过一段惶恐不安令人窒息的等待后，父亲终于答应让我上初中学校。
　　 入校路上，我一遍遍回眸我牧羊走过的坡岭沟壑，泪水再一次打湿我的衣襟。
　　 我好像看见，在我命运的天空，一轮红日又慢慢升起，照亮我走向我璀璨梦境的路。
　　 二
　　 假若一个人生不逢，机遇就会谢绝光顾。初中毕业那年，知识青年回乡接受再教育是唯一道路。好在正逢一年一度的征兵之际，不说“文革”灌输我的那些思想，单就时在年少的血气方刚，我能甘于人后吗？还有，当时的行业地位排列是一兵二干三工人，穿上那身草绿色的军装，能牛得上天不说，还是改变命运的绝佳契机。
　　 虽然远不是招考飞行员，只是一般的征兵，但是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退而求其次：如能步入军营，当一名身着军装肩抗钢枪的解放军战士，那也是祖上积德，烧高香了！
　　 我偷偷一遍遍跑公社，找公社领导，找部队接兵的人。
　　 好像挺幸运的，也不排除我一天一份很显示才华的决心书，以及咬破指头写血书，表示强烈要求参军的愿望发挥了作用，那带兵的郭连长专门到我那土沟沟的小村，把我从抬石垒堰尘土飞扬的大寨田工地，叫到了大队办公室的土窑洞。
　　 郭连长高挑个，精精干干，英气逼人，军人气质特浓。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开始对我盘问。我动用了肚子里的所有知识与机灵，利落得体地回答他提出的的问题。郭连长连连颔首，最后露出满意的微笑，啪一拍膝盖站起来，干巴利脆说：“这个兵我要了！”
　　 站在一旁的大队干部嗫嚅道，他十八虚岁，不够条件。
　　 郭连长边走出大队窑洞，边长臂一挥：“虚岁我也要了，做我的通讯员！”
　　 可我终于没有步入那朝思暮想的绿色军营，以后一连几年的努力也全告作废。原因很简单，社会关系有那么一点点问题，政审过不了关，尽管我家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八辈子的赤贫户，尽管我父亲参过军，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共产党员！
　　 眼看着两个同压扁担憨憨厚厚的伙伴，披红戴花被众乡亲敲锣打鼓送去参军，浓浓的绝望、屈辱、失落感，像利剑刺穿我的心脏，血柱迸溅……
　　 我一个人跑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山沟里，像狼嚎一般大哭了一场，释放了心中所有的屈辱，然后闷头不响干我的田头活……
　　 我的梦，就这样破碎了吗？我的太阳就这样陨落了吗？难道在这山沟小村里做一辈子农民是我必然的归宿吗？我问天边悠然飞过的苍鹰，我问地下自由觅食的蚂蚁，我问身边被微风吹拂而摇头晃脑的小草。可是没有谁能告诉我，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我知道，那时唇下刚长出毛茸茸胡须的毛头愣小子的我，在心的最底层发出了他的铿锵誓言：走着瞧，看谁会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主人！
　　 繁重的劳动之余，我收罗了一切可以抓到手的读物，报纸、马列经典、医书、农科技术、防空知识、被人藏匿下来的古今小说甚至阴阳八卦的东西，我都捞来看，既为了慰藉一颗落寞的心，也为了我的那个梦……
　　 三
　　 真没想到命运之神竟然没有彻底抛弃我，在我20虚岁时把我推到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岗位，而且是初中毕业带初中课。那时侯，初中毕业生尚是稀有金属。
　　 自不必说，我工作很卖劲，原因是我十万分珍惜这份工作。我自知腹中空空得厉害，便竭尽全力去弥补。我命运多舛，上初中仅上了一年课，便遭遇文革，停课造反。为能胜任工作，我只能饥不择食地拼命往肚子里塞，好多知识都是那时生吞活剥现蒸热卖装进去的。
　　 我不好翻年谱，只记得那年恢复了大中专招生考试。我蠢蠢欲动地试着再向命运的台阶跃上一步。
　　 我向自己发起新一轮的挑战。可难度显然太大了，我以前所学，都是与教学对口的语文，其他则一塌糊涂。学呗，早起晚睡没明没黑死记硬背那些艰涩难懂的数理化公式，不耻下问成为我有希望成功的不二法门，包括向我的学生求教。
　　 老天垂怜我，赐我一个并不太笨的大脑，考试的结果，我在我那个公社排名第一。
　　 可他妈的忽然就跳出那么个交白卷的张铁生，上边新来的精神是考试成绩一律作废，实行贫下中农推荐。
　　 我的脸一下变的煞白煞白。潜意识告诉我，极有可能会重蹈参军悲剧的覆辙！
　　 果不其然，该走的走了，该留下来的留了下来。我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地属于后者。
　　 我专门跑了几十里的山路，到县城见了我报考的学校前来招生的老师，他特意传话让我见见他。
　　 这是一个文质彬彬很有师者风范的人。他告诉我他在阅卷时便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和偏爱；他告诉我有人拿社会关系那点破事踹了我的炉灶；他告诉我他对我无比惋惜并对国家教育事业深深忧虑；他告诉我你底子很好要珍爱自己一路走好……
　　 我再次受到命运关头的沉重打击。不过我已习惯了忍受，不再像以前那么脆弱。
　　 我没哭。
　　 我不哭。
　　 我像一匹受伤的狼，躲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舔舐着淌血的伤口。
　　 我学会了将自己的心包上一层坚硬厚重的铠甲。
　　 傍晚，我独自登上学校后边的小山，视线中那轮将在薄暮中坠入西山的残阳，血色、凄然、苍凉而悲壮，但依然留给我一抹余晖。我不信自己已沦落到了败走麦城的关云长、自刎乌江的项羽那样的英雄末路。
　　 四
　　 在当民办教师5年之后，我被抽到公社（后改为乡政府）做文秘工作，每天面对着大量的文字材料。可我没有忘记我的梦，把一切边角材料的时间，用于文学写作的“走私”。
　　 我已经没路可走，我只有这个命悬一线的希望。我知道过去的梦想已被一个个击破，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没有路中踩出一条路来。因此我在心中顽固地支撑着我心头的那个梦，不让它破灭。我知道，要实现这个梦很难很难，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想入非非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
　　 深夜孤灯，我在浩瀚汪洋的报刊书本里一点一点积蓄着知识能量。
　　 挥笔疾书，像夸父逐日般追逐着我那个遥远而又飘渺的梦幻。
　　 每月25元工资我只给家里放5元，除了伙食费和生活必需品，我全部买了书，并且自费上了后来不被承认学历的刊授大学。
　　 除下乡之外出入的是三个门：工作带卧室房间、厨房、厕所的门。家里的承包地、家务事什么的，我一概不管，全部扔给了妻子。我不知道我会走到哪一步，我只知道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催着我目不斜视、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往前走。
　　 老父亲终于专门从家里找来，怒不可遏地责问我，你那几亩地还种不种，你那几口人还养活不养活，你那人家还成不成？我说爹啊，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您老就别替我操这份心了。
　　 我一路苦打苦拼走下来。工作之余，新闻稿件和小说、散文的文学稿陆续见诸于报端刊物，并渐次有了点名气。35岁那年，也是改革开放时代的特殊恩赐吧，我以农民身份登上了县委楼，在陵川报社作了一名没有名分的编辑。
　　 再下来我不好再说什么，因工作岗位的变动，因生存的需要，我必须服从工作需要，到县委办、新闻办从事紧张繁冗的公文、新闻写作，为时整整二十年的光阴。没明没夜的案牍劳形，虽也使我成为本地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并频频获奖，包括成为市一级特等模范通讯员和五一劳动模范，并获得市工会一等功一次，但均属为人做嫁衣的彩头，而非我梦寐以求的的文学建树。
　　 二十年的耽延，对于一个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因为被耽延了的，是成长期，上延期，黄金期，所造成的断层，或许根本无法弥补。但心中那个梦，像割舍不开的情人，在我老之将至获得相对自由之时，再次为她怦然心动，付出我全部的激情，尽管是一个遥遥无期追逐目标。
　　 或许，它压根就是一个梦，一觉醒来，什么也不是。但是，有梦在，就有追逐的动力，就有活下去的理由。
　　 心头常常回旋着刘欢的那首歌：“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所以，在死亡到来之前，我将继续我的那个梦，继续背着太阳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