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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内心苍狼』乡村记忆(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09发表时间:2013-03-15 16:13:45

『流年*内心苍狼』乡村记忆(散文) 一、悬念
   直到现在,村里的一些老年人固执地认为:我们这一脉杨姓家族的祖先是北宋名将杨业杨老令公。赞美和认同英雄是一种美德。从表面上看,杨业乃山西太原(并州)人氏,我们的祖籍也是在山西太原。然杨业一家自降宋之后,是否举家迁往河南开封居住?衰落之后,子孙又落脚何处?北宋有梁山好汉杨志,南宋有战死小商河的杨再兴。至明朝中叶,又有四川播州宣慰司杨应龙,而杨应龙却是以叛臣和淫邪的面目出现的。村里的那些老人们肯定不知道杨应龙。他们知道的也只是杨业、杨延昭、杨文广,这得益于民间艺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才使杨业一家成为家喻户晓的忠烈人物。虽然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但历史本身就极模糊,谁能再现它的本来面目呢?
   村里的老人们对杨业一家所知不深,或干脆就是一些道听途说。实事求是地说,我从精神上是接受他们的这种盲目推断的。但事实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无论史书还是民间传说,杨业一家皆为忠义之士,而我们这脉杨姓家族,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一个有血性的人,且整个家族中自相伤害、惟利是图的丑恶行为几乎每天都在出现和表演。这与杨业之家风格格不入。在高尚与卑下,英雄与懦夫之间,我找不他们之间承继或曰遗传之线。
   老人们的固执使我感到汗颜,他们盲目的推断已然触犯了英雄的尊严。谁会相信猛虎会是狸猫的后代呢?但作为他们和我的一种光荣和梦想,倒也无可厚非。
   1993年春天,我从遥远的巳丹吉林沙漠回到家乡之后,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便要我重续家谱。我心里很是矛盾,我不想再把那些冠冕堂皇的汉字写在我们杨姓家族的家谱上面,可我又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意见。我选择了一些诸如“慧、龙、泽”等极为响亮和蕴意丰厚的汉字,交给了年岁最大的杨姓家长。至于他们满不满意,是否会写在家谱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汉字中也包含了我的一些希望和心愿。然而,要想通过几个汉字来达成自己的某些愿望,恐怕是很荒谬的。我惟一的想法是:在我们这一代甚至是下一代杨姓子孙身上能够重现杨业、杨延昭父子的英雄风采;再若不行,有几个像杨志、杨再兴之类的忠义之士也是令人鼓舞的。但现在仍然没有一点迹象,我的心中,仍然充满了悬念。
   二、石盆
   把丑陋和疾病称为缺陷之关,是文人的一大发明。石盆是我家乡,是我生命出生地和灵魂的起始地。它的恩惠我铭记在心。但我不能因此而忽视了它的狭隘和自私。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我一个也不原谅!”
   在高耸的太行山南麓,群峰叠嶂,从最高的山峰望下去,摊在一起的房屋犹如一个巨大石头盆地上的破旧图画。一些荷锄驱羊的人在起伏的山丘上游动着;散布在山脚河畔的田地,只有在夏天时候,才显示出盎然的生机。一到秋天,连那些嘶鸣的公鸡也好像兴奋了许多,叫声中多了一些嘹亮和惬意。从狭窄的公路上走过,迎面而来的每一张面孔都让人不愿久视,得意和天真的笑容当中,有一些淫邪和无知,而那些沮丧和愁苦当中,则包含了太多的麻木与自私。廉价的小农意识和灰暗心理,是长期封闭和固守传统的畸型胎儿。在这里生活的每个人,除了蝇头小利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迅速而隆重地打动他们了。
   他们也有信仰,但信仰之于他们来说,远不如一颗蒜头实惠。在利益面前,他们只是在形式上对佛和耶酥虔诚。在日常生活,尤其是在一些涉及到个人得失的事情上,却是十足的亵渎和叛逆。在他们的眼里,什么佛呀、主呀只是一种摆设。按照“信徒们”的话说:“说一说,讲一讲是可以的,但不能当饭吃。”集体无意识和个性信仰的沦丧,正是石盆人有史以来的心灵痛疾,也是制约他们走向更高文化和文明层次的最大障碍。
   随便在石盆待上几天,你就可以听到凶狠的叫骂声和撕打声。多少年来,在我的记忆中,这些肮脏的声音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在外面,好多人问起我的家乡,我总是支支吾吾,我不愿说出它的名字,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可没有人知道我心灵疼痛的原因,尤其是我的那些乡亲们。他们笑着,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为他们而感到悲哀。
   随着文化教育和经济状况的好转,一些年轻的石盆人也开始自觉地反省,但他们的声音在吵闹的声浪中显得极其微渺。在传统面前,一个或几个人的力量无疑是蚂蚁撼树的脆弱和尴尬。我曾在《石盆》一诗中写道:“石盆!这是遥远的巴丹吉林/叫响你的名字/我就心疼。披着阳光走路的人/经历使他苍老/世界使他迷茫/欲哭无泪,内心把你感伤/我要你金子的良心和衣裳!”
   三、遥远而细致的疼
   很多时候,那种遥远而细致的疼,在时间的深处,时时敲响我记忆的骨节。
   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热烈的太阳在山坡上耀出一片油绿的光芒。父亲和母亲手执镰刀,一把又一把地将齐腰深的茅草揽在手中,锋利的镰刀发出刷刷的响声。我坐在一棵毛栗子树下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看着天空,叫山的鸣声清脆而喻亮。我有点忘乎所以。我不熟练的笑声在林间回荡。
   我睡着了,有一片金色的阳光,在我的内心飞翔,可是一阵疼痛,将我的梦强行中止。听到我的哭声,母亲扔下镰刀,从那面陡峭的山坡上跑了下来,母亲惊慌的神情,像是一幅永不退色的照片,悬挂在我记忆的屏幕上。
   第二天一早,我的左手腕肿起老高,母亲捧着我的手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我放在她的背上。母亲的双脚在布满卵石的山路上行走着。我不知道母亲要带我去哪里,我只听见母亲连绵而急促的喘息声。临近傍晚的时候,母亲抖抖被汗水溥湿的衣服,在一座破旧的房屋面前停下脚步。一位老奶奶端来一碗水。母亲用嘴吹了吹,把水送到我的嘴边。我不喝,我只是喊疼。
   摇曳的烛光散发着萤火虫的光亮。在一间陌生的房屋里面,一位蓄着长须的老人,抬起我的手掌,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母亲又背起我上路了,远处的山岭上时时传来狼的叫声,猫头鹰的怪叫让人毛骨悚然。沿着来时的山路,借着星星的光亮。母亲时急时缓地走着。母亲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阴冷的秋风携带着落叶和寒冷,从我们的身边刮过一一我又感觉到疼。而疾病就像那些惯于偷袭的敌人,在不知不觉间,就攻占了我们身体的某一部位。我的疾病虽然是外伤,但外来的打击却要比内在的病殇更为沉重。
   清晨的太阳在缓慢升起,她的温暖还没有降临到我和母亲身上。在一棵高大的元枣树下,母亲将我放下。母亲使劲地摇着那棵结满元枣的大树,而粗壮的大树却毫不理会——母亲冲我笑笑,仿佛是为了表达歉意似的。母亲又从路边搬起一块岩石,砸向元枣树腰,乌黑的元枣这才纷纷落下。我捡起一颗元枣,放进嘴里,又捡起一颗,放在母亲嘴里。母亲又笑笑——饥饿的笑。那是一种更为深切的疼痛。
   冬天的时候,母亲就抱着我到大姨妈家去。细心的大姨妈却意外地发现:我的左手腕里扎着一根足有两厘米长的木棍。母亲找出针来,轻轻一挑,它就出来了。母亲在缓缓抽出那根木棍的时候,我又感到了疼痛——细致的疼,至今还潜伏在的心灵之中!
   关于狼的记忆和感想
   16岁那年的夏天,父亲经常带我到后山上的森林里砍柴。每次都是凌晨动身。那个时候,天还黑着,星星在静静的夜空中微笑着,我不知道她们在为什么微笑,我只是感觉到她们很是可爱。走到峡谷尽头,迎面是一面不甚陡峭的山坡。爬上那道山坡,就可以砍到好多干枯的松树枝了。父亲点上一袋烟,烟火在吹抚的山风中明明天灭。草丛中传来虫们的鸣声,一些睡梦中的鸟在发出吱吱喳喳的梦呓语。
   我的目光移动着,我突然发现,对面山头上晃动着两条黑影。我惊悸,心脏突变地跳动起来。我急忙告诉父亲。父亲看了一眼之后,掏出火柴,在地上寻了些去年枯死的茅草,放在石头上点燃了。狼向我们移动,它们谨慎而细心,像那些行动诡秘的夜袭者。它们仿佛也看出了火焰不会持续很久。它们在一步步地把距离缩短。父亲让我爬到树上,折一些干枯的树枝。我像猿猴一样的敏捷——我从来都没有那样利索过。
   我不断地折下树枝。父亲抬高火焰,劈劈剥剥的声响使狼感到惊,惧,它们向后退了几步,但它们决不会就此罢手。它们蹲在草丛中,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它们在等待着失败者的美餐——我毛骨悚然,冷汗湿透衣衫。
   我就要哭出声来。我大声叫着父亲,要父亲到树上来。父亲异常镇静,不断地向狼挥舞着斧头。而狼们一动不动,与我们对峙着——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凌晨过去了,当晨曦擦亮大地。狼们很是沮丧,垂下尾巴,仰首长啸几声,恋恋不舍地消失在森林深处。
   此后八年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狼的踪迹。前几年冬天探家,少年时常常可以听到的狼嚎声消失了。直到去年八月,在兰州五泉山公园,见到几匹狼——完全驯化和习惯于被暴养的狼,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猩红的舌头在自己的腿上和脸上舔着。
   我拿出一块牛肉,向它们抛了过去。我多想看到它们腾跃的身姿呀!可是我失望了,它们不屑一顾的神态,让我感到悲哀。这也难怪,对于安闲的嗟食者来说,他们早已丧失了自己的本性。
   《辞源》上说:“狼,食肉猛兽。”《诗经》云:“并驱从两狼兮,楫我谓我在藏兮。”遥远的话语,而今却只能供我们想象了。狼们,你们是否和我一样感伤?
   四、一段长城和一段经历
   如今想起来,我心里就很不安,大概是太过熟悉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来,我竟然忘记家乡的那段长城。它就在离我们村庄大约两公里的南山上,一些青色石块砌垒起来的老墙,残破不堪地矗立在起伏的山岭上。
   小的时候,我经常跟着父亲到南山砍柴。涉过一条狭窄的峡谷,再穿过了森林的边沿,就到了那段长城面前。最初走近它的时候,看着它长满青苔的墙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内心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若是父亲不在,我是不敢靠近它的,尤其是那几座分别屹立在山头上,类似碉堡的城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一直认为那里面住着可怕的东西。
   稍大一些后,每次到南山捉蝎子,或是挖药材,我总是要找几个伙伴的,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反正心里,总有着一种悬念。
   一个夏天的早晨,我和五生到南山摘山楂。临近傍晚的时候,在森林里迷了路,我和五生盲目地走着,可怎么也走不出去。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狼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和五生分别爬到松树上,坐在摇摇晃晃的树枝上,我就又看到了那段长城,在暮色之中,鲜红的落日中,它的轮廓就像一幅构图简单、色彩浓重的油画,于静默中显示出一种古老而神秘苍凉和隆重的意味。
   为了安全,我和五生决定到那座碉堡去。走近它的时候,夜色就完全降临了,陈旧而坚固的碉堡显得平静而惆怅。站在它的面前,恐惧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尤其是走进它漆黑的胸膛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了一种阴森的感觉,我的头发坚立起来,全身发冷。
   我和五生摸索着,踩着长满茅草的台阶,一步步地向上爬着。松动的石块随时都有断裂和滑落的可能。碉堡上的风要比地面的强大得多,所谓的“高处不胜寒’,不仅是一种诗歌和精神意境,更是一种现实体验。我和五生一齐使劲喊着,我们细小的声音在山谷久久回荡。那些狼们像是被震慑了,不发一声。我们喊得累了,就坐了下来,相互依偎着,我们张望着。我们多么希望看到灯火啊!
   在恐惧的等待中,我们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大地已是一片光明,火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峰后面探出头来,她明媚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疼痛,那些鸟儿也撩开薄薄的梦境,在山间欢快地飞翔着。我叫醒仍在酣睡的五生,从碉堡顶上爬了下来。
   离开那座碉堡的时候,我的恐惧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1990年,那段长城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我们县的《县志》上讲,那段长城修建于秦代,属慕田峪长城摩天岭段。唐时李世民和窦建德、明时的朱元璋和陈友谅都在此发动过血战——-死难的将士葬身何处?青草与树木繁茂的山岭上只有野花摇曳、灰雀鸣叫——而最感不幸的是,多年以前,我的那些乡亲们修建房屋时,为省些力气,竟在那段长城上采集石料,本来就很残破的长城,如今只能是一片废墟的废墟了。
  
   原载《福建文学》200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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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组关于乡村的记忆,细碎的片段里有对故乡的美好印记,也有历经了岁月沧桑依然感受着的遥远而细致的疼。譬喻说,故乡人对英雄的推崇,固执地认为:我们这一脉杨姓家族的祖先是北宋名将杨业杨老令公。然而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一个有血性的人,且整个家族中自相伤害、惟利是图的丑恶行为几乎每天都在出现和表演。譬如说,乡亲们只是在形式上对佛和耶酥虔诚,在日常生活,尤其是在一些涉及到个人得失的事情上,却是十足的亵渎和叛逆。再如,母亲不辞辛苦冒着狼嚎的危险背着疼痛的“我”去让一位老奶奶给一碗水“医治”不能解除“我”的苦痛的愚昧,还有那段让“我”感到神秘禁不住好奇与小伙伴探秘遭遇恐惧的古长城,尽管现今已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却被为省些力气的乡亲们修建房屋采集石料,变得残破为废墟。一组记忆将对故土的深厚情感加进了令人痛心的细刺,痛的同时更展示了作者对故土那份难以言述的深情。佳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16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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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3-03-15 16:15:01
  问好杨老师,春日快乐!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阳光下的红叶        2013-03-15 20:32:57
  一篇朴实而厚重的文字,浸润着岁月的风霜与历史的沧桑。那些景象,那些画面,那些乡愁,那些久远的回忆与疼痛,仿佛就在眼前,定格成亘古不变的浑厚与苍凉。
   拜读并学习杨老师的大作,红叶祝您创作愉快,文丰笔健!
做一个简单的人,平和而执着,谦虚而无畏。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3-16 21:40:0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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