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专栏★秋梧飘絮】杨柳青青
一直很想很想,以一把木梳为引,记录下一个女子沉重而又轻快的足迹。小说太长,索性借个故事,平生最是喜水,就让这个故事,发生在江南的烟雨中吧,始于柳,终于柳。
——写在前面
1、西湖柳,为谁青青君知否
西湖三月,烟雨霏霏,双飞燕油纸伞下,罩着一双清冷的恍若洞穿红尘浮华的眸,湛蓝的忧郁如同湖面上的水汽,氤氲迷蒙却冰凉。爱极了烟雨中的柳,每每遇见“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的微雨,便不愿“卷帘数尽长堤柳”,而要独自漫步江堤,在西湖的慰藉里梳理着愁绪。这个女子,就是时下风头最劲的天香阁花魁——柳眉儿。
色艺双绝而又雅致清高,名流权贵趋之若鹜,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容,一赏佳人起舞。如此一棵摇钱树,爱财如命的老鸨自然捧在手心,不敢稍有差池,纵然情再不甘,也得稍让出一点点空间,让柳眉儿出门散散心。
这样的天气,行人皆步履匆匆,鲜少人去注意她。她的美貌,她的身份,她的惆怅,她的落寞,此时那片刻的平静正是她想要的,夜夜笙歌,舞舞妩媚,有谁看见她心底的清泪儿,已漾成湖,却比西湖瘦。
正低首感怀心事,“山一程,水一程,柳外楼高空断魂……”一声低吟传来,一样的愁肠,一样的凄凉,拨动了柳眉儿心里的柔弦,不能自抑循声而去,走过断桥,缓缓踱到那从不曾涉足的另一堤岸。一棵柳旁,支着一个小摊,摊上摆的都是梳子。桃木梳、黄杨木梳、玉檀香木梳、黑檀木梳、羊角梳、牛角合木梳……样式小巧,品种齐全。可是这样的天气,哪会有顾客上门啊,柳眉儿的第一直觉就是这人不会做生意。再打量摊主,一方儒巾一袭青衫,分明书生模样,正背对小摊,望着西湖出神,发梢滴水青衫湿透犹不自知。柳眉儿环顾左右,此时四下再无他人,心里纳闷:难道方才吟诗的就是他,一个摆摊卖梳人?
似乎为了验证柳眉儿的疑惑似的,那书生又吟出了一句:“马萧萧,车辚辚,落花和泥辗作尘。云淡淡,柳青青,杜鹃声声不忍问。”柳眉儿神情一滞,一幕幕往事涌上眼帘:幸福快乐的童年,遭陷害家道中落,父母相继驾鹤撒手,百般无奈之下,头插标草卖身青楼葬亲人……顿时悲从心中来,脱口而出:“风轻轻,水盈盈,人生聚散如浮萍。梦难寻,梦难平,但见长亭连短亭……”那书生猛然一惊,转过身来,待看清眼前女子的容貌之后,失声叫了一声:“苏苏!我终于把你等来了!”随即紧紧握住了柳眉儿的手,恍若无价宝失而复得,那神情,有迷乱,有酸楚,有怜惜,更多的是狂喜。“公子,我不是苏苏。”柳眉儿挣扎着,艰难地把手奋力抽出,红着脸辩白着。虽然是天香阁的花魁,可谁都知道,这位花魁只卖艺不卖身,洁身自好的她还未被任何一个男子亲近过。
那书生停下来,细细打量柳眉儿:一袭素白褶裙,淡紫色的广袖外衫,标准的瓜子脸,柳眉杏眼,长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没有任何华丽的饰品,只在右侧发间插了把小小的水晶梳。衣着不符,打扮不符,但那一张粉黛不施的俏脸,却是和铭刻在脑海里的容颜一模一样,就连眉间的那颗痣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大小。
他眼里出现丝受伤的痛楚,口里喃喃念道:“苏苏,我找你找得好苦,等你等得好苦啊!难道你不愿意跟我回去吗?”
“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苏苏!”柳眉儿心地善良,而且听了那句诗,早引他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有点同情书生了。
书生还是不放弃一丝希望:“小姐,你去过长安吗?”
“没有,我从懂事起,就一直住在杭州,不曾离开过。”
“哦,原来如此。”书生历经了情绪上的狂喜失落,眉宇间的结纠得更深了,仍然不失态地拱手作礼,“小姐,小生冒昧,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书生的反应勾起了柳眉儿的好奇心,她勾着头问:“公子口中的苏苏,和我长得相似吗?”书生苦苦一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纸包裹得很好的画轴,轻轻展开,柳眉儿一看,浑身犹如电击,书生好似料到她有这般表情,把画轴重新卷起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那么深情,又,那么忧伤。柳眉儿最后一丝嗔怪也烟消云散了:“不能怪公子,连我都迷惑了。”书生淡淡一笑,摇摇头:“苏苏写过信给我,让我在西湖断桥边等她,等她出现,就一起回家。我会等到的。”说完,就望向涟漪圈圈的湖面,再不言语。
柳眉儿十三入风月场,十五当上花魁,至今十八,见过人间百态,尝过世间冷暖,自认为把爱恨情仇看得通通透透,心若百炼钢一般,但眼前这深情如斯的书生,却触动了心里的一点点柔软,看来万丈红软间尚有一丝真情残存,只是世事变幻,人生如浮萍漂泊不定,到哪里去找这么个痴心郎君,懂她,爱她,怜她。
一声轻叹,柳眉儿莲步轻移,离开了。身后,烟雨霏霏,那棵柳树枝条摇曳,洁絮飘飞,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青石板路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水晶梳。
2、枉凝眉,心事空对黄花瘦
闻不尽的脂粉香味,燃不灭的红烛软蜡,诉不完的委婉轻歌,跳不歇的轻纱曼舞,击不完的银蓖金钿,赏不停的缠头红绡……这就是夜晚的杭州,无数旖旎的美好都在夜里发生着,无数风流的故事都在夜里演绎着。
可是,偌大红尘,那么多的来来去去,谁又是谁故事里的故事?
柳眉儿雅致的房间里,桌子上摆着一壶酒,还有几样精美的点心,可是她一点也没有食欲。
倚在阑干上,柳眉儿慵懒地看着杭州的月亮,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咚咚”的脚步声急促响起,“唰”地一声,水晶垂帘被人撩开来,露出丫环小晴因兴奋而通红的脸来:“小姐,大娘在叫你呢!楼下好多客人都叫着嚷着要看你跳舞。”“哦,我就来。”回过神来的柳眉儿懒懒地站了起来,长裙逶迤地拖在地上,袅袅婷婷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然后拈起一支镂空的榴花簪子,对小晴说:“小晴,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把它插头上去。”自从遗落了那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水晶梳之后,柳眉儿就再也没有走出天香阁,这簪子就成了她头上的饰品。
丝竹阵阵,乐音缕缕。
鲜花搭台,绸缎挂彩,而那身着素白舞裙的丰姿,让所有的陪衬黯然失色。眼波流转,衣袂飘飘,若蝶翩跹,如风拂柳,博取掌声无数。她脸上甜蜜地笑,心里却滴着血,看客三千,谁知女儿心一片,谁拭辛酸泪一把?曲终舞停,盈盈万福,然后走向内堂。敏锐的她感到始终有一道眼光如影随形。柳眉儿在风月场上打滚,司空见惯各种各样的来自于男人的眼神,可是,这道光是与众不同的,它是纯净的,里面蕴含的怜惜灼疼了她。是了,她忽然忆起来,这样的眼神,曾经在西湖断桥边的柳树下见过,是他!他,来了么?柳眉儿心下暗忖,柔肠百转,脚下却未停歇,翩然而去。
在小晴的伺候下卸下厚厚的妆容,柳眉儿舒适地吁了一口气,却听见妈妈在门外喊,“眉儿,有客人,说和你是同乡,非要见你一面不可。”同乡?她一怔,想我柳眉儿孤伶伶,哪来的同乡?她正要出言反驳,门吱呀一声开了,俊朗的他出现在眼前。
“眉儿,你可看仔细,是不是你同乡?”看样子老鸨并没有相信他是她同乡的说法。
“哦,妈妈,他的确是我邻家哥哥,虽然好久不见了,我还是认得的。”柳眉儿忽然没来由地心中一颤,顺着老鸨的话往下说。
“好吧,眉儿,叙完同乡之谊,可得休息了啊。这位公子,别耽搁太久啊!”
“是,谢谢妈妈。”他彬彬有礼。
老鸨终于走了。
“杨公子。”柳眉儿深深万福,淡淡笑容挂在脸上。
杨若帆皱了皱眉头:“小姐,在我面前,不必这样。”
柳眉儿仍旧笑着,直视他:“眉儿怎样?”
杨若帆随意坐下,提起茶壶自斟自饮:“小姐委身天香阁,该是无奈之举,如若当若帆为友,那就无须把我当客人应酬。我来,是因为看到小姐舞蹈里的悲戚和忧伤,我知道心事独奏的感受,所以我用那样的理由,只想见见小姐,听小姐说说话,没有别的非分之想。”
一石激起千层浪,都说舞者无心,可是谁知道,柳眉儿一举手一抬足,眼波流转之间,舞的不是曲,而是心!是谁说知音难觅,眼前这位,不正是一个妙人儿吗?柳眉儿压制住内心的波涛,收拾起挂着的笑容,又是一福:“公子果然不凡,眉儿谢过!”然后在杨若帆对面坐下,自然而然地接过酒壶,倒满:“公子此次前来,除了听眉儿说话,可是还有什么事吗?”
杨若帆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样物品:“小姐看看,这是否你遗失之物?”
烛光映照下,一把水晶梳流光溢彩,柳眉儿把它抢在手里,眼里珠泪点点:“公子……”
“我是在草丛里捡到的,在小姐的发上看见过,所以知道它是小姐之物。此番前来,主要是物归原主。”
“谢谢你公子,我遣小晴到处找过,可是都找不到。我以为,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幸好遇见了公子,否则……”柳眉儿又惊又喜,她把失而复得的头饰插上云鬓,更是殷殷劝酒。
皎洁的月光下,柳眉儿和杨若帆对酌,聊一些诗词歌赋,叹半生孤苦漂泊,竟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一阵夜风拂来,杨若帆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又是柳絮飘飞的季节了。”
“是啊,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你很像她。”
像谁?苏苏吗?柳眉儿心一寒,却笑了:“这酒这么快就没了,真不经喝,我去再倒一壶来。”
“不必了,小姐。我该走了,再到断桥旁去看看。”走到门口,回头一揖:“眉儿小姐,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在心里轻轻回了一句,目送他离开,然后走到窗前,凝望渐行渐远的背影,“后会有期,相会真的有期吗?”这一句直直问到心底去。
揽过梨花镜,只见里面的人儿,面如满月,眸似寒星,然而眼角是隐忍的落寞。
3、叹浮生,屏风竟惹夕阳斜
“小姐,小姐!”模模糊糊中,听到小晴焦急的呼唤,柳眉儿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心急如焚的脸。
“小晴…”
“小姐,你快吓死我了,你感染风寒,一直发高烧,都昏迷了两天两夜了!大夫说,你再不醒,就很危险了……”
“傻丫头,我这不是好了吗?”虚弱地伸出手,去擦小晴脸上的泪,小晴紧紧抓住她的手,只觉冰凉一片,赶快将它塞回被窝里去:“小姐,可不能再病了啊!”看着小晴那发自内心的关怀,柳眉儿心里暖暖的,这等烟花之地,能有这么个知心姐妹,也算是上苍对她不薄了吧!
这场病来势汹汹,反反复复,亏得小晴悉心照料,每天抓药、煎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缠绵病榻半个月后,柳眉儿的身体才渐渐恢复。看着柳眉儿的脸色慢慢红润,老鸨才放下心来,然后就开始张罗着她的演出。天下老鸨都爱财,柳眉儿这一歇,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流走,那个心疼啊!如今她好了,说什么也要好好安排,把损失的钱都给赚回来。可是柳眉儿不吃这一套,她和老鸨吵了一场,恼了,就说了一些要离开的气话来。其实,她扪心自问,也不是气话,只是落到烟花地里,女儿家的心事,终是镜花水月。
这一日,晴空万里,几只黄莺在窗前飞来飞去,柳眉儿忽然就起了出去走走的心。
轻拢薄衫,柳眉儿款步下楼。走到门口,老鸨叫住了她,话里带着警惕:“眉儿,今儿个要上哪去啊!”自从眉儿和老鸨闹过以后,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老鸨看管她越发严了。当下她也不愿意拧着她——起码表面上不能拧着,就笑着答:“出去走走,妈妈放心,我不会走远的。”老鸨拉长语调地“哎呦”了一声,也是满脸堆笑:“我的好闺女,走动走动妈妈不拦你,可要记得回来的路哦!”早看出柳眉儿是棵摇钱树,在她身上可没少费心思,天香阁有今天的规模,柳眉儿功不可没,要是逼得太紧,说不定弄巧成拙,老鸨才不会做亏本生意呢!“一定的,妈妈。”柳眉儿又福了一福。老鸨扭动着肥臀,凑到眉儿耳边细语了几句,然后拍拍她的肩:“眉儿,这天大的福气,我们天香阁也就你一个能受得起哟!”眉儿低下头:“这……妈妈太抬举我了。”老鸨谄笑:“我的好闺女,你的后半辈子荣华富贵不愁了,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妈妈我啊!”柳眉儿先是低着头,一会儿忽然仰起脸,掩嘴轻笑说:“妈妈,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我哪有那个呀!”老鸨乐了:“我说有就有,只要你肯就好了,万事交给我。”说完,也不等柳眉儿回答,顾自颠着一身肥肉,上了楼。
柳眉儿咬着嘴唇,清丽的脸上愁云缭绕。
4、桃花落,清风无语犹堪怜
“杨公子”,柳眉儿对着那个正弯腰整理梳子的身影轻轻唤道。“你是?”直起腰,杨若帆疑惑地看着这个白纱蒙面的女子。“我是柳眉儿。公子,你有时间吗?”“柳姑娘有事?”“就是想请你吃饭,聊以感谢送梳之意,不知公子可否接受。”杨若帆迟疑了一下,遂点点头:“那就多谢姑娘盛情了。”柳眉儿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此番相邀,她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就生怕他看轻了自己。见他并无丝毫不悦,柳眉儿欢喜无限,眉眼弯弯,面纱也遮不住那自然散发出来的万种风情。若帆看着她的妩媚,不由得有些痴了,等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时,柳眉儿已经麻利地收拾好摊子了。“杨公子,整理好了,放哪去?”“放我住处吧,浮萍之人,居无定所,暂时安身,索性就在我住的客栈吃吧,那里的主厨不错,炒出的菜比较清淡可口,该合你的口味。”“多谢公子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