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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空中的眼睛(小说)


作者:朱山坡 举人,3727.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19发表时间:2013-03-17 09:06:45

『流年』空中的眼睛(小说) 人的一生不一定很长。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人的一生究竟该有多长。直到死后我才知道,我的一生只有一根竹竿那么长——那是一根可以随意削短的竹竿。九岁还未曾结束,我便与这个世界分道扬镳了。我还活着的时候,时间过得像流言一样飞快。一切都过得那么快,像高速列车、像谷河的洪水,像耳际雷鸣,一闪而过。我来不及看,我猝不及防。
   很多事物都看不清楚,看清楚了也想不明白,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快得目不暇接,快得不知道别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活在一个“快”的时代,连生命也结束得那么快、那么急。在这样的时代里,很多东西被人们囫囵吞枣地接收了,直到临死了才茅塞顿开。
   现在,我静静地蜷缩在天堂的一角,回过头来梳理那些留在我眼睛深处的乱麻一样的迷团,像一部刚刚被编辑过的记录片,一切都被唤醒,留在脑子深处的记忆碎片逐渐发出夺目的光芒。我的一生就是由这些五颜六色的或黯淡无光的碎片构成。当然,即使现在我是万能的,也不能解答自己生前的所有迷惑,但现在至少弄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我是一个呆子。第二,在我弥留之际,麻丽冰原来是去了一趟县城。
  
   我是一个呆子,这在我生前已经得到普遍公认,现在看来是不可置疑了,我也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现在我想说一说我的眼睛。眼睛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当你觉得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一无是处的时候,你应该更加注意他的眼睛,傻子也不例外。一双漂亮或冷峻的眼睛会穿透你的心脏使你浑身震颤。我便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我和其他的孩子不同,除了不会说话和走路外,我还有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像苍鹰一样俯瞰着一切。我的眼睛也是长在额头和脸的中间位置,没有特别之处,只是我永远比别的孩子站得高。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粘在母亲的背上。母亲的背就是我的家,我定居在那里。因此我有一双谁也没法媲美的空中的眼睛。
   我俯视着别人,笑嘻嘻地蔑视着他们。母亲弓着腰或俯着身子的时候,我的头仍是高高仰着的,看得更加真切。我以目光为武器,和敌视、吆喝我们的人战斗,母亲是我的战车。她是一辆疯疯癫癫的战车,衣衫褴缕,污头垢面,邋遢、龌龊,嘴里永远喃喃有词——她的后半辈子都是在和自己或那些不认识的人说话,能持续不断地说很多的话——这是我的战车唯一的噪音。与我母亲相反的是,也许上辈子我说了太多的话,多得像母亲的头发,所以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我从没说过一句话,吃饭是我的嘴巴唯一的功能。但我并非不会讲话,我经常自己跟自己讲话,我的内心里装着两个人,一个是我自己,另一个也是我自己,他们常常互相争吵,都试图打败对方,但最后双方都陷入了迷惑、混乱和无知之中。因此我不知道他们之中究竟是谁战胜了谁,我只有一言不发。因而你看不到我的发言和智慧。我就这样慢慢地变成了呆子。之所以我为呆子,因为不会思考,不知道何为安危,不知道什么叫作快乐或痛苦,没有求生的欲望,没有对友谊的向往,不会辨别真假,不懂得辨别方向,不懂是非祸福,不知道过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睁大眼睛也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我像一只稚狗只知道我的父母兄弟,只知道碾米机房和米庄是我要回去的地方。
   现在我相信,我就是人类的未来。那时的人类,不再需要思考,不再需要说话,不需要喜怒哀乐,也不需要友谊和亲情,因为这都是贻笑大方的事情。人只需要一双漂亮的眼睛就成了——一双可以穿越时空的眼睛,而且眼睛的主要功能是摄影而不是传情。对了,那时的人类也不需要用双脚走路,因为我也不会走路。我的双腿已经畸形,我只能在母亲的背上实现行走,有了母亲坚忍不拔的双腿,即使从米庄曲折的山路或从偏僻的碾米房出发我也能走到遥远的天边。
   我和母亲的关系像左眼和右眼一样密切,出生前我是她的肚子里的一块肉,出生后便是她脊背上的一块肉,我们的肉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即使暂时分离最后还是要融为一体。在别人的眼里,我也仅仅是一块肉,我母亲是一堆会走动的肉,那么我也是一块跟着移动的肉。我母亲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麻丽冰,但别人都喜欢称她为“麻疯”,而把寄居在她背上的那块肉叫作阙呆。实际上我也有自己正正规规的名字,我叫阙饭,大家应该称我小饭,但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对此我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对。我多么希望有人称呼我为小饭。
   “小饭,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希望从我身边路过的人亲切地招呼我、温暖地摸一下我的头。但我不想知道什么秘密——对我来说,世界上所的事物都是秘密。我只想她给我一支冰棒或一块奶糖,或者她再叫我一声小饭。这就是我过去的全部理想。
   我是呆子,但我不是傻子。呆子不是傻子。我有一双傻子们没有的眼睛,清澈透明,视野开阔,能看清楚地上的蚂蚁在打架。现在我才发现,我的眼睛其实就是一支高空摄像机,录下了我所看到的一切。我真的感谢我那双已经熄灭的眼睛,现在由它来告诉我事物的真相。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如此出色的眼睛。我的母亲只给了我一双出色的眼睛。我有两双这样的眼睛就好了。假如我有两双这样的眼睛,我会把躲藏在我身后的事物看得更加清楚。
   现在我高悬在天堂上空,终于弄明白了生前不能明白的事情,下面便由我来告诉你们一些与我有关的秘密。但我的秘密是与我的父母兄弟紧密相连的。我告诉你们的都是事物的真相。如果连这些真相也有荒谬的话,那肯定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的一生中有很多“如果”,那代表着模糊和不可确定。因此,我这个人也是模糊和不确定的。但我只想告诉你多一些。
   我的出生地不是米庄,米庄是我父亲阙富的故乡——如果阙富真的是我父亲的话。我是在谷镇出生的,在父亲工作的碾米机房。我一出生便能看到没完没了的白花花的大米,我经常能看到白花花的大米,因此我才有了那么贴切的名字。阙富是镇供销社的临时工人,坐落在河边的碾米机房是他的工作地方,他的日常工作便是把黄橙橙的谷子变成白花花的大米,如果要把工作做得更好一些,那就是把大米变得更白。1983年的夏天,阙富的老婆死于难产,他刚从县火葬场匆匆赶回到碾米机房,便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拦在门前。
   “阙富。”那女人张开双手将阙富固定在她的面前,“你应该认识我。”
   阙富惊讶地摇头。他满脸哀伤。他的面容瘦削。他的背开始微驼。面对一个陌生女人,他显得局促而羞怯。
   “橡胶农场的金老大,你总该认识吧?”
   阙富说,当然认识,他是黑龙江来的老知青,一直没有回城,但听说他上个月死了,年纪轻轻的怎么说死就死——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老婆,我叫麻丽冰。披麻带孝的麻。我的姓氏很特别,在高州一带姓麻的很多,但在谷镇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姓麻的女人了。”
   “你要碾谷?”
   “我要嫁给你。你不是也死了老婆?你的老婆现在躺在你手中的盒子里了吧!但我从来不碰别人的骨灰——一碰到死人的骨灰我双腿就要发软。”
   阙富这才仰首认真打量着身材高大的麻丽冰。那是一个看上去有点粗俗的不太修边幅的女人,头发长而卷,脸色暗红,嘴唇很厚,牙齿皓白,穿着一件浅白色的花格衬衫,胸脯挺得老高,差点碰到阙富的下巴了。
   “你,你为什么急于嫁给我?你为什么不等到明年夏天?”阙富说,“明年夏天,金老大和我的老婆都死满一周年了。”
   “不等了,金老大一死,我家就没有像样的米下锅了。你是碾米房的,只要每天像老鼠揩油那样克扣一点别人的米,我就饿不着。”这个带着高州口音的女人直率得让阙富吃惊。
   1983年的谷镇已经连续三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家户户都不缺粮,镇粮所的仓库都快满穿了顶,前段时间往长江灾区运送大米,碾米机日夜开工也碾不完金灿灿的谷子,阙富正是忙于为灾区多碾一些大米误了妻子产前护理,结果老婆死了谷子还是那么多。但仅有非农户口而没有安排工作的麻丽冰由于金老大的猝死日子顿时艰难起来,幸好她及时听到了阙富丧妻的消息。她开门见山的表白赢得了阙富的同情和好感,但他也有一些顾虑。
   “听说你是得过癫痫病的,像台风每年都要快作两三次……”
   麻丽冰像被判了冤假错案一样,吃力地辩解:“瞎扯,早好了,不会再有了——哪个人没得过这样那样的病?你怎么能拿别人的病史当文物来欣赏!”
   “那……那我们总得明媒正娶。”
   “我的行李都带来了——多做一天夫妻总比少做一天好。”
   我说过,我刚刚告别的是一个“快”的时代,快得不可思议。当天晚上,麻丽冰便睡到了阙富的床上,就像躺在充盈的米仓里一样,踏实、满足、温暖。她相信整天和谷子、大米粘连在一起的阙富或许会有远大的前途。果然,第二天她便能吃到最新鲜出炉的烫手的大米做成的香喷喷的米饭,不久便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晚饭后常常打着饱嗝在谷镇街头巷尾招摇过市。那时的谷镇并不大,街道短小而狭窄,晚上只有少数几家店铺开门,电影院也不经常放电影,但街道上的行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麻丽冰喜欢和每一个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她会告诉那些不认识她的人,我原来是橡胶场死鬼金老大的妻子,现在是碾米房阙富的老婆。有人走远了讥讽说,怪不得她能吃成一堆肥肉——原来她是碾米房的一只硕鼠。有一天麻丽冰跟一个镇干部的女人争吵起来。她向干部的女人炫耀她白胖的脸、细嫩的脖子和肉感的胳膊。镇政府干部的女人对此嗤之以鼻:那是饭桶的肌肉,散发着青菜、萝卜和米饭的气味,一闻便知道你没吃过几回肉。
   麻丽冰被击中了要害,暴跳如雷,争执中竟和镇干部的女人动起手来。听说这一架打了三十多分钟,身材高大的麻丽冰并没占到便宜,还被对方打掉了半颗牙齿。也就是说,她打架输了。镇上的人说,没肉吃的人再高大也没用,永远打不赢吃肉的人。麻丽冰正好也将打输的原因归结为肉吃得少、青菜萝卜吃得太多。此后有一段时间,她散步将近镇政府门口时总要绕道而行,并且开始不满足于天天只有白米饭。一天,她对阙富说,我要天天吃肉。阙富害怕起来,哎哟,你怎么得寸进尺了?麻丽冰说,你看我这身材,不吃肉能成吗?再不吃肉便要坍塌变成一堆废肉了,别人管我是豆腐西施,连狗都要欺负我!阙富没有多少工资,而且还有还债(他的前妻治病欠下的债),买肉之事决不能经常为之。麻丽冰每天黄昏从肉行前走过,肉行的屠户都喜欢笑嘻嘻地喊,麻嫂,留给你的肉都快馊了,怎么才来拿?麻丽冰开始不屑于和他们搭讪,后来忍不住才过去看看。
   “麻嫂,来两斤,便宜一点给你……你看准了,这些不是高州肥肉,是本地猪肉,有香味,不臭骚。”
   那时候广东省高州城的生活水平比广西的谷镇高出许多,那边的人把一块好端端的猪肉挖掉瘦肉后,把肥得流油的部分运到谷镇来给我们解馋。
   麻丽冰高举双手,原地转了360度,对屠夫们说,你们看我的身材,太胖了,不能再吃肉,再吃肉连阙富也不要我了。
   “不胖,胖了性感,胖了更好看……”
   又说:“多吃肉、少吃饭,不会胖。”
   麻丽冰妥协说,这样吧,我家养了两只猫,你们把台面上的乱七八糟的肉屑凑起来送给我喂猫。
   “猫喜欢吃鱼,你应该到鱼行去。”
   麻丽冰说,我家的猫只吃肉,你们不肯给肉,我只好到鱼行去,是你们在逼我家的猫吃鱼!
   好了,好了。屠夫们哄着她,肉屑,肉屑送给你。
   麻丽冰这才装作厌恶的样子,抽起袖子,皱着眉头,身子远离肉台,伸出右手,赶掉乱哄哄的大头青蝇,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夹起粘在台上的肉屑掷进塑料袋里。
   “吃了你们的肉,今晚我家的猫能叫得更响。”麻丽冰暧昧地褒扬了屠夫们的慷慨,提着半袋肉屑在苍蝇的陪同下走向碾米房。越近碾米房,脚步也就越急。身后屠夫们的喊叫声越来越远,她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麻丽冰又笑嘻嘻地来到肉行,家长里短地与屠夫们侃侃而谈,等待黄昏的降临。此后即使到了黄昏,屠户们未见到她来到肉行便认为还不到收摊的时间,她几乎成了肉行的时钟。为讨她欢心,每到黄昏,屠户们都忘不了用刀子刮刮肉台,把肉碎从四面八方驱赶成一小堆,指定留给碾米房的麻丽冰。而在肉行捡肉屑捡了好些年月的小老头老方被屠夫们吆喝到一边不准再靠近肉台,老方还是趁屠夫们不注意,飞快地伸手去捡台上的肉屑,却被他们的又粗大长的肉串子打个正着,竹篾做的肉串子在他颤抖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暗红的痕。老方的日子顿时变得异常空闲无聊,整个下午都蹲在肉行的屋檐下抽着自制的劣质卷烟,抽完烟便倚靠着长满青苔的砖柱打盹,大头青蝇和牛虻盘旋在他的周围,似乎想从他枯瘦的脸盆上找到一口取之不尽的油井。老方的盹往往一直打到黄昏,麻丽冰来了才艰难地站起来,笑眯眯地乞求她:“你的袋子里有些肥肉屑连猫也不会吃,但我吃,我能吃,吃再多的肥肉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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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让人读了心情异常沉重的文字,小说通篇描述了那一个时期底层人物的生活现实,是多么的残酷。一群弱势群体互相依靠但又互相倾扎。小说通过大量的白描手法,深刻到位的细节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麻丽冰这么一个女人的形象。这个人物的多层面性格刻画得异常丰富饱满。麻丽冰身上有那个时代众多女人身上的缺点。她本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因为那个年代十分平穷,而平穷到危及生存时,人们的性格扭曲了,甚至变态。麻丽冰就是这样的典型代表。死了丈夫的她,为了生存,主动投怀嫁给刚死了老婆的碾米房的阙富。就因为可以吃上只要每天像老鼠揩油那样克扣一点别人的米就饿不着,这就是她的理想,她嫁人的标准。吃上米,她又到处炫耀她那吃的白胖的身体。她就是这么虚荣的一个女人。后来发展到为了吃上肉,不顾廉耻,被屠夫们分别按在柔板上强奸了,她并不气恼,而是趁机拿肉回去炒了吃,因为她有了三个孩子需要养育。听说镇上来一个镇长姓麻,她便主动攀上去,不惜用身体做诱饵,利用人们的势利的世俗观念享受着麻镇长的庇护。她更得意了,随便吃拿要,还继续承包了碾米房。她的生活,一夜之间倾覆了,麻镇长调走了。人们不怕她了,女人们甚至合伙欺负他了,“我”也被压残了。小说里的我第一次是被麻镇长的衣服捂住缺氧导致差点死去,所以“我”又呆又不会走路了。麻丽冰对丈夫阙富极为残忍,骨子里是看不起他的。所以阙富可以说是她弄死的。当所有周围的人都视她为敌时,不得已离开米庄回到镇上过起捡垃圾捡弃物食品度日,沦为乞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留了一些食物、水给“我”后,去县城找那姓麻的去了。却被认为是疯子而被带走了。当然“我”就死了,可以说是被老鼠咬死的。麻丽冰最后逃出来了,拼命赶往住处,那儿有她的儿子,母爱的一面又显示了出来。小说从这些细节人物的生活中,揭示了那个时候生活的平困,人们的愚昧,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残忍。麻丽冰仅仅是一个缩影罢了。小说写法娴熟,主题突出,人物性格描写独到,很有深度,值得读者品味细读。佳作,推荐阅读!谢谢赐稿流年。遥握!【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318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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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3-03-17 09:09:57
  贫穷让人性格扭曲,甚至变态。那时那事那人……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3-18 15:59:3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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