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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小说】王傻子


作者:鹤坪 童生,516.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13发表时间:2013-03-18 22:44:17

老西安城里很有几个名子叫得响的傻子。王傻子是其中的一个。说起王傻子老西安的人差不多都和他熟识,也有把几个傻子搞混淆了的,这你再给他说:就是那个骚狐子货郎。这他就一定会想起王傻子了;想起王傻子油亮的黑胖脸、皮马褂、狗皮护耳、水獭皮帽子,想起……那一口河北口音,还有木轮车子和他手里的波朗鼓,“噗楞楞,噗楞楞”。
   王傻子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他推着木轮车从家里出来,木轮车子走在杂石道上“哗啷,哗啷”的响,水车巷的婆娘和小媳妇们听见木轮车的声音,就知道该是起床侍候公婆的钟点了。也有毛手荒脚的新媳妇趿拉着鞋跑出来卖急用的东西:“哎……王傻子,给我拿根骑马布子……”?王傻子说话办事老是不慌不忙的,他一边把女人用的东西包扎紧实了,一边说;“嗨!今(儿)个的生意没跑,一出门就碰上个会骑马的大英雄……”?“——呸”女人看着王傻子远走的背影,干啐了一口。“噗楞楞,噗楞楞……”这是王傻子的回答。王傻子早走远了。波朗鼓响着,那是响给远处的人听。
   王傻子是来西安逃难的河北人。那年月里,不等日本人攻下北平城,北平城里的官宦人家都奔了陪都重庆,小商小贩、乡绅、城绅,就都奔了西安。西安的街市上到处都是商贩、伤兵、还有逃难的学生,王傻子来西安还带着个娇俏乖小的老家媳妇,他俩是河北哪县哪府人士已无可稽考了,只记得在他俩的嘴上,西安,这两个字是说成——西难(是卷舌音)。那小媳妇头上插个银簪子,粉蛋蛋脸上老是一脸的喜气,嘴角上生个梅朵大的红痣,她抬腿动脚里总有点嗲气。她和王傻子买了水车巷“半斤粉”的两间草顶子厦屋,水车巷的婆娘、媳妇背后都拿她取乐,叫她小骚情。其实她有个蛮好听的名字,叫巧女。水车巷的男人们也常在一起说她,说她的奶子很俏,这是在嘴上说的,心里却是在说:怪了,一看见她的尻蛋子牛牛咋就硬了。说到最后,他们总气不顺的说上一句,“嗨!这么白俊的咋就嫁给王傻子咧。只怕在河北男人是缺货。”从说一个河北女人开始,说到整个河北省结束:水车巷的男人天天都这样。
   和王傻子两口搭帮来西安的是一伙手艺人:铜匠老龚一家,鞋匠老白哥俩,皮匠李铜钟和他的三个伙计,另外,还有一个小脚的天津老鸨和她名下的四个“姑娘”。他(她)们男人全都一身里外三新的皮袍马褂,脚蹬礼福呢面子鹿皮底的鞋靴。女的全都团头粉脸、肥臀美腿,浑身上下让细绸软缎包裹的就象个花疙瘩。老西安的人看着他(她)们睁眉活眼的从街市上走过,心里想:……逃难还带粉班子,多美的事!在西安人的心里,他们是过路客,很快就会走的,很快。初到西安,他们也没有长住下去的意思,不开生意,也不盘买卖。可这战争是一天比一天激烈,洋面的价钱就象小孩的小鸡巴——越逗越硬。日子久了,他们怕坐吃山空,
   也就仨仨俩俩的去一些相关的行当里耍手艺,她们毫不怯生的走进南院门的随便哪一家铜货铺,鞋铺,皮货铺,开口就给店里的相公招呼:“去——去喊掌柜的来。”老实、厚道的西安人也不贱待他们。掌柜的听他们要耍手艺,也就扔了活计给他们试,掌柜的搭眼一看,傻了:这不是来寻活口混饭吃的人,这是爷,是来西安砸我饭锅的人。
   “好!好——活!”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手里的茶壶朝他们的手上放。这是老西安手艺行当的规矩:只要你接了掌柜的茶壶,你就是他铺子上的“把式”了。这些逃难的河北人不接壶,喜眉笑眼着说:“掌柜的,我做几样活搁您店子上换碗饭就行,看着给几个过日子……我们是来这儿逃难哩,说走就走的人,再说宝号原来不是也有把式嘛?我来他老哥不就没地儿去了,这不挤兑人吗?使不的……”这些河北工匠不但个个都怀有绝活,人也都仗义。闲下了就喝酒,聚一块儿喝,一个人在家闷的慌也喝。他们不但不在西安和同行抢饭碗,而且还常和西安同行一块在南院门的小酒馆喝酒。西安人笑河北同行说话“夹舌子”:舌头在嘴里打嘟噜。他们也笑西安同行的大裹裆棉裤,还笑西安人说话鸟叫一样的声音。王傻子喝了酒就常到南院门上的“新礼布庄”和西安同行笑闹,见店里的小相公在给油灯里添油,王傻子说话了:“嗨,相公娃你给我学个鸟叫,我给你教一手活……”相公娃就是学徒,都是乡下来的,手脚邦硬,掌柜的喊他瓷槌,也有喊他闷棒的时候。相公娃不会说话;“王师傅,我莫学过鸟叫。”
   “真——的?”王傻子细眯着眼睛,笑得很狡狯。
   “真的!”相公娃眼睛瞪的酒盅一样大……?王傻子抬手就给小相公一个耳光,这耳光不痛,王傻子没使劲,只是逗着玩。
   “咋!咋!咋咋!我把你咋咧!——咋些!咋些!”这是相公的声音,还真有点鸟叫的味道。
   王傻子哈哈大笑:“这不就是鸟叫?!”说着,王傻子就会给小相公讲些干活的巧道。王傻子有几个闲钱就放在“新礼布庄”“吃红利”,这也是一种活法。王傻子的红利不是现大洋,是货,是针头线脑,是洋布、洋油、雪花膏,“新利布店”有什么货,他的木轮车上就有什么货,全是他的红利。在说笑逗闹当中河北的工匠们传给西安人许多精湛的技艺,和一些独道的活法。有些技艺现在还被西安人一代一代的受用着,比如懒汉鞋,这就是白家哥俩传到西安的;再比如皮匠用的“弯钩锥子”,这是河北皮匠李铜钟从北平带来的传家的绝活。说白了,在河北工匠没来西安以前,西安就没有“暗绱”的鞋,全是“明绱”。明绱鞋穿在脚上要多笨有多笨;手艺人的针脚白齿齿的亮在外面。河北人传给西安人的是很实受的技艺。
   和他们一道来西安的老鸨和那几个小妓女也旱就在小保巷里挂了灯,取了“燕春馆”做字号。她们不能和手艺人比,她们有瘾;一天没开局就憋闷的慌。手艺人也常去看老鸨和那几个小妓女,到了窑子里,他们还是喝酒,喝花酒。另外再端个盘子,打个双尖小茶围。他们和这些妓女极熟悉,相互间喊得出奶名,报得出在家时的排行,甚至在窑子的炕上和小妓女们扭打的分不清彼此。可这些手艺人不在“燕春馆”里过夜,老鸨对西安人一个局五个大洋,收他们只收一块钱。有的时候还是小妓女们给垫付的。他们和小妓女说不上是相好,只能说是同乡、同命、同喝一条运河水的家乡人。小妓女们和他们在一起不喊“大爷”“大少”,都是喊小名,或者绰号,也有在祖籍后面加上姓氏的,比如,清河老田,三河老赵,武清老白,这些爷们来逛窑子也不避家里的老婆,也没有闹过谁家老婆冲到窑子里抓小妓女一脸“红罗卜丝”的事。王傻子的老婆还常让男人给小妓女喜女捎去一些好吃好喝的东西。她和喜女是一个村上的人。王傻子常来看喜女,来了就坐在炕沿上发呆,一句话也不说。喜女憋闷的慌,就问他;“王傻子,你在想啥哩?别是在想吃老婆咂儿(奶)的事吧?”
   “我呀!……我在想发财哩!”说完,王傻子又呆上了。
   “王傻子,你老婆的肚子怕是种上了吧,有些日子不见她走动了……”说着,喜女嗑个瓜子放在舌尖上往王傻子的嘴里送。
   “没……没见有动静。”说着,王傻子点了根烟,顺手在喜女的奶子上就捏了一把。
   “那你就要操她呀!……你不能老把她晒着呀!”这就是妓女的德性,没正经话。
   “嗨!——我这不是累吗?”这就是王傻子,说什么都这味儿。喜女说她都傻的没样了。可他的帐算得好,他的河北老乡都这样说。
   王傻子都走出老远了,喜女还把他喊过来,给他怀里塞了一包东西,说:“这是‘客’给我的几双洋袜子,拿回去给老婆穿……”喜女还要说什么,可王傻子从怀里把袜子掏出来塞给了喜女,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也不易,省着自个儿使吧。”说完,王傻子身子一扭,噗踏噗踏的走了。喜女盯着王傻子远去的背影,恶狠狠的骂了一句:“癔症!——怕我卖大炕换的洋袜子脏了你的脚!臭妹妹的!嘎啦嘣儿得!”
   一年过去了,又过了一年。小日本还占着北平城。还乡的愿望热炭一样的装在这几个手艺人的怀里。成帮结伙的逃难的人还在往西边跑,大部分就草籽一样的落在了西安,而有的还在朝西跑,到兰州,到迪化。而最先到西安的那几个手艺人和小脚老鸨,还有那四个小妓女,就无意当中成了后来者的“娘家人”、“婆家人”。后来的人喊那几个手艺人“二大爷”;喊小脚老鸨“二娘”;喊那几个小妓女就喊“姐”。只要是河北人,就一家人一样的,因为他(她)们知道回家的路有多么漫长,也清楚回家是多么无望的事情。举目无亲的逃难人在冷寂的西安街市上飘。冷不丁的,他们听到了一串串熟悉的波郎鼓的声音,听到了家乡口音的叫唱,还有木轮车“哗啷,哗啷”的声音。在那些年月里,王傻子的货郎车在逃难人的眼里,就象家乡的土炕一样热火,就象落水人眼里的陆地。王傻子的木轮车后面老有背着包袱的难民跟着。有的是让他寻找在逃难路上走散了的亲人,有的是找他给找个人家去学手艺。这天,有小哥俩跟着他,一人背着个小包袱,一句话也不说。那个大点的给那个小的说:“二子,咱就跟着大爷走,一准能回到家里,听他口音离咱河西务不会太远。
   在避静处,王傻子停了木轮车,他说;“小子,饿了吧,叫声大爷咱就是一家人了,……爹娘死了?还是……”?小哥俩哭了,“大爷,我们哥俩和爹娘走散了,爹娘说过是来西安的……听您口音离我们家不远,我们思量着跟您回老家哩……”小哥俩拿黑棉袄的袖筒擦眼泪,棉袄的袖筒黑亮亮的就象铜皮。小的那个看上去也就十岁左右,大点的也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听着小哥俩说话的腔调,王傻子乐哈哈的说:“只要你爹娘在西安,没我不认识的,你哥俩先在我家里住着,我给打听……”王傻子把小哥俩领到水车巷,没进门他就喊上了:“巧女,看我给您带回俩儿子,嘿!两疙瘩金子!”巧女就是王傻子的老婆。她风风火火的从屋里跑出来,看着两个小老乡,就喊上了:“嗨哟!看这俩小人多俊,怕是还没吃饭吧,婶我给贴饼子、熬小鱼……”?小哥俩在王傻子家住下了,喊王傻子喊爹,喊巧女喊娘。王傻子两口给小哥俩取了新的名子:大的叫保定,小的叫天津。在小哥俩的心里故乡是模糊的,是一个叫河西务的小村庄。亲爹娘也是模糊的,爹是个叫哈哈李的“赶鬼的人”,娘是个涂了红脸蛋蛋的巫婆。王傻子去当铺里当了身上的皮袍,在鬼市上买了三条西安人穿的大裹裆棉裤,小哥俩一人穿了一条,剩下一条大号的王傻子自已穿了,王傻子带着小哥俩到老乡家里串门子,巧女就跟在他们的后面,她“噶噶”的捂着嘴笑,笑从天上降下两个儿子来,笑一家三个男人的这一种打扮,她老是看着两个“儿子”笑:“——瞧您那小样!”一家四口不论到谁家都提着个电光纸的点心匣子,见了老乡,俩儿子就跪下给老乡磕头。河北老乡都夸王傻子心眼实在,也有为王傻子的日子揪心的,怕日后人家亲娘老子寻到西安来,怕王傻子两口屎疤牛拉车——白苦。不论到谁家,都留他们一家吃喝,不论到谁家都给他们一些旧衣服,回家的路上王傻子乐呵呵地背着包袱给两儿子说:“先来走动一下,再过两年就到他们铺子上去学手艺。”两个儿子也乐呵呵地支应:“——嗯!嗯嗯。”水车巷里的王傻子路上捡了两儿子,城里的人都在说这事。
   这话传到了“燕春馆”。老鸨也到水车巷来看,这一看,老鸨心里起了窍,拿出一付“见一面、分一半”的嘴脸,她要领小哥俩去给她做“大茶壶”,大茶壶就是西安人讲的“鳖腿”,妓院里的狎司。这活没人干,干这活的人差不多都是老鸨一手培养起来的,手黑、心毒。老西安的人常说,十个老鸨抵不上一个鳖腿。鳖腿在西安人的嘴上是骂人的话,就是断子绝孙的意思。
   小脚老鸨趁王傻子两口子给她忙前忙后做饭这个空,她在小哥俩的耳朵边上只说了一句话:“小哥俩是河西务人吧?……我是大孟庄人,咱两家只隔着一道河,过些日子我就回家,想回家的明早来小保巷‘燕春馆’……”不等王傻子两口把饭菜端上桌,小脚老鸨不吭不响的起身走了。王傻子心里纳闷着说:“——真新鲜!拉客拉到屋里来了,臭妹妹的……”?“——老鸨窜门,没安好心!”巧女把小哥俩喊到身边,说道:“我讲清了一个道理给你哥俩——这世上人分三六九等,窑子是最下等。刚才来这老娘们就是开窑子的……不知道都坑害了多少闺女了,你俩当心点噢!”
   “娘——窑子坑闺女,可不坑小子呀?!”这是“保定”在说。
   巧女抬手就给了“保定”一个大嘴巴:“贫嘴!她害你去给她当‘狎司’!”
   “娘——狎司是干啥的?”这是“天津”在问,问这话的时候,他眼里好象有一条鱼,在动。
   王傻子看着小哥俩的样子,心里很乱,但是他没说话。第二天,小哥俩背着小包袱去了“燕春馆”。王傻子那阵儿正推着货郎车在城里转悠,巧女在城里寻他,寻男人的波朗鼓“噗楞楞,噗楞楞”的响声。在城皇庙她大老远就看见了王傻子:他的头上落了霜雪,脸上堆了笑给一伙乡下来的婆娘,她没有说什么,她能说些什么哩?她要走,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她觉到了:这个世上只有这个王傻子是我的,其他都只是过客,都和我没有血和肉的联系。她要走,回到水车巷自已的小柴房里。在她含着泪扭身要走这个时候,王傻子喊她了:“……哎——巧女——小哥俩走了吧?!……”王傻子好象是喊给全城的人听,他说:“认命吧!那哥俩是没爪的鹰——是个树杈就是个窝,浪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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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王傻子有什么错处?那不是傻嘛?!他的傻就是他的错?!小说刻画人物精准,表现手法灵活,对现实社会有反讽意义。好文推荐,建议加精!【编辑:航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194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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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关中赤子        2013-03-19 06:58:11
  文笔老辣,情节生动精彩,人物刻画传神。学习,问好作者!
一个文学修炼者。
2 楼        文友:田冲        2013-03-19 11: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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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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