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光明在低头的一瞬》刻画了“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正在安静地打扫着凝结在祭坛下面的烛油！”的形象：“她起码有六十岁了，她扫烛油时腰是佝偻的，直身的时候腰仍然是佝偻的，足见她承受了岁月的沧桑和重负。她身穿灰蓝色的长袍，戴蓝色的暗花头巾，一手握着把小铁铲，一手提着笤帚，脚畔放着盛烛油的撮子，一丝不苟地打扫着烛油。她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面色白晳，眼窝深陷，脸颊有两道深深的半月形皱纹，微微抿着嘴，表情沉静。教堂里偶尔有游客经过，她绝不张望一眼，而是耐心细致地铲着烛油，待它们聚集到一定程度后，用笤帚扫到铁铲里，倒在撮子中。她做这活儿的时候是那么虔诚，手中的工具没有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她大概是怕惊扰了上帝吧——虽然说几个世纪以来，上帝不断听到刀戈相击的声音，听到枪炮声中贫民的哀号。”“祭坛上蜡炬无数。它们播撒光明的时候，也在流泪。从祭坛上蜂飞蝶舞般飞溅下来的烛泪，最终凝结在一起，汇成一片，牛乳般润泽，琥珀般透明，宛如天使折断了的翅膀。老妇人打扫着的，既是人类祈祷的心声，也是上帝安抚尘世中受苦人的甘露。这样一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使弗拉基米尔之行变得有了意义。她的形象不被世人知晓，也永远不会像莫斯科街头伫立的那些名人雕像一样，被人纪念着，拜谒着。但她的形象却深深地镌刻在了我心中！镌刻在心中的雕像，该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吧？
　　 我看到过很多清扫大街垃圾的老人。某特大城市街道穿行的车流中，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奶奶背着一个尼龙袋，用不太稳健的步伐穿梭于各种车辆中。她不时弯下腰拣起纸巾、饮料瓶，包装盒等垃圾，拣满一袋，就归到路边的那只大袋中，又匆匆扎进车的海洋中。被车流刮来刮去的垃圾，有时被碾压在轮下，有时又飘飞在空中，老人既要追踪它们，又得用昏烛的眼看着身旁不停穿行的车辆，捡起一块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她颤微的动作和老态龙钟的身形，看着的人无不为她紧张，担心像纸盒那样被车辆刮飞。
　　 在某大都市有一位老妇人，每天用纸巾和塑料袋清理街上随意吐出的痰迹，一干就是数年，不仅自己干，还发动家人一起干。
　　 在某城市的公园，一中年妇人用塑料袋，不时抓起宠物的便物，还耐心地教别人用塑料袋如何抓起便物。
　　 我们不妨把这几幕并列摆放在一起：一边所谓高贵的人坐着豪车随意抛掷，穿着时髦的衣着随地吐痰或扔烟蒂、纸巾,领着名贵的宠物任由它随地便溺等。另一边他们制造的垃圾由别人冒着生命危险，受着别人的白眼艰辛地清理。很多人总在发表着我们已在某某方面赶上或超越了发达国家的言论。在现代化大都市，我们的市政设施不可谓不完善，不能说不先进，但看到这样的老人和随时抛掷出车窗的垃圾，谁还会对所谓的文明有丝毫的虔诚？
　　 在日本的街心公园，总是能看到小女孩或贵妇人随手拿着纸袋，随时清理着自家宠物的便迹，不论什么身份的人都自觉维护，自己清理。在所有庄严肃穆的教堂，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也都还在清扫烛油。世界各地到处都有为整洁付出劳动的人。
　　 我最感慨的是：车流海洋中、高楼大厦旁、垃圾堆上、垃圾杂陈的院落里的那一位位老人，那些沦桑的脸，那些流露着卑怯、畏惧、失望的眼睛；他们整洁了街区，获得了报酬，还能把捡拾到的垃圾分类出售，可为什么脸上没有丝毫的快意和因成就感带来的释然？而教堂中那位妇人的神情却是安然的，动作自然从容持重。
　　 我当然不希望所有的人都在忙完事务后到教堂去清洗身心，事实上，有些人到什么地方都无法得到洁净，有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是污浊不堪的地方心也是纯净的。成龙在刚刚过去的政协会议上坦言，有的人在新加坡、在香港的公共场所不抽烟，而到了大陆的深圳就会不顾及，大抽特抽，这种人的品质没问题，是心态有问题。有些日本、香港人见惯了温文尔雅的绅士，见到大陆的有些风风火火的举止就看不惯，有时会厉声制止。我们的有些官员成天说中国人素质差，自己到香港、新加坡却因为一些小事被罚款。欧洲有些人从骨之里看不起华人，但当欧债危机需要他们承担义务时，其中有些人因过高的税负逃离祖国，到俄罗斯定居。可见社会出现什么样的人，一个人给社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既不在于出生在什么国度，也不在于出生在什么样的政治环境中，甚至不在于受过什么教育，是否接受过洗礼，关键在于自己想和社会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大街上为各种俗务奔忙的人们丢弃了垃圾，又匆匆奔向哪里、恐怕自己也不太明确；教堂中从俗务中拔出身子，涤尘洗埃，净化心灵的人们，把敬重点燃，蜡烛燃烧流下晶莹的烛泪，就像每个人身心的浮尘随着浴液流尽那样，心都有了皈依。
　　 类似教堂这些老妇人的心，都有明确的方向。但同样是在清理“垃圾”，内涵却截然相反：一个心如止水，从容安祥，就像坐在家中每天看着孝顺的子孙欣喜的笑脸；一个永无头绪，永无止境，为生计就像漂流于沧海中的一叶脆弱、孤独的扁舟。迟子建在文章的结尾写到：“那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也许看到了永恒的光明，所以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光明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
　　 我们从都市车流海洋漂泊的那片身影中，从老太太满眼的茫然中，从那些硕大口袋中，看到的可是曙光？
　　 当发达的尘埃消落于晨钟幕鼓的清韵中时，那匆匆奔忙的豪华时尚，是否也能为自己燃起一柱香火，祈盼天宇，祈盼眼前，祈盼将来一片光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