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雨了
一
整整半年,一百八十天,从冬初到春末。这就是2012年和2013年,四川农村的天气。
太阳把它的每一根温柔的头发,都伸进泥土里,变成细细的管子,把泥土的水一点一点吸进它那圆圆的肚子里。太阳在泥土的水滋润下越来越润泽,越来越红亮。
渐渐地,山上的泥土成了铁板,锄头碰撞在泥土上,发出钢响。山上的油菜花开了,细小得像芝麻粒;胡豆和豌豆,艰难地诞生出了蝴蝶一样的花,这些蝴蝶受了伤,无精打采地躲在叶片间,流着泪等着母亲疗伤。那些小麦,都准备做母亲了,可是,它们一株株黄皮寡瘦,它们的身子孱弱得开不出花。
这个时候,坚守土地的老农们,拿出了粪桶,用他们同样瘦弱的身子,从山脚的小河里,挑来水,一粪勺一粪勺地倒进坡地那些苗坑里。头上的太阳,抚摸着他们过早裸露的脊梁,把他们身上的汗水也抹进了太阳那红红的肚子里。
他们在坚守着他们的梦,能收一点就算一点。
开始谢花的油菜出角了,角细得像针;那叶片就要黄到胸部的小麦,已经没有力气抽穗扬花了,它们已经没有力气做母亲的梦了。那些赶走了蝴蝶的豌豆胡豆,还没有结出豆角,叶片就蔫了。走在温柔阳光下的老农,看着这些山里的生命,只是摇头。
沟田里的油菜花正盛,每一朵油菜花奶油一样,蜂蜜的甜味飘得很远很远。每一朵花,豌豆一样,水淋淋,在太阳下黄得耀眼。城里来的客人,还有那些归宿假回来的学生,把自己嵌进那金黄里,留下了永远的美丽。他们的照片里,没有满是黝黑皱纹的老农。他们十年二十年后,都不会想起,照片里这片油菜花主人此刻的心情。
太阳总是那么喜悦和高兴,它兴奋得脸通红。油菜田和小麦田,被太阳偷走了血液,脱水的泥土干裂出了条条口子。这些口子,就像老虎的龇牙咧嘴,它们把老农最后的一点希望慢慢地塞进了它们的嘴里。
已经快四月了,山坡还没有绿,山崖上光秃秃的树还没有叶片。山地里的草绿了又死了,和那些油菜、小麦、豌豆、胡豆一起死了。沟田里的菜花谢了,油菜角在那些放得下小孩手臂的口子里哭喊。河里的水没有了,不少水井也干了,那消失了多少年的挑水桶又跑了出来,到那些还有水的井里洗澡去了。
二
没有了收,或者少收,我家乡的老农们不希望,可是出现了,他们也不痛苦。因为,我老家的农民早就不靠这些泥土生活了。如果在2000年前后,他们早就忧愁不堪了。他们的孩子,都进了城里,在城里成了“农民工”,在那里虽然没有城市人的待遇优厚,但是,那里挣的钱,却够一家人的生存所用。只要市场上有吃的卖,他们就不忧愁。从天气预报上看,整个中国大地,像四川云南这样干旱的地方,还不是很多,我家乡的干旱,还影响不到农家的生存。
比农民更着急的,应该是那些到我家乡来承包土地的阔商们。他们把大片大片的土地承包了,坡地,平地,他们在地里牵着绳挖出了一排排整齐的窝,窝里栽着城市人需要的各种风景植物。还有的,把一沟一沟的田揽下了,一座座大棚,就像一幢幢整齐的拱形房子,白亮亮的,铺得望不到尽头。
地干了,那些泥土成了铁砂子和铁块。那些新栽植的花草,大片大片成了枯草;那些被撑着的树,枝丫干了,树巅干了。山坡的桃花,升腾起了粉红色的雾,这些雾很干燥,没有水分滋润的柔媚。花谢了,嫩绿的叶片冒出了,只有那些城里人和孩子们才会欢喜,他们不会去担忧这些凋谢的桃花变成的青果能否保住。
那些大棚里的沟田也干了,棚内棚外都快尘土飞扬了。
这些土地上看不到人影的忙碌,好像这些老板们并不着急。老农们说,老板们着什么急?这种天灾,有国家的补助,老板们等着国家的钱来就是了。老农们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不敢全信,我也没法去问老板们。
三
说老农们不着急是假话,说那些承包土地的老板不着急,更是假话。种土地是为了有好的收成;包土地,是为了像经营企业一样有更大的赚账;国家的补贴只能减少损失,不是保证赚钱。但是,着急有什么用?不说着急痛苦,就是上吊自杀也不能换来雨,不能换来水。老农们和这些土地承包商们,都像那些土地的苗,强装笑脸在等待……
我老家再缺雨,也不该缺水的。除非长江干了,除非岷江枯了。在四十多年前,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便发扬红旗渠精神,钻山打洞,把一座座山铺列成的龙泉山脉打通,从都江堰引来了岷江水。同时,修建了四川仅次于都江堰的第二大人工湖——三岔湖。几乎每一个乡都有一个不小的水库。每一个村社的每一座山头,都修建了水渠,水池。特别是近五六年来,国家推行的新农村建设和“三农”建设,每个山山弯弯,沟沟谷谷,只要有农田和土地的地方,就有了水泥槽铺设的水渠,就有水泥砌成的大水池。国家花了这么大的本钱做下的水利设施,却不能为农民造福。
如果有闲情去水库遍游,我们会发现,每一座水库都是澈水悠悠,水漫大堤。为什么水库里的水就不放出来呢?
每个周末出游老家的山头,就会发现,那些新挖新建的水池,里面的水已经干涸,里面的青苔厚厚的,好像从来就没有被活水搅扰过。那些众多的老堰塘,有的干着,枯涸的荷叶荷茎成了塘里的垃圾,被抠藕人堆起的土堆已经干了,在太阳下发着白光。可见已经有多长时间,这些水池堰塘没有收到过水库的水了。有的堰塘,水倒是满满的,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那是养着鱼的。土地面临着的现实就是,要么没有水可用,要么是有水不能用。
水库是承包给经营商了的,池塘是承包给农户养鱼的,这些原本是蓄水保农的设施,都成了承包人的设施了。众多的农村土地竟然没有权力从里面取水灌溉。
记得有一年,有一个村要水,直接找到水库,水库承包商不同意放水,乡政府出面也协调不好,为了水,那一次竟然动用了不少的警力。
我的记忆里,这半年的干旱里,好像放了一次水,而离水库远的地方好像还没有得到过一次水。
守着水库受旱灾,谁之过?
四
求人难,这是谁都知道的。所以,老家没有农民去找政府,也没有听说那些承包商去找政府。水库究竟是谁的?好像没有人去计较这个问题。不是没有计较,是因为一次次碰壁之后,他们知道,找了也没有用。
前几天晚上,我的手臂酸软得没法睡觉。按往年的经验,是下雨的征兆。可是,看着半夜里窗外那皎洁的月亮,我没有这种奢望。天干年头,天气预报都会出错,何况我这点风湿病经验?
昨晚夜里,窗外突然传来了雨拍打金属房顶的声音,果然下雨了。妻子惊喜地喊道:“快听,下雨了!”听到窗外的风声和雨声,我没有一点喜悦,我问妻子:“这雨还有用吗?”山坡地里的那些庄稼已经救不活了,就那样了,这雨已经救不了它们了。妻子却说:“有用的。油菜会更饱满,豌豆胡豆也会更饱满。”我突然明白,那些桃树也会有了转机。是的,只要是雨,就对我家乡的土地有益。
今天早晨,走进办公室,看到家住农村的同事,我张口就问:“昨晚的雨管事吗?”他们摇着头说:“管不了事。雨太小了,土太干了。”窗外没有下雨了。昨晚的雨下了一夜,但是,断断续续,又是温柔的春雨,它们怎么解得了这土地半年来的干渴?
正说着话,守在电脑边的同事说:“今天成都在进行人工降雨。”我看着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但愿雨能继续,但愿那人工降雨能让雨在今天继续。可是,一直到晚上下班,都没有雨。
“就是要人工降雨,这样空气质量才会好。”一个同事的话,提醒了我,四川的干旱,让城市的空气污染格外严重,听打电话回来的学生说,他们学校流鼻血的人不少。我心里酸酸的,这政府的人工降雨是因为城市的需要而不是农村的需要。
不管怎样,终于下雨了。那些还活着的油菜、小麦、豌豆、胡豆、蔬菜、果树,会因为这场雨多一点收成。写完这篇文章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窗外又断断续续地响着雨声。妻子问我:“这是人工降雨吗?”我没有回答。
守着那么多水库,守着这么先进的降雨技术,土地还是得靠天吃饭,这是为什么?土地什么时候才能靠人不靠天?
2013年3月18日
欣赏作者的笔力,比如:“锄头碰撞在泥土上,发出钢响”。修改一处:我的记忆力——我的记忆里。
问好。
好多精品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