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我参加“寻找城市记忆”之寻访“百年名校”活动。在明德中学楚辞亭，大家份份亮出校徽、日记等学生时代的见证物。我展示了初中时期的一本美术比赛获奖证书，并不无遗憾地笑道：“如果我能够坚持下来的话，现在大概是个画家了吧。”
　　 我自幼就喜好涂鸦，较好的绘画天赋曾为我的学生时代留下闪光的一页，当然，这都离不开两位美术老师对我的精心栽培。
　　
　　 1、严老师
　　 严老师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很惭愧，严老师的名字我都模糊了，对他坎坷的人生经历更是一无所知。这位可敬的老师教我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后，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他诲人不倦的高大形象早已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五一中路小学是我的母校。读五年级以前，我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要上学，光晓得它的好处是跟同学们打打闹闹疯疯颠颠很开心！写作业马马虎虎，考试成绩中不溜，从来就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过。罗大佑的那首经典校园歌曲《童年》完全就是我儿时的真实写照。课余时间我画画的劲头倒挺足，别说是能够找到的白纸，就连课本的空白处和自家墙壁上，都有我发表的大量猫弹鬼跳的“超现实主义杰作”。
　　 三年级春季开学后不久，一个礼拜天上午，记不清我当时在家看连环画呢，还是和弟弟玩什么游戏。这时候妈妈回家了，我一抬头，看见严老师跟着走了进来。严老师教四到六年级的美术课，当时我还不是他的学生。妈妈其实和严老师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刚好在路上遇见，打个招呼自然就谈起我喜欢画画的情况。妈妈想请严老师到家里看看我的画，他爽快地答应了。正是春寒寥峭时节，严老师穿戴着厚重的棉衣棉裤棉帽围巾，加上那双能踢倒山的老式牛皮鞋，模样酷似战争电影中的东北老兵。严老师太瘦了，皮包骨头的瘦。面容苍白，高鼻梁，眼窝深陷，颧骨像两座石峰高高耸起。后来，我看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奥斯特洛夫斯基中年时期的肖像，让我立刻想到了严老师，他和这位苏联作家的神态和脸形真是太像了！严老师端坐在桌前仔细看了我的一大堆鸦涂之作，冲我点头笑笑夸奖了几句，神情和蔼，声音低沉而缓慢。严老师又和妈妈聊了一番孺子可教之类的话就告辞了。
　　 很快，我就破格加入学校的美术兴趣小组。小组成员是从四到六年级各班挑选出来的有绘画特长的学生，每周由严老师进行两次课余培训辅导。严老师讲课简明扼要，对画画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鼓励我们天马行空自由发挥，待画作完成后再一一点评，指出不足之处，更多的还是肯定和表扬，让同学们信心倍增。我学得认真，进步也很快，曾先后在校内和市里的美术比赛中拿过几次奖。记得我有幅获奖蜡笔画作品题为?“未来世界的汽车”——汽车不光可以在公路上跑，还能天上飞、水里游、爬高楼。严老师大加赞赏，夸我想像力丰富，并提出几点细节上的修改意见，让我重新画了一幅送去参赛。
　　 严老师体弱多病须常年服药，才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却显得特别苍老。他工资微薄，家境清贫。爱人是农村妇女，没有工作，平日接点糊纸盒的活计贴补家用。他女儿比我还小几岁，这个黄毛丫头瘦削矮小，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猫，可怜左眼还闹下残疾。严老师很疼爱这根独苗苗，闲暇时常让宝贝女儿骑高马或抱在手上一块嬉戏玩耍。和其他几位老师一样，严老师一家那些年也住在校内一排砖瓦平房里。室内昏暗潮湿，白天都要开灯，没有厨房，只得在走廊上搭灶台生火做饭，几户居民共用一个水龙头，打水常常要排队。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严老师生煤炉时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的样子……
　　 有段时间，我简直玩疯了，自由散漫到了极点，学习成绩下降得一塌糊涂。班主任专门做过家访，我也没少挨爸妈责骂痛打，认了错写了检讨可还是玩心不改。一天放学后，严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孩子呀太淘气，太贪玩了，把聪明用在学习上，每天把功课做好再玩不好吗？你妈妈对你有很高的期望值，希望你将来能够成才，从现在开始你要认真搞好学习才行啊！”看着严老师充满关爱与期待的眼神，我这匹顽劣的野马愧疚地低下了头。从这天起，我好像如梦方醒，多少明白了读书的含义，从濒临留级的边缘追了上来，学习成绩一直保持在全班中上水平。
　　 我念五年级下学期时，严老师因身体原因回家休养，此前他们一家已迁入学校在外面建好的教师宿舍。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他。那时候我太不懂事了，天天盼着严老师能早日康复重登讲台给我们讲美术课，可从来没想到应当去看看他！
　　 我升入初中后不久，严老师不幸病逝。当我从同学那里听到这个噩耗时，追悼会早己开过了，为此我伤心难受了好一阵子。
　　
　　 2、黄老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翻开一本《湖南工艺美术》画册随意浏览。当看到一位作者的名字和相片，以及几幅巧夺天工寓意精妙的雕塑作品时我惊呆了！这位在雕塑和公共艺术领域卓有成就的艺术家不正是我初中时期的美术老师吗！
　　 相片中的她优雅时尚光彩照人，长发披肩，头戴白色遮阳帽，身穿黑底白点短袖衫深棕色牛仔裤，足登长筒靴，她站在上海世纪公园自己的得意之作——巨大的铝蚀刻雕塑《龙卷--和而不同》前面笑得格外灿烂。虽然戴着墨镜，但她的姓名和“光辉形象”与我印象中的那个漂亮的美术老师完全重合了……
　　 初中三年我学习成绩很一般，但我用画笔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在1986年六一儿童节举行的长沙市少先队书画大赛上荣获二等奖，黄老师自然功不可没。那时的黄老师才二十五六岁，新婚不久，衣着别致脱俗，一对麻花辫，红扑扑的鹅蛋脸，浅浅的酒窝，一双聪慧明亮的大眼睛，清纯靓丽，还像个女大学生。在批阅了几次课余作业后，黄老师就发现了我的绘画天赋，打分很高，经常在课堂上当众表扬，并且把我提拔为美术课代表。黄老师不断鼓励我要勤练基本功，主动把一些画册借给我看，让我初次接触到达芬奇、凡高等名家作品，获得了艺术美的熏陶。
　　 在距离那次书画大赛半个月前，黄老师才得到消息，时间非常仓促，赶快为我报了名，接下来必须抓紧操练一番。黄老师叫我每天下午放学后到学校为她提供的小画室画个把钟头铅笔画，由她单独指导，回家后还要自觉练习。美术比赛规定了写实题材，我擅长的漫画和科幻画用不上，小学阶段打下的一点点素描底子也不具备竞争优势。黄老师就此为我制定了主攻方向——风景画，画山水树木再配以亭子小舟游人飞鸟什么的。这种画有一定的约束，对我确是新的尝试。在黄老师讲了些构图要领后，我结合以往春（秋）游的印象和想象中的山水，居然很快上路，尤其把游人（主要是欢蹦乱跳的学生）画得活灵活现。黄老师非常高兴，认真点评指导，我在她的引领下飞快地“奔跑”着。
　　 记得那天在颁奖仪式结束后，系着红领巾的我和像大姐姐似的黄老师坐在赛场旁边的石凳上。她把获奖证书和奖品看了又看，笑得好开心。黄老师问了我的家庭情况，还问我将来有什么理想？我毫不犹豫地说想当个大画家，黄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对，从小树立远大的志向，发奋努力，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如今，黄老师振翅雄飞，从一名普通教师成长为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而她曾引以为荣并寄予厚望的学生却早当了“逃兵”。通过这本画册，我好像和黄老师久别重逢了，我为她的成功喝彩，又害怕看到她对我深感失望的表情。
　　 这天夜里，在梦中，做记者的我和已是知名艺术家的黄老师相聚在当年美术比赛赛场旁边的那个石凳上。依然青春靓丽优雅从容的她侃侃而谈自己多年来的奋斗与传奇，我一边聆听一边在采访本上记录着。之后，她没提及任何使我难堪的问题，而是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多好啊！我们以前是师生，现在成了朋友！”
　　 时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