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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散文】骑自行车的西安女人(外一篇)


作者:鹤坪 童生,516.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422发表时间:2013-03-20 01:16:58

时钟倒转,停在1967年。
   那一年,西安街上有一道风景:学骑自行车的女人。
   学骑自行车,而又选择在动荡的年月,这里充满着幽默。
   头上盘髻、扎红帽辫的都在找自行车学,娃他妈在学,娃他姨也在学,最后连娃他奶都推着自行车在街上溜。老太太瘪着嘴嚷嚷:“唉,要不是脚小,我早就骑的铮铮地了。”女人不约而同地在那一年开始学骑自行车,好像接了谁谁谁的通知。
   骑自行车需要勇气,与脚大脚小没有关系。街面上花衫子在飘,红头绳在飘,笑声在飘,嘻嘻溜溜地,叽叽咯咯地,娃他妈上了自行车,全家高兴,割肉,包饺子。娃他奶上了车,整个家族的人都高兴,高兴了就端着马扎子,一排溜地坐在房檐子底下,圆睁着眼睛等着看他奶奶的热闹。娃他奶骑自行车一遥三晃得来了,老太太个头矮,双脚踩不住脚蹬子,她就骑在自行车上甩尻子(屁股)---小孙子歪着脖子、挤眉弄眼地瞅着奶奶骑着自行车远去,问道:“爷呀,俺奶的尻子昨错楞着哩?一扭一扭的。”路两边的儿子看得娃他奶脸烧耳躁,心里禁不住瞀乱,脚下猛蹬直冲大批判专栏,冲的时候,娃他奶还会像电喇叭那样发出尖锐的叫声:“啊--我的妈呀!”娃他爷抢忙跑上去搀扶起小脚的老伴,噘着嘴嘟嚷:“你真笨,比老汉的棉裤腰还笨。”那个时候,临街而居的人家不在少数,也有把自行车骑到别人屋里去的。户主端着粗瓷碗,赶忙站起来身招呼:“婶,吃了没有?包谷糁子。”
   城里人对敢骑自行车的女人有着一种特殊的敬佩,不论脚大脚小,一律敬佩。在城里人的心中,这些女人连自行车都敢骑了,天底下还有什么她做不到和不敢做的事情呢?西安女人胆子粗,刚学会骑自行车,她们就一帮一伙地骑着自行车出了城,去寒窑祭拜王家的三姐(宝钏)。学会了自行车,也有了手艺,土门印刷厂招工,也就去了。邮局招了新邮差,水一色的,花不棱登的娃他妈、娃他姨。大批老西安的“家庭妇女”,就是这个时候挣脱“锅头”,走向社会的。
   在不会骑自行车以前,这些妇女的社会身份是家庭妇女,围着锅头转、生娃、看婆婆和自家男人的脸色过活,仨一堆、俩一伙地坐在太阳地里纳鞋底。她们大多还没有文化,有的甚至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大家搭伙儿使用着同一个名字--娃他妈。大脚男人坐在门前的捶布石上,瞅着骑在自行车上的自家婆娘,人眼都瞪成猪眼。男人咂舌瞪眼地看着街面上飞来窜去的自家婆娘,嘴上还直嘟嚷:“哟,哟哟,忽悠过来了,忽闪过去了,自行车上就像扎了一堆灯草。”还有在街上看了骑自行车的女人,回去给婆娘撂杂话的:“跑呀,飞呀,披着铺盖上天呀!?”
   有的女人先学会了上自行车,而不会下,也有与之相反的。会上的一摇三晃往前骑,下的时候就先瞅马路边上啥地方有沙子堆,也有骑在自行车上寻老槐树的,实在寻不见沙子堆和老槐树的,就只好奔人群------认识不认识,先撒把、伸臂、搂定,如遇故旧。会下而不会上的,则一定会在马路边上央求陌生人:“娃他叔,麻烦把我扶上去,屋里还‘奶’着娃哩。”陌生人不用问把她往哪儿扶,早知道是学骑自行车的,也有不等天亮就把儿子往起喊的:“起来起来,你把妈扶上去了,再回来接着睡。”
   女人有了手艺,心里面喜,喜得睡在床上还美哩,还偷着乐哩:“嘻,两个轮子,没有人扶,没有人搀,就像个不倒翁。多美嘛,两个轮子一个追着一个地往前跑哩。”有在睡梦里面还踩脚蹬子的,踩着踩着“咚”的一声,把暖脚壶踹床底下去了,也有把娃踹下床的。文革以前,西安街上骑自行车的女人很少。那时城里会骑自行车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同一个单位出来的,那是西安杂耍团。
   有过一件趣事说给你听,某街十字有过一棵老槐树,某日,树上贴了一张告示:
   此树在中午十二点一刻,下午六点一刻,有重要任务,在此时间里,敬请各位闪远。
   人越围越多,都以为届时会在树上刊布最新的“最高指示”。时间到了,一个大脚的妇女忽悠忽悠地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抬眼一看:人群把她的自行车的“助手”围得密匝匝地。心理越发地紧张,眼睛一闭,脚下猛踩,直奔人群。嘴上还没忘背诵“最高指示”: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如今想来,这件笑传几乎没有可信的程度。其实信不信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问题是女人们学会了骑自行车,而且学会了就再没有忘记。骑自行车想些什么是她们的私事。骑车子往那儿去,去干什么,也是她们的私事。
  
   穷人的小年
  
   小年的那天,下了一场雪。雪是二半夜开始下的,等到天光放亮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已盖得住鸡爪子了。穷汉和富户还都在睡,穷汉在睡梦里面梦到了天官,天官把两块现大洋放在他的手心,拍着他的肩膀头说:“去,到当铺把棉袍赎回来,年关到了,咱要衣帽两新地站在行当祖师爷的面前,不要让他老人家心酸。”腊月23是老西安城各行各业祭祈祖师爷的日子,全城的把式和工匠不论穷富都要到各自的行当庙里给祖师爷上香。那时城里的庙子多,每个行当都有祖师庙,有药王庙,有鞋匠庙,有瓦公庙;剃头的、箍瓮的、挑担的、打鼓的都有自己的“行当庙”,甚至连媒婆、神汉都有自己敬供的祖师。这阵儿,富户在梦里面出城收租,远远地都能看见佃户家的草顶子茅屋和麦秸垛了,但富户紧赶慢赶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富户一伸腿,铜暖壶踹炕底下去了。
   天朦朦亮,更夫麻钱从街上走过,他一边走一边吆喝:“老天爷给咱下官粉了。”麻钱踩着积雪往五味什字走,走到茶坊门前,他隔着门缝往里面瞅,瞅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木梆敲击出“梆梆梆”的声音,麻钱冲着茶坊吼道:“老锅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老人家还睡哩。老天爷给咱下官粉了!”茶坊里有了响动,茶坊掌柜大茶壶给了回话:“睡梦里面正吃黏面哩,一辈子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黏面!等着,我来给你开门。”
   在老西安城,每天最早开门的是茶坊。茶坊下门板的声音很响,啪哐啪哐的,声音传得很远。更夫麻钱一边帮“老锅头”下门板,一边把夜里值更碰到的稀奇事说给“老锅头”听。
   雪花大朵小朵地在天上飘,好像西安城遇到了多大的哀事,城上城下一片银白世界。热闹处的四角街楼,僻静处的草屋棚户,这一阵儿全是静谧的,全都孝子似地披挂着“孝衣孝袍”,傻呆呆地厮立在街道的两边。街口朱漆牌楼的眉毛檐(屋檐)上垂挂着尺把长的冰溜子,在黎明的曙光底下,那些冰溜子闪闪放光,很像东府刀客腰间悬挂的关山刀子。一绺小风卷着一窝雪在街角打旋,旋着旋着,就沿着墙角的廊柱攀上了墙头,然后款款地在穷汉和富户的屋顶子上来来去去地打旋。
   穷汉住草顶子房,有旋风从屋顶经过屋里面都能听到。穷汉的婆娘睡梦里听到屋梁上有响动,以为老鼠下了屋梁,呼地窜出被筒,精光溜赤地冲着黑漆漆的屋顶吼叫:“噢失!噢失!灶王爷还没起驾,开路先锋(老鼠)先折腾上了。”在戏台上,灶王爷的开路先锋就是老鼠,“开路先锋”们打着令旗,踩着哐启才才、哐启才才的鼓点上场,后面跟着的是灶王爷,灶王爷手握马鞭,踩着锣鼓点儿上场,上场先油嘴滑舌地说四句“赞”:
   香在炉中蜡在台,
   花在宝瓶四季开。
   仙桃仙果四时敬,
   一杯清茶供佛来。
   穷汉从睡梦里被吵醒了,四脚拉叉地伸了个懒腰,说:“天刚麻麻明,你吼叫啥哩?多好的一个梦让你搅醒了。”穷汉婆娘扯一把被子,唏唏溜溜地钻进被筒,热沾着问:“梦见啥了?梦见牛了还是梦见马了?”老西安人信服牛和马,都说牛和马是亲人,几乎大半城的人在梦里面都梦到过牛马。在城隍庙门前“解梦人”那里,有“牛是亲人马是信”的讲究。穷汉嘿嘿笑着说:“我梦见天官老人家了。”穷汉长长地一声叹嘘,接着说:“天官老人家挂念着咱寒门人家哩,托梦给我两个光洋,让我到当铺把棉裤赎回来哩。天官老人家还给我脖子上挂了磨盘大的油炸果子。”听到油炸果子,睡梦里的娃娃们全醒了,一个个窜出被筒,在黑暗里摸:“油炸果子在哪儿?”不大功夫,穷汉的土炕上热闹上了,为着抢“油炸果子”老大踹老二一脚,老二哭,老三爬在爸的怀里面找“油炸果子”,找不着,恶狠狠地咬爸一口,爸龇牙咧嘴地叫唤,妈心疼了,揪过老三按倒了就打,老四老五还在妈的怀里吃奶,找不着奶头了就哇哇地哭。太阳从房檐上下来了,爬在了穷汉的窗台。穷汉看着窗外的满天飞雪,一边把裹裆裤往身子上拢,一边说:“干冬湿年,有了这一场雪请等着吃白面蒸馍了!”
   谁家出殡?远处有哇哇的壮汉的嚎哭,有唢呐吱儿吱儿地叫嚣的声音。这是谁家的婆娘在哭阿公,算哭算唱,腔调曼妙而婉转:“我的——知冷知热的——没红过脸没拌过牙的——我的——”出殡的队伍缓慢地在往前走,刚刚能够踩上婆娘家哭出的婉转的腔调。这必定是城里的哪一位富户又奔了阴司,伴着唢呐声还有叮叮咣咣火杵的声音。
   穷汉婆娘在催:“快,出去搭一把。‘红事要叫哩,白事要到哩’,这是谁家办丧事呢﹖”在老西安,不论死了穷汉还是富户,大家都像自家死了亲娘老子、亲哥们亲弟兄一样的悲哀。关了城门,谁能说穷汉和富户不是一家人呢?
   穷汉杀紧腰带往门边上走。在穷汉走出家门的时候,肯定忘不了地要说一句:“可能是许士庙街王家的老辈子‘停摆了’(死了),前些日子就听说老人家水米不打牙了。你忘了老人家差儿媳妇给咱送来的‘洋面口袋’了?!街口给把供桌摆上。”在老西安的诸多礼俗里,“摆供桌”这种路祭形式是最富人情味的。对穷汉说来,“摆供桌”是对富户的由衷感恩,对富户来说,“供桌”的多少则显然是本门本家贤良乐善程度的一个标记。
   穷汉走出家门,踩着满街的泥水,汇入浩浩荡荡的出殡的队伍,接过其它穷哥们的抬杠,好让其他的穷哥们有个换肩的机会。穷汉们抬着木棺,一只手握着抬杠,一只手插在腰上。穷汉队伍里有人说话了:“王家老辈子过去跟咱一样——也是下苦人!豪横着哩,给咱苦窑人争了光气了!”都把劲儿鼓圆了,好让苦熬了大半辈子,熬得家大业大的王家老辈子一路走好!
   这是许士庙街王家老辈子出殡的日子,时间是1921年的腊月23,这天是小年。
   王家老辈子是渭北富平人,12岁死了爹娘,拖着半截棍一村一堡地讨口吃,奔西安城找他的本家子二叔。二叔家穷,靠拧火绳、搓媒头过活。王家老辈子从小就背着褡裢卖火绳和媒头,从八月十五城隍会到三月初三老爷会,只要是庙会他都赶。逛庙会的人看着他小大人似地在人堆里吆喝,城里人、乡下人心里凄惶不过,都买他的火绳和媒头,全当是周济穷人哩。没曾想,等到王家老辈子熬到18岁的时候,他已狠攒了些钱,在许士庙街买了三间大瓦房,吹吹打打地娶了竹笆市棺材铺掌柜的女儿。又隔几年,他又在五味什字盘下了一家字号,专卖火纸和媒头,字号的名字叫“诚得厚”。整个民国年间“诚得厚”的火纸和媒头是西安人顶顶信得过的生活用品。王家老辈子一辈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毛毛雨也湿透衣裳哩!”火纸和媒头赚得都是蝇头小利,可它硬是让王家老辈子做出了名堂。等到王家老辈子壮年的时候,已套得起马车,还用闲钱在城外祭台村置下了梁姓人家的20亩坡地。王家老辈子在老西安城有着很好的名声,该施舍时且施舍,该行善时且行善,很得穷汉们爱戴。
   这阵儿,王家老辈子的送丧队伍走到了五味什字。街道两边家家字号门前都摆得有“供桌”,掌柜和掌柜娘子领着一伙粗头粗脑的相公娃站在“供桌”的后面,“供桌”上敬供着应时果蔬、冷盘热碗,供桌上插着一对银白的蜡烛,蜡烛的火苗子在冷风里扑扑地响。穷汉家的“供桌”上没有应时果木和冷盘热碗,就只一对大蜡。在穷汉家的“供桌”后面,穷汉婆娘牵引着一伙衣裳破烂的娃娃,一个个小手抄在袖筒里,小脸冻得酱肉似的。
   王家老辈子送丧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城门边上。唢呐客憋着腮帮子在吹,他跳着脚吹,他昂着脖子对着太阳吹,他把老西安这一方的悲事和哀事吹给天上过往的太阳听。
   晚上,穷汉回到了家里。婆娘问:“看着老人家入土了?!”穷汉不说话,挥着大巴掌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嗨,好人遇到了嘹风脉,头枕红宫岸、脚踏乐游原!一辈子都遇不见这么巧的事——送丧的骡马队伍出城的时候,满天大雪,分不清是雪片还是纸钱。可到了老人家‘下丧’的时候,你猜怎么?日头爷从冷空里钻了出来……”
   这时,穷汉的门前有人在喊:“二叔,娃们家给你‘谢孝’来了。抢忙出来搀孝子。”在老西安的诸多讲究里,“谢孝”是顶顶规矩的,孝子孝孙要给白天帮了忙的穷汉们磕头,这是年关上,还免不了要给穷汉们预备一些过年需要的东西。这是白天“下葬”的王家老辈子的孝子贤孙们,来给穷汉“谢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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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鹤坪的两篇散文,都分别记录了昔日长安的历史风情和民俗文化。真实的还原了旧时发生在古城西安的许多趣事和风俗,行文语句老练,方言地道,给人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染力,尤其是《骑自行车的西安女人》,将一幕幕我们未曾看到的上世纪的生活场景用文字进行全景式再现,阅读文章犹如身临其境,这就实作者带给读者的最高境界。欣赏,推荐!【编辑:陈亮】【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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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13-03-21 00:04:10
  感谢鹤坪 的多次赐稿,又为我们奉献上了一篇精彩的作品!感谢陈亮的精彩点评,请大家继续关注作者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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