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和猪》（第五章）

　　不敢相信，你要是见过尤厚道一面，你能会忘掉他的形象。他的长脸，尖鼻，小嘴巴，络腮胡子，眯缝得像条线的眼睛，真是令人过目不忘。他那最为突出的瘸腿也和一般的瘸不一样，人称为“骂天瘸”。他走路时搭配上他那抬稻杆样的腰身，螳螂样的长胳膊，实在是叫你想忘掉也难。这滑稽得像是舞台表演式的姿态，叫人想笑不敢笑想学不敢学；只有他大舅子家的混混内侄五蛋，敢学他姑爷（那配型配音的学样，曾在堰塘方圆一带传为笑谈）。在大队部，堰塘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立那天的训话会，是尤厚道主持的。他翘起食指和中指指头，捏着香烟的屁股跟（那烟翘得比他那手指头还要高），歪昂着头给我们讲话。他那样子，现在想起来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他尖溜溜的语气里夹着瓮瓮的鼻音说，这是一个政治任务，这是考验我们的灵魂，这是检验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这是看我们对党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问题……他给我们二十多人提出了具体要求，强调了注意事项，并明确了自己兼这个队的队长，具体工作嘛，由尤德宁全权负责。
　　尤德宁是尤厚道的大侄子。以前他到我们郑队长家去过，我见过这个人，但对他没存什么印象。今天他在尤厚道训话之后，接着给我们讲人员分工，节目制作和排练，还讲了有关队纪队风等问题。他的讲话，时不时引起人们一阵嬉笑声。我看出他比他叔老尤的威信和水平差多了。老尤讲话虽不快，但节奏顿挫中有股阴阴的狠劲。而他的讲话却哼哼哈哈拖泥带水（后来我听大荣说他是复员军人真叫人不敢相信）。他虽比老尤敦实粗壮，但感到他女里女气，使人看了有点不舒服。
　　那天的会开了一上午，有队员发言表达个人态度，有人说尤德宁提议的群策群力的思想非常好。我不敢表什么态，我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甚至真是在肩负着历史的使命。我们要排演样板戏，要自编自演节目，要创造出能及时反映大好形势的新鲜活泼的符合群众口味的多种多样的艺术形式的节目。而且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分配角色到人时，不管谁只准接受不准寻找理由违抗。我知道宣传队是干什么的了，这时候我才懊悔不应该接受生产队的推举，才意识到我起先在小队里被推举时曾有的暗自欣喜是多么盲目愚蠢。尤德宁会上还特别拿我举例说，比如柳暮枫，要准备接受嘛，接受出演李铁梅，因为这个角色就来就很适合她，如果她要拒绝这个角色，我们是不答应的，也就是说，党和人民呢是不答应的。当时真把我吓得不轻。而那捣蛋鬼大权子还拿我穷开心，他跟在尤德宁后面干起哄，油腔活调地说，我——作为广阔天地里的革命同志，也是，不答应滴！这个长着猪心肺的大权子，真恨死人！不过尤德宁只是拿我举例子。对田国旺讲的就比较肯定了。他说他是堰塘中学大名在外的文豪，还能写剧本。他说现在就要靠他来为宣传队做贡献，写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数来宝呀，山东快书呀，三句半呀，什么的，往后呀还可写些活剧本，比如呀，“周剥皮半夜鸡叫”活剧本。这时，我看小旺子的脸被讲得通红。　　
　　好不容易散会了，我们赶忙离开会场，大权子在我后面喊，李铁梅同志这么急匆匆走干嘛，到我这里来，表叔有重要的密电码交给你。大权子就住在大队部的本村址，以前我们每次知青小组活动结束，大家总是还要到他的住处说笑一番，可今天哪有这份心情。我回头瞪他一眼，恶狠狠地用手指着他说：“王金标，你这个叛徒，我代表党和人民枪毙了你！”说完我头也不回走了，大权子在后面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只听见姜庄的宣传队员，我们知青组的战小美，在大权子身边发出一声怪笑。
　　在回村的路上，田国旺走得很快。我紧跟上他，要求他和我一起走大路回去。他说各走各的吧。我说干嘛呢。我说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原路，但我不想经过那片坟场。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不想说出我的心里感受，说那是一块凄凉之地。他虽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和我一起走上了大路。在路上我问他喜欢写作吗？他说是他语文老师徐老师引导的。他说他的老师一次次给他作文批优。因为他字又写得认真，学校的黑板报宣传栏都是他出。他说徐老师借书籍给他看，还叫他帮抄写毛主席诗词，抄写鲁迅语录。这些本子都是徐老师从别处借来的。他说他帮老师抄一份，自己又抄留一份。他说老师自己喜欢写剧本，还指导他写过一个叫《校园里的歌声》的独幕话剧。这话剧在学校元旦汇演时作为一个节目表演过，同学们就戏称他为文豪了。他说他其实不懂文学。我问他尤德宁怎么知道他能写剧本。他说是大平子说的，尤德宁是大平子表叔。这一路说着话，我发现田国旺善说话，他只是不想说话。路上我追着他问，他不得不说。他说话思路清晰表达流畅，话语简洁不枝不蔓。我说你能把毛主席诗词借我一看吗？他说是手抄的。我以为他不答应我。我赶忙说我可以拿别的书跟你作为交换。他听到这话，认真地看了看我，脸上显出喜色。我看得出他是非常热爱读书的。我想到不让他去上学，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呵。忽然，我想到十六的夜晚在湖边的人影，于是便问他，那天晚上是你带着狗在湖边吗？他又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没有回答我。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话问得是否唐突了一些。我们显得尴尬地走了一段路。我回想到上午会场的情景，想到战小美的怪笑。我又问田国旺，你不害怕尤德宁给你布置的任务吗？他叹了一口气说，明天我不想去宣传队了。
　　我们到了村后，小旺从村后的草田埂上回家去。我回到我的茅屋门口，看见大荣站在她家门前，背身向我在低头发呆。我想悄悄去逗她一下。我轻手轻脚还没走到她跟前，听见她家里屋传出嘤嘤低泣的声音，还有人在压低声音说话。正好小到子从外面玩耍回来，眼睛直直的看着我，引起大荣回起头。我便向大荣微微一笑，做了个招她过来的手势。大荣向我缓步走来。我一边打开门，一边问大荣，你家今天出什么事了？大荣说，还不是因为那包娘娘！
　　大荣不像存姐，她有趣的多，活泼开朗好说好笑。我们坐在我的床边，我问她包娘娘怎么了。她说包娘娘要给她姐说婆家。我说女大当嫁有人说媒好事呀。她说好什么好，乌龟王八贼也配我姐呀！我问，说合的对象是谁呢？她说是水汤嘴尤德宁。大荣说，包彩菊是尤德宁妈妈的小妹，这娘娘年前就跟侯婶提过亲，侯婶说要先跟孝存说说看，她姐一口就回绝了。后来年初她爸被郑队长请家去吃饭。郑队长跟大荣爸说，这亲事是大队长的主意，你家要慎重想想。田叔回家又跟奶奶说，说来说去一家人都很为难。今天上午包彩菊把侯婶叫到田头，说她家这姨侄儿，受过部队大熔炉锻炼过，身红苗正的共产党员，大队培养接班人的对象，难道还配不上你家的丫头，你家大存还是金枝玉叶呀。你家要是看不起她侄就是看不起他姨，就是看不起他叔。包娘娘是兴师问罪的样子，侯婶回家来一说，大荣姐姐就躺倒床上哭起来了，现在她妈妈和奶奶正在劝她姐呢。我问大荣，尤德宁给你姐的印象怎么这样差。大荣说都是邻村的什么不知道呀。大荣给我讲述了尤德宁的根根底底。尤德宁原来有老婆，早早结了婚后才去当兵的。他老婆叫大叶子，是尤家的童养媳，自小就不喜欢她这好吃懒做的男人。尤德宁去了部队，大叶子就和本村的一个外号叫鹌鹑蛋的年轻人好上了。尤德宁退伍回来这两个情人仍然偷欢。尤德宁把他老婆打得鼻青脸肿卧床不起，大叶子也不回心转意，最后在去年春上喝农药自尽了。大荣在这边正说着，小到子过来喊她，说奶奶叫她回去有事。
　　上午散会时，说好我们这些宣传队员下午都各自在家，酝酿能为队里拿出什么节目，真正落实群策群力的计划，按尤德宁说的，打好一场人民战争的漂亮仗，必须紧紧依靠人民群众。中午我一边哼着《战地新歌》“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解决“餐餐味道香罗咳罗咳”的肚皮问题，一边已经想好我献上的节目：舞蹈《北京的金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