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次逛街真是出行不利——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撞了煞星，逛步行街的时候，下台阶一不小心，把鞋跟给崴掉了。
　　 这下子可丢尽了人，我一瘸一拐的模样，让别人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他们没准儿会以为我是个瘸子？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要不，我干脆把另一只鞋子脱掉，这样双脚走路不就平衡了——可时近秋天，天气已经转冷，我光着脚，提一双鞋子在街头走，人家会不会以为我神经病呢？这难道不比说我是个瘸子更不堪忍受？
　　 得赶紧找个修鞋的，尽快解决目前的难堪。
　　 一瘸一拐的，我咬着牙不看别人的眼光，走了很艰难的一段路，终于在步行街东头，像干渴的鱼一样找到了水，面前出现了一个修鞋摊——哦，不，是许多修鞋摊。一大溜儿，排在那儿，展览旧鞋一样，前面都放着一排排待修的或修过的鞋子。
　　 看我走过去，有几个修鞋的赶紧抬起头热情招呼，看来这生意竞争还相当激烈呢。我左瞅瞅右瞧瞧，就有一个中年妇女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一群修鞋男人中间，她确实是相当显眼的。其他修鞋男人穿得不是灰就是黑，而她穿着玫瑰红上衣，在那一溜人中看起来很明显。看我往她的修鞋摊子上望，她朝我一笑，妮儿，来修鞋的吧？
　　 妮儿？这称呼很亲切，在家里我是最小的，我妈妈就经常这么称呼我。一下子，这个称呼让我好像得了什么保证一样，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来。多了一个客户，看得出来她很开心，赶紧利索地拿出工具开始修起来。
　　 你这鞋可不便宜吧。她一边儿干活儿一边搭讪。
　　 是啊，你眼光真好。我一边回答一边暗暗佩服。这鞋是在红蜻蜓专卖店里买的，虽是打折的，价格依旧不菲。
　　 妮儿，你不知道，干这行的，时间长了，像种地的知道五谷，打铁的知道农具，我呀，修鞋也有好几年了，各种各样的鞋子都修过了，什么牌子的鞋熟悉得就像对我的孩子一样，我都知道他们的脾气啦长相啦。
　　 她的话把我逗笑了。这个女人真有意思，居然把鞋子比喻成孩子。
　　 她的口才很好，一边修鞋一边絮絮地谈一些琐事，问我在哪里上班，工作累不累，喜欢不喜欢上班。一听说我在教书，她马上表现出崇敬神情，一个劲儿夸当老师好，说那工作轻省，工资也高，我被她说得形象仿佛一下子高大起来，虚荣心很是得到了满足。
　　 她整个人又黑又胖，看起来形象还真不咋滴。可是她有一双大眼睛，一对好看的双眼皮， 让她的脸庞一下子生动起来。我觉得她很朴实，像一棵地里的麦子。
　　 鞋子终于修好了。我给了她五块钱，她站起来找零钱。就在她站起来拿钱袋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她原来腿有残疾的。右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下子我有些蒙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假瘸子竟然碰上了真瘸子。
　　 看着我吃惊地望着她的腿，她笑笑，怎么了？想不到我是个残疾人吧？我可是残而不废，能自己赚钱养活我自己呢。我心里装了很多问号，还是离开了——太阳西斜，时候已经不早了。
　　 下次再逛步行街的时候，我特意把姐姐的一双坏鞋拿过去给她修。她居然还认得我，赶紧招呼着给我搬小板凳。然后在双腿上铺上一块儿灰不留秋的旧布，把鞋放在上面，认真地修起来。她的手被旧鞋弄得很脏，骨节大而凸起，好像出过很多苦力。她今天穿了一件枣红上衣，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她说这红上衣全是上大学的女儿给她买的。还说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女儿就给她买了红上衣，红内衣，还有一条红腰带呢，说这样可以避邪护身。
　　 还不等我问她的腿到底得了什么病，她自己倒快嘴快舌地说了起来，她说这条右腿是从小落下的毛病，家里花了很多钱，却一直治不好。后来就一直这样了。再后来她结了婚，有了一儿一女。女儿上了大学，儿子开了个建材店做生意，老公也在店里帮忙。她的家庭生活很幸福。本来儿子要她在家享享清福，可她干活干习惯了，闲在家里不自在，就出来开了个鞋摊儿做事。我钦佩地望着她，觉得上天待她还不错。
　　 一来二去，我便和她熟悉了。她大名陈玉英，很旧社会的一个名字。但她的朴实开朗渐渐感染了我。我经常把全家人该修的鞋都拿去让她修，她总是认认真真地修好——她仔细对待一双鞋的模样，真像是绣花，那专注的神情，让人感动。再到后来，我逛步行街时，索性在没鞋修时也去她的小摊子上坐一坐，听她说些家常话。
　　 她总是叫我妮儿，很亲切的，把她的家庭情况琐琐碎碎讲给我听。她的儿子多懂事多孝顺，经常买好东西给她吃。她的女儿上大学了，既漂亮又聪明，是她这个当妈妈最大的幸福。听着听着，我都觉得有些羡慕，一个女人能活到这份儿上，是真不容易，有儿有女，人生齐全，能有几个人和她相比呢。有一次，她还把儿子的相片拿来让我看——相片上的那小男孩儿约有五六岁，看起来清透可爱，整个人透着一股活泼机灵味儿，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拿儿子小时候的相片给我看，但出于礼貌，终于没有问她。
　　 陈姨，你好有福气，我都羡慕你呢。相识久了，我就叫她陈姨。她呵呵地笑着，一脸的开心。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一次让她修鞋，因为要换跟，速度比较慢，我便和她约好第二天下午来取。但等我第二天去取鞋时，她却不在老地方了。
　　 她摊子旁边一位修鞋男人看我在那儿等，问清了情况后对我说，陈玉英上午托人把鞋带来，让修鞋男人替她还给鞋主。我问那男人陈玉英为什么不来了，那男人说她生病了，要住院。我问她得了什么病，那男人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我还是不放心，便问那男人，她儿子和女儿是不是都在医院里伺候她。
　　 她儿子和女儿？那男人愣了一下，她哪里有儿子和女儿？她家里只有她一个寡妇。
　　 我吃了一惊，可是她告诉我她女儿正在上大学，她儿子在开建材店呢，她老公不是在店里帮忙吗？
　　 那男人显得比我还惊讶。他告诉我，陈玉英确实有女儿和儿子，可是几十年前她女儿、儿子还有老公就在一次车祸中死了。只余下她一个人，还被车碾断了一条腿，生活没法子维持，就一直靠修鞋为生。在这儿，她最喜欢和修鞋的说话，不管男女老少，和人家一说就是一大堆。没人时，她就唱戏，她最爱唱豫剧《五世请缨》，其中一段“一家人欢天喜地把我来请……”，反复唱，反复唱，老也不厌烦。
　　 我拿起鞋子，和那修鞋男人道过谢，离开了那个地方。
　　 脚下的落叶被我踩得有了生命力一样，吱吱啦啦乱叫。秋风吹在脸上，像有凉水浸过，湿漉漉的。我慢慢地在路上走着，提着她修好的鞋子。我回想起她黑黑胖胖的模样，她朴实的笑，她黑黑的脸庞，她大大的眼睛，她漂亮的双眼皮，她认真修鞋的一丝不苟……
　　 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