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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小说】廖老太的一天


作者:鹤坪 童生,516.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30发表时间:2013-03-22 14:13:48

廖老太的儿子是南院门的保长,混得人模狗样的。看戏坐头排,行走有轿杠侍候,到了哪儿都有一堆人围着。廖老太看不惯儿子在人堆里张牙舞爪的样子,说简直像个人馅子!廖老太也看不惯儿子回到家见了婆娘的样子,说简直像个人孙子,见了婆娘尻门子上都能号出脉了!廖老太看不惯儿子,说这是个啥瞎瞎朝庭,硬让稀屎都糊上了墙!
   进入民国,儿子混出息了,就给廖老太穿金的戴银的,把廖老太太打扮得就像太后。廖老太脚小,盘腿盘脚地在炕上过了一辈子。街面上再大的变化,在廖老太的心里都只是个脚尖大的事情;再大的事情在她的心里,都大不过炕桌上的一盏烟灯。炕上炕下是廖老太太的世界,一张炕桌,一盏烟灯,几尺铺炕的榆林毡皮,都是娘家陪嫁的。
   照廖老太的话说:炕上宽敞,斜八尺、顺一丈,挪了炕桌比南院门福建会馆的戏楼子还宽敞。廖老太把过往的风烟世事都不往心里去,儿子六十了,但还得照着老规老礼行事。每天早晨梳洗完毕,儿子都要衣帽整齐地到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妈,今儿吃啥?是‘大麻子’的馄饨,还是‘德发长’的饺子?”
   廖老太早吃腻了,吃喝小事她不急着回答。撇了撇干瘪的嘴唇,她噗地给媒头(火纸)吹了一口气,燃起小拇指头大的一疙瘩火苗。火苗把廖老太的卧室照明了,也把廖老太的瓜条脸照亮了。灯苗下,廖老太太的眼睛油亮油亮地,像镶在窄脸条上的一对宝珠。她盘着髻儿,髻儿上还斜斜地插着一根雕花的铜钗。廖老太太就着媒头把烟袋点上了。她吧嗒吧嗒抽两口烟,不紧不慢地说:“世道变了,衙门不叫衙门改叫政府了;约长也不叫约长改叫保长了;男人不梳辫子改叫女人梳了;女人成精了,都不梳髻儿、不盘头了,听说南院门都有女人梳‘狮毛头’(烫发)了;娃们家也疯张得没样子了,太阳都下了窗台了,还都睡哩,不起来背生书。女人家连脚都不缠了,脚大得就像棒槌,走起路来咚咚的,连放屁都没有个女人样,嘣嘣的。世道变了,听说南院门的照相馆,能大变活人。啥可是个大变活人?”儿子毕恭毕敬地侍立在炕边,哈着腰说:“就是相片。”老太太咧嘴一笑,说:“啥相片?不就是移形换影,吸魂摄魄的把戏吗?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我就见过‘大变活人’:把个女子装进木箱子里,三折腾两折腾,从木箱里蹦出个大小伙子来!嘿嘿。”她听儿媳妇说起过“相片”的事。廖老太终觉得“相片”和她做姑娘时所看的“大变活人”,没有什么两样。
   儿子说不清。儿子像戏台子的小旦那样甩了一把宽大的袖子,说:“嗨,头晌午我叫罗庆云照相馆的掌柜来给你说。我以为,相片是个好东西,比画像要省事。头几年,西太后在西安避‘海上八匪’(八国联军),罗庆云还进行辕给拍过相片。光绪爷还给罗庆云赏了一块金字匾额哩。”“太后敢‘烙’相片,我也就敢。俺女人家怕过啥?太后够豪横,够烈獗。虽说是个女人,多大的场合人家都不怯场!抓儿抓女抓朝庭,做太后容易吗?小媳妇熬成婆了,该人家风光几年了。”说了太后,廖老太太再说罗庆云:“听说罗庆云是个‘咬舌子’(大舌头),说起话来叮叮咣咣的。我倒真想听一下这个姓罗的是个啥腔口。”好像廖老太把“烙相片”的事考虑了一夜,一大早儿就和儿子唠叨。儿子辩解道:“人家罗掌柜是广东人,说出话来就那个腔口,城里人都以为人家是‘咬舌子’,胡咧咧呢!”说着,儿子走出了上房。在上房的门口,儿子给老太太把竹门帘子撑了起来,捎手拿撑杆把窗子也撑了起来。儿子背剪着双手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招呼屋里的管事(管家):“把门户看紧。记住,一时罗庆云掌柜要来,给把晌午饭预备上。”
   庆云来了。个头不高,眼睛不大,穿着件杭纺的兰绣花棉袍,袍子的外面拢着件无领无袖的马褂儿,手里托着个金丝鸟笼子。罗庆云把鸟笼子挂在前院轿厅的廊檐下面,抬脚跨过二门。站在轩敞豁亮的旗楼子底下,罗庆云冲着四檐流水、五脊八兽的高大上房,像戏班子里报奏“谢天官”的小生那样,朗声奏报:“廖老太太万福,万万福!小的罗庆云这儿给廖老太太叩头了。”旗楼的下面铺的有“跪毡”。跪毡是上等榆林滩羊毛织的,上面还绣有“十二孝子图”,四边还滚得有一品一等的苏绣花边。罗庆云耷拉下脑袋,噗嗵就跪在了毡上。
   罗庆云是广东人,说起话来好像嘴里噙着一块瓦渣,叮当响。罗庆云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冲着上房和两厢厦房,规规矩矩地叩了三个头。罗庆云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两拍袍襟,再左左右右捋两把袖子,然后,沿着回廊、细碎着步子往上房走。这阵儿,廖老太太早盘腿盘脚地坐在了上房。见罗庆云进来,廖老太瞄了一眼,呷了一口香片茶,说:“‘烙’一张相片要几量银子?”
   罗庆云哈哈一笑,说道:“钱是小事。全当罗庆云孝敬廖老太太哩。”
   廖老太嘿儿嘿儿地笑,笑着问:“听说你还到西安行辕给西太后老人家‘烙’过相片。”
   罗庆云讪笑道:“那是前朝的事情,不去讲他了。就说眼下的民国,前几年的张都督(凤)、陈都督(树藩),哪一个的标准相不是我给拍的;这两年拍的更多,从冯主席(玉祥)到宋长官(哲元),人家都敢拍相片了。就连城里钱庄掌柜、各字号里的相公,人家都敢拍相片了。价钱不贵,一拍才三袋洋面的价钱。你老人家说值不值?!”
   “啧啧,三袋洋面?!这么贵?打抢人呀!”廖老太惊得直咂舌:“啧啧,俺儿在街面上混活口,每月也才只十袋面的酬饷。吃过喝过哪儿还有闲钱。‘烙’相片这是闲人的事情。你回吧,俺不‘烙’相片,怕把俺臊了。”
   罗庆云掏出手帕抹了一把汗,陪笑道:“不照也罢。我这两天正侍候着东城牛家老太太寿喜的事情哩。我这就告辞了。”罗庆云一边往门边退,一边双手抱拳给廖老太作揖。
   廖老太说话了:“你等一下,牛娃妈是我的结拜金莲,她敢照我就敢照!后天是我八十寿喜,你就来给我‘烙’上一张!豁出去三袋洋面了。话可说清白了:要照就要把俺四世同堂、三代为官、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子气拍出来!床上的烟灯,金丝楠木的床架,还有屋里的一应摆设、掸瓶、帽筒、轿子一样不拉地拍到相片上!要拍出俺廖家四世同堂、三辈为官、四儿四女、十六男孙的大家子气派!说清白了,房里的摆设、膝下的儿孙,缺一样、少一个我都不照!”
   这些,廖保长全答应了。廖老太说一句,廖保长就把腰身像虾米那样躬一下。直到廖老太实在没有话说了,廖保长才敢支撑起腰身。廖保长缓缓地抬起头,低声地问:“妈,还有啥要交待的?”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廖老太。许是累了,廖老太捏着水烟袋、坐在太师椅上发起了迷瞪。廖保长赶紧用手势招呼罗庆云:快走,老太太醒过来还要说个没完没了。
   第二天,廖保长坐着轿子给姊妹兄弟一家一家的通知:咱老太太明天要拍相片呀!都回来与老太太同乐同喜!记住,还要把女婿带上,还要把娃娃该背该抱的都带上。老太太说了,缺一个人人家都不照!天刚麻麻亮,罗庆云就带着两个徒弟进了芦进士巷廖家的门,开始张罗廖家“合家欢”的事。
   那时人们照相,忌讳拍半身相,说那是把人“腰斩”了;那时拍得起照片的人家,在拍照片的时候很讲究把家里的一应摆设全摆到露天地里,依着各式家俱在屋里的陈设,在院子里再原模原样地恢复原状;另外,那个时候拍照片,尤其忌讳把谁“拉”下了、把谁空“缺”了,都说这是不祥的预兆。那时拍一回照片,很像戏班子演一折戏,需要“彩排”,需要论班辈,还需要拍出主人家日常生活的景象。
   罗庆云的两个徒弟都是他的广东远亲,一个叫麦佐兴,一个叫麦济兴。麦家兄弟从1899年挂名在罗庆云名下学手艺,进入民国才刚刚开始“顶生意”,整整学了十二年的手艺。就这,许多手艺还没有学精,甚至冲相片时“配药”的秘方罗庆云还都没有传给他们。那时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麦家兄弟还需要在罗庆云的名下“熬手艺”,从清早起来给师傅倒尿盆,到给师娘抱娃,都是小哥俩的事。等到廖家的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都到齐,太阳已升得老高。
   罗庆云忙前忙后地指挥,麦家小哥俩照着师傅的吩咐把金丝楠木雕花床、床前的柳木踏步、床帷的绣花缨络都布置停当……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儿孙们有的已经开始张罗着四处找吃的喝的了。罗庆云掌柜急了,但他再急也不能显出着急上火的样子,他趴在廖保长耳朵边说:“廖保长,再不抓紧拍太阳可就落山了!等太阳落山,你就是打死我罗庆云,我也拍不出你廖家的人丁兴旺、四世隆光了!”廖保长火了,吼道:“这是啥话?!拍相片跟太阳有啥关沾呢?!这是啥话?!是不是嫌钱给的少!哼!”廖保长大袖子一甩,气哼哼地走了。
   罗庆云苦着脸说:“这拍相片是光学,是科学……”廖保长站住了。他转身问:“啥是科学?到底是光学还是科学?”廖保长抢嘴问,眼睛里流露出对罗庆云十二分的猜疑。
   廖保长嘴里嘟囔道:“今天老太太的儿呀女呀都聚到一起了,你就让老太太多高兴一会儿不行吗?!”廖老太太总算坐到了照相机的前面,儿子女婿、女儿儿媳也都一呼啦背着大的、抱着小的或站或坐地簇拥着老太太进入了镜头。廖老太盘腿盘膝地坐在雕花木床上了,这时,廖老太发现炕上坐满了孙子孙女,她的炕桌和烟灯找不到了。她吼叫道:“我的炕桌呢,炕桌上的烟灯也缺少不得!那可都是俺娘家的陪嫁!?”等到一切摆放停当,太阳早实实在在地落山了。罗庆云焦苦着脸对廖老太说:“老太太,罗庆云对不住您了!今儿不能拍了,只有看明天是不是个晴天……”
   “啥!不能拍了!为啥!”廖家的儿孙们吼了起来。廖老太的女婿们都是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们吼道:“罗庆云!你在西安看是把生意做到头了!”罗庆云讲不清为啥没有太阳就不能拍相片。他噗嗵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这是拍相片,不是大变活人!我要保我罗庆云的字号,不能凑合!”罗庆云和两个徒弟,收拾收拾机器,背着抬着走了。廖家儿子、女婿一帮一伙地追着罗庆云骂:“混蛋!明天我就派人砸了你的牌子!拍个相片可跟太阳有啥关系哩?!这简直是欺负俺廖家人呢!没打听一下俺廖家在前朝手上是弄啥的……”
   很快,“罗庆云照相馆”就彻底从西安城消失了。次年,由罗庆云带出来的两个徒弟——麦佐兴和麦济兴,在南院门上开了一家“大芳照相馆”。直到西安解放,麦佐兴和麦济兴依然撑持着南院门的“大芳照相馆”。
   “大芳”于1955年公私合营,于1991年因南院门拓宽改造而宣告歇业。“大芳”风风光光地在南院门存在了70多年时间。最近,还时常听老人们念叨起它来。而“罗庆云照相馆”却很少有人提及,因为,它早随着时间的发展,沉入了浩浩荡荡的时间的深海。先后为“大芳”题写过匾额的有:于右任先生,邵力子先生,张寒杉先生,石宪章先生等。在过去的“大芳”照相馆的门楣两边,有一幅堪称天下绝配的楹联,楹联出自哪一位先生的手笔,今无考。抄录昔日“大芳”门前的楹联,权作该文的结束:
   不争片张大;只求真容芳。
  
   修改稿于2007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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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廖老太就是一个封建残余势力的代表,对新事物不理解、不接受,一意孤行,愚蠢可笑。任何时代的进步,都有推动的力量和阻碍的力量,但最终的胜利一定是属于科学的。本文再次印证这个道理。好文推荐,建议加精!【编辑:航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222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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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13-03-22 14:29:08
  感谢鹤坪的多次赐稿,又为我们奉献上了一篇精彩的作品!感谢航帐的精彩点评,请大家继续关注作者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2 楼        文友:航帐        2013-03-22 17:36:06
  祝贺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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