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刚停不久，医院四周一片宁静。
　　 刘老师提着饭盒走到病房门口，跟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进去，她总是怕惊醒还在酣睡的女儿小芳。但今早病房里的情景却跟以往迥然不同，她才踏进病房就给怔住了，小芳旁边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老病人，这是她没想到的。
　　 “她什么时候来的？”她问斜卧在床上看书的女儿。
　　 “雨还没停就到了。”小芳冷冷地应道。她将手中的书搁下，懒洋洋地坐起来。
　　 刘老师走到女儿旁边坐下，帮小芳理了理额前的乱发，用兴奋的口气说：“这下好了，你终算有个人作伴了！”她脸上掠过一层悦色，如同她盼望已久的心愿实现了似的。
　　 “哼——！”小芳瞪了老病人一眼，又瞧了瞧母亲，两眼呈现出一种怨恼的神色。“好什么呀！她像个疯子，一醒过来就乱喊乱叫，叫人害怕极了。”
　　 “哦？”刘老师双眉一蹙，觉得脑门一阵发冷。她走过去，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地打量着老病人。
　　 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瘦骨嶙峋的老人。她脸庞枯槁，皱纹粗密，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睛像两口脚坑，脸色苍白得可怕。这张不平常的脸，使人一看就可想到她是一个饱经风霜、受尽苦难折磨的老人。再多看几眼，更会内心发毛，产生出一种悲凉寒酸、可怜巴巴的感觉。她正在输液，身子冻僵了似的，死死地躺着，昏睡得那样平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刘老师聚神观察了良久，却没有发现老人有疯病的迹象。她透了一口气，打算找话安慰女儿。
　　 “啊——！”突然，老病人惨叫了一声，醒过来了。
　　 刘老师愕然地后退了一步。小芳也惊惶地叫起来，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刘老师退回到床沿上坐下，一手抱住女儿，两眼仍然盯着老病人。
　　 老病人脸色蓦地变得紫黑，浑身搐动一下。她虽然醒过来了，但眼睛仍紧紧地闭着，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吸迫促。她两腮神经质地颤动着，脖子上的青筋硬梆梆地勃起，几乎快要冒出皮层。她咬紧牙根，似乎想爬起来，但头刚一动，身子便不住地痉挛，然后一震，全身又冻僵似的不能动了。她开始呻吟，声音发颤而凄厉，逐渐又变沙哑，像对一个干涸的水缸呼叫时发出的回音。她喘气粗重，咽喉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
　　 “……达春，别理我！我要死！……不要可怜我，让我死吧！……”她使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喊出声来。“……我活该！你们不要以恩报怨，不要搭救我，快让我死吧！……”
　　 刘老师有点慌乱了。但她仍聚神地观察着老病人的神态，倾听老病人的哀号，心里面琢磨着。小芳一直毛骨悚然地抱住母亲，浑身不寒而栗。
　　 老病人喘息了一阵，又瓮声瓮气地竭力叫唤：“小虎——！你现在在哪里？……我的儿呀，你快回来！……你真的不要妈妈了吗？……啊——！我快要死了……”她的哀号逐渐由高亢变低沉、喑哑。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极为痛苦地叹息了一阵，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这下子我可倒霉了，跟一个疯子住在一起。“小芳恼懑地说。
　　 刘老师苦思片刻，忧悒地望着老病人，摇了摇头说：“她不像疯子。”
　　 “那她这是怎么啦？”
　　 “可能是家里人待她不好。”
　　 “啊……好像是的。”小芳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送她来的那两个人，大概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我见他们俩脸色阴沉沉的，目光很冷淡，一句话也不讲，好像埋怨什么似的……”
　　 这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山村少妇。小芳的话嘎然中断了。这少妇身躯略胖，长得挺结实健壮。她身穿一套旧衣服，两条粗长漆黑的辫子，弯弯地垂在她丰满隆起的胸脯前。她有一张丰腴圆润的脸庞，一双明亮机灵而可爱的大眼睛。她身上的衣服还潮湿湿的，沾着一斑一斑泥巴，这是昨晚那场暴风雨给她留下的印记。她低垂着头，愁眉苦脸地跨进门来，直直地走向老病人床边。在她遽见刘老师母女俩看着她的一瞬间，她怔住了，但立刻之间，她脸上的阴云霍然消失，很快就被动人的笑靥所取代。她热情地向刘老师母女俩打招呼：“你们好！”
　　 刘老师两眼忽然睁大了，她觉得跟前这位山村少妇很面熟。山村少妇也产生了跟刘老师同样的感觉，两眼诧异地直盯住刘老师的脸。
　　 “你不是刘老师吗？”
　　 “是呀。你是——？”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你六年前的学生达春呀！”
　　 “呵——你就是达春同学！哎呀，没想到在这碰见你！你是来看望这位老人家的吧？”
　　 “嗯。”达春点了点头。
　　 刘老师和达春喜出望外地拥抱起来了。那股亲热劲，犹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女。
　　 六年前，达春在县城读高中时，刘老师是她的班主任。可惜，达春还没能读到毕业，由于家里母亲病重，被迫停学了。达春离开学校那天，刘老师带着同学们把她送出校门，又一直送到县城郊外的山脚下。大家偎偎倚倚，伤心无比地流着泪，依依惜别……
　　 一晃又过了六个春秋。如今，师生久别重逢，感慨不尽，欣喜万分。她们俩怕惊动老病人，便到病房外的树荫下叙谈。
　　 “那老婆子是你妈妈吧？”话刚开头，刘老师就急切地问。
　　 “是后妈。”达春点头答道。
　　 “哦，后妈！你们好像对她不那么好。”刘老师单刀直入地说，那情绪有点迫切。
　　 达春脸庞赧然涨红，瞧了刘老师一眼，窘迫地埋下头，缄默不语。
　　 刘老师脸一沉，灼人的目光瞪着达春。她严厉地说：“达春，我真没想到，你怎么变成这种人啦？才离开学校没几年，可你……唉，你到底想过没有，虐待老人是多么可耻呀！……”
　　 达春不吭一声，脸庞似一朵紫黑的枯花。
　　 刘老师知道，虐待老人在山村并不算一件怎么稀奇的事情。但是，它发生在达春身上，就太使她感到惊愤了。还在学校的时候，达春是一个诚实、热情、勤快、可爱的学生，她十分喜爱她，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好学生而深感骄傲。谁想到，她现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呢。作为一个老师，她能不伤心、愤懑吗！
　　 沉默了半晌，达春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刘老师，像我这样的家庭，有些事是一般人所无法理解的。”她一直愧疚地低垂着头，脸色格外难看……
　　 2
　　 那个老病人是个寡妇，她的亲生儿子叫小虎，人们都叫她小虎妈。她带着小虎改嫁给阿璜的父亲，那是在阿璜的生母病故后的第二年。当时她才四十出头，是个熊腰虎背、身强力壮的妇人。不知为什么，自从改嫁过来的那天起，她从不把阿璜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她只会溺爱自己的亲生儿子，把阿璜看作外人一样，不但不亲热地叫过一声孩子，反而常常用一种神秘莫测的冷眼光瞪着阿璜，好像她没嫁过来之前，阿璜就在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似的。这么一来，失去生母，日夜渴盼重新得到母爱的阿璜，大失所望，忧伤沮丧，幼小的心灵又刻下了新的创伤。
　　 达春跟阿璜是同村人，两人又同岁。达春有母亲，却没有父亲。她的父亲原是县城某机关职员，“文革”中被造反派诬告成“反革命分子”，被迫害致死。为此事，不管在村里还是在学校，她都低人一等，不敢抬头。村里的孩子不但忌讳跟她亲近，顽皮的孩子还常常蓄意嘲弄她，无事找事欺负她，将她孤立起来。她唯独能与阿璜来往；阿璜也谁都不愿亲热，偏偏来同达春搭伴。阿璜个子高大，两只胳膊很粗壮，论打架，不管在学校还是在村里，谁都不是她的对手。达春由此有了依靠，不再怕寂寞，不再怕别人欺负了。村里当时还没有学校，读书要跑到几里路远的外村去读。每天晨曦初露，他们俩就背着书包去上学，山衔落日时，才放学回来。不知多少次，在半路上遇上暴风雨，达春走不动了，阿璜就把她背回家。一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傍晚，他们俩躲在山洞里，睡着了。待雨停，两家老人打着火把沿路去寻找时，还见他们俩搂抱成一团酣睡着。老人们不禁开玩笑说：“看这两个孩子，多像一对小夫妻！……”他们俩青梅竹马，情同手足，在一起度过了愉快的童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最不幸的是，阿璜才上高小，父亲因病离开了人世。可怜的阿璜为此悲恸流下的泪水还未干，小虎妈就蛮不讲理地逼迫他退学，回家放牛。聪明伶俐的阿璜，被迫离开了学校。从此，达春失去了伴侣，孤零零地一个人去上学，在半路上碰到狂风暴雨，再也没有人陪她躲进山洞，把她背回来了。阿璜也孤零零地一个人上山放牛，砍柴，下河挑水，耕地淋菜……凡是繁重的活，小虎妈都要逼着他去做。哪样做得不能使她称心如意，就打就骂，甚至有时罚阿璜不给饭吃。达春见阿璜跟成年人一样早出晚归，整天干得累死累活，像服苦役一样，自然十分心疼。她常常利用放学时间来帮阿璜做活，给他带来温暖和安慰，减轻他的痛苦。小虎妈是个冷酷无情的妇人。她只懂得逼阿璜多做活，只会骂他，打他，却从来不给他缝一件衣服，做一双鞋。寒冬腊月，还让阿璜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单衣，打着赤脚上山放牛砍柴。那样子，即使叫化子见了也为之怜悯悲叹。真不知作为一个后妈，小虎妈心里怎么想，她怎么能忍心做得出来。
　　 达春到县城上中学那年，阿璜同小虎妈闹分家了。闹分家，对阿璜来说，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以往，他不知想闹过多少次，但一直不敢闹。尽管小虎妈十分残忍地虐待他，他总是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日子长了，他吃了那么多苦，再也无法忍受下去。而小虎妈并不愿意同阿璜分开过。一旦分家，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以往，阿璜在她手下跟一头壮实力大的公牛似的，任由她指使摆布，埋头苦干，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分家，对她实在太不利了。但阿璜非分不可。他闹起来，是那样迫不及待，来热汹汹，小虎妈想阻拦也阻拦不住。
　　 分家以后，阿璜该自由自在，过上舒服快乐的日子了。可是，他万万意想不到，自从分家的那天起，烦恼的事情接踵而来。小虎妈是不会让他安安宁宁地过日子的。她抓住还是同一个家门口进出这个条件，寻机挑衅，无事生非，故弄狡狯，小事大闹。那怕是家禽争食，丢一件不值两分钱的东西这类鸡毛蒜皮小事，她也要大发作一番，吵得面红耳赤，墙裂瓦飞。更叫阿璜恼火的是，在母亲的怂恿唆使下，连小虎也逐步学会鄙视他，欺负他，还常常撬他的门锁，偷他省吃俭用、辛辛苦苦积存起来的一点点钱。一个星期六的夏夜，达春从县城回来，一到家便去看望阿璜。虽然远在县城读书，但她的心一刻也离不开山村的好友，每逢星期天或假日，她都赶回山村看望他，帮她做活。她还没踏进阿璜的家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令人胆颤心怵的打闹声。阿璜同小虎妈母子俩打起来了！原来，因为早上鸭子争食的事，小虎在母亲唆使下，用农药将阿璜的十几只鸭子全毒死了。为此他们先是争吵，后来双方忍无可忍，就动起拳脚来，扭打成一团。要不是达春恰巧来到，极力劝阻，看来要打得头破血流才罢休。他们一家三人就这样水火不相容了。
　　 那年暑期，达春从学校放假回来，刚走到村头，就听见村里人议论，说村里马上要召开批斗大会。那年月，揪人、整人、斗人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丝毫不足为奇。但达春一听说要斗的是阿璜，简直像是听到晴天霹雳，心惊胆悸而又莫名其妙。
　　 “凭什么斗他？他犯了什么罪？”达春大声喊问。
　　 “偷队里的花生油呗。”议论者中有人答说。
　　 这一切不是太荒唐了吗？阿璜怎么会干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怎么可能突然变成一个贼？达春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赶紧跑回家问母亲。母亲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阿璜偷了队里一桶花生油，藏在自家的床底下。案件爆发后，队里的武装民兵挨家挨户搜查，最后在阿璜床底下搜出了那桶花生油。在罪证面前，阿璜仍拒不坦白交代，顽固抵赖，企图逃避罪责……
　　 母亲讲毕，埋怨女儿：“你常常跟他在一起，可就看不出他是个贼。你好糊涂啊！”
　　 “你才是糊涂！”达春不服地替阿璜辩驳道，“他决不是贼！”
　　 “民兵把他抓起来了，你还不相信？唉唉……”
　　 批斗大会就在村边那棵大榕树下召开。达春不敢到会场去，她觉得这跟斗她自己一样。她躲在屋里，听着从会场传来一阵阵惊雷暴雨般的咒骂声，和高呼口号声，传来阿璜声嘶力竭的喊冤声，和悲愤的叹息……她魂不附体了。脑子里像盘旋一窝黄蜂嗡嗡作响，心剧跳得要冲出喉咙。似乎有冰雹般的拳头猛烈地向她击来，闪电一般的棍子不断劈打在她身上，她觉得全身似乎几经支离破碎。她紧抱住头，伏在床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一早，达春听说阿璜昨晚拒不认罪，被民兵关押起来了，便急忙到关押他的那间茅棚去探望他。她站在窗户前，往屋内窥视，看见阿璜双臂被反绑着，躺在一堆烂稻草上昏睡，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顿时，她的心像刀剜了一般疼痛，浑身一阵抽搐。她一手拿着一包用芭蕉叶包的东西，一手捂住嘴巴，肝肠欲断地哭泣着。她连续叫唤了几声，阿璜方才醒过来。他疲惫不堪地立起身子，挪开拖沓的脚步，十分吃力地走到窗口前。他脸膛青一块紫一块，头也被打肿了，两眼黯然失神，呆呆地盯着达春，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已两夜一天没得吃一粒饭，喝一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