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村碎片之柏树
　　 一
　　 在我以前的好几篇文字里，都提到过柏树，但却都是零碎的残片，如树上跌落的叶子。我就觉得，没有一个整篇的文字，来记录它常年的青绿，以及它默默的存在，是对柏树的不敬。
　　 我于是惶恐不安。
　　 柏树，是故乡的山上，很普通，也很多的一种树。枝叶密实，多长在悬崖或山坡上。没有人去修剪它，呵护它，一直就那么生长着，却从来不见死去或枯干，我就很奇怪。
　　 对于柏树，我的最早的记忆，是来自于五老爷的死去。
　　 那一天的傍晚，我还在五爷家门口的碌碡上骑着玩，五婆慌慌地跑出来，呼喊着正在巷子口蹲着吸烟的五爷，说五老爷不行了。五爷急急地站起来，把还没掸灭的烟杆插进裤腰，就向屋里跑。我和几个伙伴，也跟在后面跑进去。
　　 五老爷已经咽了气。
　　 一阵杂乱的或长或短的哭声过后，六爷来了。他平静地说，派人去东坡斫柏朵吧。
　　 一个多时辰过去，折柏朵的人回来了，背了重重的一捆，放在院子里。我闻到一股清香，就到了柏朵跟前，那上面还带着玉米粒大的柏籽，绿绿的，扎手。
　　 天已全黑。我从人缝里挤进去，看到五老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他的身体的四周，塞满了刚折回来的柏朵，屋里也弥漫着柏树枝叶的香气。
　　 我就知道了，人死后是要用柏朵来围垫身子四周的。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二
　　 到了我能放羊的年龄，见到的柏树更多了。
　　 那些柏树，近看，是稀疏的；从远处看，是浓浓的青绿，长在我放羊的山坡的对面。那是一面悬崖，草儿很少，只有青黑的石头，和柏树做伴。看不见土，柏树就长在石头缝里。
　　 我说，是谁把柏树种在悬崖上的？爷说，是鸟噙的种子落到石头缝里，长出来的。
　　 那得有多少鸟儿来种？爷说，人老几辈，才能长出来。
　　 那得好多年啊！爷说，他也不知道，他小的时候，树也这么大。
　　 我就知道，这面悬崖上的柏树，已经长了好多年，好多年。
　　 种这些柏树的鸟儿，很多？
　　 很多！那是好多代鸟儿做下的事情。
　　 三
　　 柏树最多的地方，是东边的那面山坡。一大片柏树林，是长在土里的。
　　 那面山坡，是宋元时期的古战场。那些柏树的下面，有汉人，也有金人、蒙古人。
　　 他们死了，就埋在那面山坡地下。那些柏树，也不是人种的。父亲说，没有人会栽柏树的，除过坟头上。
　　 而这些柏树地下，也是坟啊，为什么就不是人栽种的，却长得如此繁密？
　　 父亲说，那些柏树，是死去的人的魂灵。人会死，魂不会死的，魂一直在。
　　 我明白了，那些在夜里闪动的蓝色的火苗，是死去的人怕冷，用自己的骨头来取暖。
　　 土是温暖的。在白天，那些魂灵也是温暖的，他们能看到活着的人依旧在劳作，也便温馨而安然；寂冷的夜里，他们怕了孤单，便在坡上的草丛里，点起飘逸的火焰，给远在千里的家人报去平安。
　　 这一片黄土，能让他们安然入眠。
　　 四
　　 我明白了，为什么柏木是上好的棺木。
　　 也知道，为什么要给死去的人的身子周围垫柏朵。
　　 五老爷的坟上，柏树已经很粗很高，繁密的枝叶伸向天空。
　　 爷的坟头，柏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在很冷的冬天，它依旧青葱。
　　 父亲的坟上，两棵柏树，在几丛冬青的围拢中，孑然挺立。
　　 微风里摆动的枝条，是他们撒种山坡的手臂，依旧有力。
　　
　　 二、乡村碎片之死娃沟
　　 1.
　　 坐在面向河沿的门口乘凉，死娃沟是能看到的。它在村西边的半崖里，有一条小路，从崖下的河里通向这条窄小的沟，从沟里再向上爬，就能进入村子。这是一条进村的捷径，胆大的人，常常也从这里进村。
　　 死娃沟，顾名思义，就是扔死娃的河沟了。三婆常给人接生，碰到生下来的阴阳人或者残缺不全的，三婆的手硬，便在尿盆里溺死，提了死娃，就在这河沿上扔下来，说，娃，不是你三婆心硬，是老天爷不叫你来这世上遭罪。——狼，快来吃了娃，别叫娃受罪！
　　 三婆回去，洗了手，转身便走，主家拿出一包白糖或点心，三婆是不接的。若生个带把的，三婆不等主人说话，就说，给娃拾掇十天那天，记着早早叫我坐席，我忘性大。
　　 狼是经常光顾这死娃沟的。过不了一天，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深深的草，将窄小的沟填得满满的，看不见沟底。
　　 没有狼来的时候，三婆就坐在沟沿上等，等到狼来了，看到狼叼走了娃，三婆这才回家。
　　 三婆六十七岁的那一年，给猪割草，失足摔下死娃沟，死了。
　　 村人说，三婆没活下高寿，是她造的孽多了。
　　 2.
　　 六婆的媳妇要生了，六婆正在厨房里蒸馍，顾不得洗手，跑出门去找三婆，到三婆门口，才想起三婆已经走了好多年了，又折回来，在院里转圈圈。媳妇在房里叫唤得声嘶力竭，六婆正了胆，进房子，连拉带扯，总算将带把的孙子放在炕上了。
　　 听到风声，屋子里便围拢了好多人，她们却不说话，互相挤眼睛。六婆知道了，这孙子半死不活的，还是个傻瓜。
　　 众人说，赶紧扔死娃沟吧，快去，留下了，是一辈子的祸害。
　　 媳妇大哭，六婆红了眼睛，不吭气。她找了个鞋盒子，将孙子放进去，盖了盖子，两手端着，一步一步向死娃沟走去。
　　 六婆没有扔，她走进深深的草丛，将鞋盒先放在一边，用两只手，在地上刨了一个坑，将鞋盒放了进去，再苫些草叶，一步三回头。
　　 太阳落山的时候，六爷从地里回来了，他放下镢头，急急地就跑向死娃沟，坐在沟沿上发瓷，旱烟一锅接一锅地抽。抽完了，他对着沟底说，你要是我孙子，就哭一声，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把你端回去。
　　 一阵风吹来，沟底传来小孩的哭叫声，六爷扔掉烟锅，扑向沟底的草丛里。
　　 我的这个傻兄弟，今年已经二十九岁，六爷起名“刨坑”，我每次回老家，他都扑扑咧咧地跑过来傻笑，笑着笑着，一股尿水就顺着裤腿流下来。
　　 3.
　　 三婆死了，村人都来吊孝，六婆司礼，在灵前主持妇女们祭奠。那些妇女嘻嘻哈哈地说，三婆心硬得很，引魂幡怕是把她引不到天堂了，多亏了那些死娃，比金童玉女顶用。六婆说，把娃埋在那里，看见死娃沟，你会一辈子牵肠挂肚的；狼吃了娃，你也就没有念想了；整天在沟沿上走过去，也不害咋，你就好好地活了。
　　 吊丧的人没哭，六婆却希希嘘嘘地哭了。
　　 4.
　　 村里死了人，吹鼓手就咿咿呀呀地吹，还是那首秦腔曲牌《柳青娘》，多少年了，一直没变过。那些吹手的两腮，鼓得圆圆的，如饱满的茄子。
　　 每当这时候，总能看到刨坑。他痴痴地站在门道里，等着坐席吃肉。
　　
　　 三、乡村碎片之六爷的饼干
　　 六爷在村子里转悠的时候，手里时常是拿着半块饼干的。
　　 饼干很小，被啃了一个月牙形的豁口，六爷便拿着剩下的多半块，在巷子里转悠。他的跨步格外高远，那块饼干被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与鼻子一样平，如横在六爷脸前的一杆旗帜，他要举着这旗帜，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六爷是有饼干吃的！——这可不得了，因为，在那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年月，有饼干吃，那是何等的奢侈受活！
　　 家家户户的屋檐上，吊着寒光闪闪的冰溜子。六爷的手，在寒风里冻得僵硬，但他依旧没有松开那块饼干。他转完了好几条巷子，居然没碰到几个人。六爷碰到的第一个人是南巷的王七老汉。六爷将那块饼干向前伸一伸，说，这是我三女茄娃给我拿的，老七，你吃呀，啊不？王七老汉的嘴向前一努，用黑黑的手心抹一把自己的嘴，在六爷身后的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响亮的声音也重重地砸在六爷的脊背上。六爷没有回头，继续走，身后又传来声音：显摆啥哩么，下了一堆油角角（指女子），连个摔纸盆的人都没有，呸！许是脚下的地不平，六爷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又晃晃悠悠地向前踱去。
　　 六爷攥着那块游行的道具回到家，抽了一锅旱烟，开始用抹布擦拭房殿大方桌上的烟盒和空的酒盒子。那些酒盒子和烟盒基本都是空的，已经放置了好多年，六爷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将那些盒子擦得铮亮，而且将盒子的正面朝外，摞得老高，老远就能看到花花绿绿一片图案和大字。来了人，六爷就会从桌子底下小心地摸出一根烟来，说是二女婿从部队拿回来的，好烟！你慢慢吸啊。他自己在家从来不抽的，说是没劲，只是抽他的旱烟锅。
　　 六婆看见六爷又在摆弄那些空盒子，说还不快扔掉去了，跟个老傻子一样！六爷深吸一口烟，说女人家懂什么！六婆不言语了，端个叵篮坐在院子里衲鞋底去了。
　　 时近清明，天气日渐暖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也都换上了单衣。那一日，六爷又在巷子里转悠，头上戴着大女儿给他买的火车头棉帽，身上披着四女婿送的黑呢子大衣，手里没有了半块饼干，换了一根袅袅燃烧的纸烟，烟灰已经老长。六爷不吸，只是眼看着那烟雾从手指间冒出来，在他的脸前亲昵地缠绕。他一脸满足地和村人打着招呼。后门却已经松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屁声从他的大衣下滚出来，跌落在地上，那些老太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嗤嗤地笑，说把人能臭死，死老汉快避远些！
　　 前一段时间，三叔说，六爷死了。六爷其实一直是有病的，他也知道，没钱看，从不向别的人说起，包括他的一堆女儿。
　　 三叔说，六爷能活到如今，全凭那些空烟酒盒子，还有手里的那半块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