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实在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身上有什么特殊的胎记,还是家里的麦子或者水稻出了什么禾生双穗的祥瑞,反正我老爸就看走眼了,认定我是个可以有点出息的人。当然,这个误会就成了他的使命。
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我老爸可是煞费了苦心。他认为首先得让我强壮,其次就是要学好功课。
可惜那时候我的身体很差,弱得比林妹妹还林妹妹,变个天起个风的,就容易咳嗽发烧。老爸着急啊,于是想到让我通过体育锻炼强身健体。每天早上和晚上,老爸就逮着我做那些稀奇古怪的锻炼。那些个锻炼法门都是他自己创出来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土得掉渣儿。第一个动作就是让我单手把家里的歪凳子往头顶上举。村子里的小伙伴看我举凳子了,都围过来像看马戏,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的。我那个难堪呀,恨不得钻进哪里再也不出来。唉,居然还让我掰破钟。老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锈迹斑斑的破铁钟,贼沉贼沉的。他让我用单手抓起来再把它掰得大口向上。这都做的什么事呀,既辛苦又无聊还难堪……
锻炼的时候我总是用余光看着老爸,见他一没盯着我就停下来,嘴里还装着挺吃力的声音数“一,二,三……”估计老爸看透了我这套,一般我锻炼的时候很少离开,就在那盯着。这一盯就把我从七岁盯到上了初中。
你还别说,我开始做那些很吃力都做不到,即使能做得也就能坚持一两下。后来居然歪凳子换了大椅子,大椅子换了石锁还举得虎虎生风,仰卧起坐能做到二百开外,那破钟的上部也被我抓得锃亮。后来还换了一更沉的,老爸拿回那个米机上的铁家伙时眉开眼笑像得了宝。
那时候到处都是水,老爸特别担心我这个未来的大人物不会游泳自救,七岁上就带我去汉北河练习游泳,直到见我很娴熟才不再管我。
第一次下水的那天天气特别晴朗,老爸热得满头都是汗水。我跟着他走下长堤,走过青青的草滩来到宽阔的河面边。老爸让我脱衣服,要脱得一件不剩。我还挺难为情的,扭捏地脱下短裤。老爸抱起我,咱爷俩赤赤的胸膛就靠在了一起。我感觉他的胸膛好强健光滑。下到水里,凉凉的水一荡一荡的,让我摇摇晃晃无处着力。我很害怕,感觉那水像要吃了我,紧张得要命,就拿两胳膊死死地搂着老爸的脖子。老爸让我不要怕,说:“有我看着你,不用害怕。”我慢慢定下心松开手,随着老爸的指点划水蹬腿呼吸。
老爸还担心我不会跑,他说:“你以后不定就会遇上什么危险,得会跑,得跑得快跑得久。”于是逮着机会就让我跑。最可气的是一个大热天,老爸带我们去参加了一个竞赛考试回来。正是大中午的时候,地面的热气上来都烫得人喘不过气来。老爸居然让我随着他的自行车跑,跑得我嗓子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听到额头的青筋跳得山响,心里委屈得直想哭。
其实这些还好接受,最难熬的事是老爸管我的学习了。
别人家的孩子都盼着放学或者周末,我就害怕这个。只要我一落家里,老爸就很少放我出门。作业做完了吧,好,写写毛笔字。字写了吧,好,再给你几个数学题目。题目做完了吧,好,背背古诗词。你听吧,人家小伙伴在外面玩得那个欢呀,欢叫声赶跑声声声入耳,弄得我是心神不定觉得生不如死呀。
最怕的就是那些古诗词,什么《涉江》,屈原的楚辞,都写的什么呀,兮兮乎乎的像天书。还有啥《曹刿论战》,还有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我的个天呀,这都是人说的话吗?可怎么背呀。
我老爸这人就不怕我难堪,看到我背会了一些,见到谁读过书的人就显摆。手一招,叫我了:“过来,把《涉江》给背一遍,口齿清楚点。”这多多叫人难为情啊!
其实这些也还好接受,我最怕老爸发脾气。要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题目让我给弄错了,还错了两次,或者两次以上,完了!一呵斥,严重点一巴掌,我就大脑缺氧,连自己姓啥都忘了,就拿着笔和纸发抖,那时估计连“一”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我一直觉得老爸是不爱我的。只要和他在一起,他总能找出我的不是。而夸奖的话,比雨夜的星辰还不容易看到。这不,吃着饭,什么事都没有,老爸就开口了:“怎么吃饭呢?喝得呼呼响,注意,这样很难看!”唉,让人羞惭得要死,吃啥都没胃口了。还有,我正站着和人说话呢,好好的啊,老爸又说话了:“站要有个站相,挺胸收腹,腿不要一抖一抖的。”还有人家在边上呢,他就拿手过来在我身上拍拍打打地调整起来。我那个难堪呀,实在没有语言表达。
因为觉得老爸不爱我,甚至觉得老爸对我有仇,在十大几岁上我开始和老爸顶嘴吵架。我一觉得受了委屈就歇斯底里,大哭大吼大叫,我总是一边哭着一边气愤填膺地冲着老爸吼:“我不要你管我!我也是人!父子关系不是上下级关系,你无权事事指导我!我要按自己的想法做事,我错了我自己受累不要你负担,我错了我自己去改正,我不要你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
那时候我们总是很容易就吵起来,而且吵得很厉害。每次吵过后我就头疼得不行,好几天不能恢复。还有,我总是不先搭理老爸,每次都是老爸先叫我。不过叫我还是为了锻炼啦学习啦。老爸这人实在难缠。
不过老爸有一次感动了我,让我怀疑起来,老爸或许也爱我。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由于太困倦,我早早就睡下了。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风扇。第二天早上醒来,妈妈对我说:“昨天晚上那么热,你睡得满头满身都是汗。你爸用毛巾帮你抹了好多汗。又给你扇风扇了几个小时,你才睡安稳。”
那一刻,我的嘴角颤动起来。爸爸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和慈爱,突破了我心底的冰凉。我仿佛看到爸爸疼爱地用手在我的额头抹去汗水,心里如巨浪翻涌。我不敢让妈妈看见,偏过头,给妈妈的是一个桀傲不驯的固执的侧影,然而这边,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淌出眼睛,滴落在身侧的凉席上。而且,过去了好久好久,只要一想到这个夏夜,就泪如泉涌。
再后来,我发现老爸特别辛苦特别忙碌,很少见到他有闲玩的时间。他总是赶着去做那些做不完的事。
那年,也是大夏天的,火热的天,老爸周末在家,棉花田需要中耕了,可是那天牛没轮到我们家,人家也在用牛中耕,没有空。老爸着急啊,过了周末就得等上一个星期才有空。他稍作犹豫就扛上中耕器,叫上我直奔田里去。到了,老爸叫我掌着中耕器,他把粗粗的绳子往肩上一背,自己就直接拉上了。他干上牛的活了。走在他的后面我心情很复杂,一边埋怨老爸做事不会变通延后一下,一边在心里难堪难受着,人干牛的活儿,这是何必呢。
老爸穿着破旧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快没了沿的破草帽。他把身子使劲往前倾,脚尖踮起来拼命往前拉。那真是一个艰难到极点活。拉得坚持不住了,老爸才停下直起身,剧烈的喘息仿佛要把他的胸膛抽破,晶亮的汗水从他脸上身上每个毛孔里直往外冒,先是小粒,很快变成大颗,再汇集成流,涓滴而下。他捏着衬衫的领口处往脸上呼扇,露出肩头鲜红的勒痕……那天老爸把家里所有的棉花田都中耕了一遍,第二天就病倒了,破天荒输液了,输了两天。
我很恨我自己,懂一个身边最亲的人需要那么多年!
我的孩子慢慢长大,我对孩子居然也和老爸当年对我一样,恨不得一口气改掉他身上所有的缺点和稚嫩。而我,对孩子,只有爱。
我终于明白,老爸原来是如此爱我。他只是希望我健康安全,他只是希望我能够学到更多,他只是希望我尽量没有缺点……
可惜,年少的我不懂父爱深沉,也不知人间辛苦,固执地要向老爸夺回嬉戏的自由。
于是,和老爸在一次争吵过后,我坚定不移地下了学。而且,我当时的心理,觉得下学就是我对付老爸最有力的报复,还可以让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再接受他的管理……
老爸这几年很少和我住一块了,一直在厦门或者上海给我的妹妹们照顾小孩。
今年的四月二十八日,老爸从上海回来,和我们一起呆了两天。他低头吃饭的时候,我会细细打量他,心里竟涌过一阵阵酸热的巨浪。老爸身体还好,头顶白色盖过了黑色。脸上全是温柔的笑,再也不复当年的不怒自威。眸子也失去了炯炯的神采,眼神也是笑眯眯的。时光,一刻不肯消停地推着老爸走向衰老了。
五月一日,老爸过去城关,第二天打来电话,说已经买了三号的车票,十一点半从北站坐卧铺车去上海。
三号上午我忙生意的时候心里就有点着急慌乱,总惦记着去送送老爸。还想,老爸一定还想看看他的孙子,我还得把儿子家恒也一起带去。可是那天上午相当忙,等我把事做完已经快十点半了。看看自己满脸胡子满头灰的,觉得老爸看了一定要心疼。于是抓紧洗了一个澡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镜子里瞅瞅,还行。叫上儿子就奔北站去了。
我们才走不远,老爸来电话了,说发车时间提前了,已经上了汽车,就要走了。我心里突然很不甘很着急。我说:“我和家恒来给您送送行的,还得十分钟左右才能赶到,我抓紧赶一赶,看能不能在发车前赶到。”
那边传来老爸开心的笑声,说:“好啊。”
我恨不得长出一对大翅膀呼扇几下眨眼就到北站,心里觉得要是赶不上给老爸送行,我会难受的,肯定会的。
到了北站,我把车往边上一放就和家恒疾步进站。边走我就边掏出了手机,拨出了老爸的号码。
电话里传来老爸爽朗的笑声:“呵呵呵,车已经开动了。”
我还是没赶上!心里不由得一阵懊恼,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快速问道:“那您出站了没有?”
“还没有,车子刚开动,就要出站了。”
我赶紧回头对家恒说:“快找上海的车!”
车站里到处都是车,停着的,走动的,进站的,出站的,一时间哪台车才是老爸坐的车呢!
我和家恒一边用目光收索,一边向出站口方向靠近。家恒指着一台开往出站口的车叫起来:“爸爸快看,那是上海的车!”
那台车缓慢行进着,车窗帘都掩着,看不清里面。我赶紧拨老爸的电话:“您的车是不是到出站口了?”
老爸很快接了电话:“是的,马上出站。”
“您在车的左边还是右边,我们就在车旁边。”
“右边。”话音一落,中间的一个窗帘拉开了,老爸温暖的笑脸透过玻璃来。
出站的车好像要在出站口办手续,老爸乘的车慢慢停下来。终于赶上看一看老爸了,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比阳光还温暖的笑容,我突然就屏住了呼吸,因为那一刻我哽咽了,无由的想哭。我只是叫了一声爸爸就紧紧地抿住了唇,不敢放松一下表情,因为我觉得一放松我就要哭出声来。我好想像那个学习游泳的日子,可以紧紧地搂着老爸的脖子,可以在他的怀里听他说“有我看着你,不用害怕”。
爸爸大声对我说:“你在家好好做自己的事啊。”
我依然不能说话,只有点头,举起手,慢慢地挥。
汽车又开始走动起来,老爸对家恒说道:“家恒,好好学习。”因为时间紧,老爸赶紧地用左手握拳,使劲在胸口抖动几下,大叫一声:“加油!”
“好!”我听见家恒在边上很郑重地回答。
车转过了厚实的墙角。我们匆忙赶来,竟只来得及和老爸说上了两句话。我和家恒怏怏走出北站,一时缓不过情绪,总觉得眼角酸热,有泪欲下。
如今的我,没有让老爸如愿,可以能有点出息,在农村,像每个要养家糊口的男人一样,卑微而又辛苦着。可我同时也富足而又骄傲着,因为亲人对我们的爱,总能穿透尘世的风雨,翻跃过时空的深涧,暖暖地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的心里,和谁相比,也不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