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键盘上敲出这两个字，仅仅看着，心里立刻就涌上了一股温暖，而后，又生出了一丝沉重。温暖是母亲于我，而沉重是我之于母亲。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字，只是细想之下，从小到大有关母亲的印象明明历历在目却又实在纷繁琐碎，抬腕之际竟有无从下笔之惑。
　　 或许，惟有至亲的人最深的爱才能让人无语凝噎吧，千言万语说不出口，那情那爱那人早已入心，毋庸张扬不必炫耀更无须刻意描摹，就那样默默地感受细细地体会即可完全明了。
　　 母亲今年已经六十有三了，这个年龄若放在过去，那是绝对的老人了，但于现在，却是个不能说小却也无法说老的岁数。我对母亲外貌的印象，不知为何依然停留在她三十至四十岁时的时候，这么多年，总感觉她好像一直没发生多大的变化，并未随时光沧桑而老去。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是朝夕相处的缘故。就像儿子，守在身边总觉得没怎么成长，但是隔了一段时间去岳父家，他姥爷姥姥一见总会不停地说又长大了又长高了。除却单身的日子，婚后也有好几年我都是跟父母一起住，近几年才搬了出来，所以母亲即使在外人看来有明显的容颜变化，但因这变化是在每日每时的相处中慢慢发生的，也就很容易被我忽略。在眼中，在心里，我的母亲，还是以前的样子，没变，也未曾老。
　　 母亲生肖属虎，身高一米六五，在普通的农村妇女当中算是高个了，看起来甚至比父亲还高一点。身高上我必须得感谢母亲，这一点随了她，长到了一米八五。父亲经常沾沾自喜地说无愧先人了，母亲就会偶尔揶揄他，说儿子身高没你的功劳。父亲不服，总会弱弱地辩解说小时候那会穷，自然灾害多，兄弟姐妹多，吃不饱，没长开。我和母亲听了就会不屑一顾地哈哈大笑，父亲尴尬无比，懒得理我们，就跑院里抽烟解闷去了。
　　 母亲的性子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女性格，乐观爽朗，做事更是风风火火。大集体的时候，父亲开拖拉机给村里跑运输，后来单干了，他又做了村支书，经常不着家，家里田里的活几乎全落到了母亲身上。而母亲却是毫不计较任劳任怨地一力承担下来，家里打理得整整有条不说，田里的作物春种秋收更是从未落于人后。这一点除了村里的人对母亲竖起大拇指外，父亲那样的顽固脾性，偶尔真情流露的时候，也会跟我们兄妹说家里全亏了你妈，懂事了要帮忙不要添乱以后更要孝顺。
　　 【二】
　　 母亲对外要强，凡事不输人后，对内却是性子偏软，敬爱有加。印象中，母亲几乎从未打过我们，顶多就是做错事的时候一通数落，我认为这是爱。父亲性子顽固暴烈，不管对错或者有理无理，对着母亲撒气的时候，母亲总是默默承受不发一言，一直到父亲消气为止，我认为这是敬。高尔基说，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而我们家里的一切和睦与荣耀，都是拜母亲所赐，我可以坦然地这样说给任何人听，并且会感到无比光荣和骄傲。
　　 母亲的软，或者说脆弱，于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始于我大学时期。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一直不曾离开本地，也未曾住过校，上大学是我第一次离家在外的独自生活。虽说只有短短几年，而且期间也有放假回家的时候，但是总归不是厮守在母亲身边了，这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脆弱本性。
　　 起初的大学生活，我比较的不适应，连去那个城市都是父亲陪着我一起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的。离家的时候，母亲千叮万嘱，生活上，为人处世上，莫不一一交待，极尽“啰嗦”。父亲要她留在家里，她却坚持要送到火车站，我记得好像这是头一次母亲公然“违抗”父亲的意愿。登车的时候，母亲还在问我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惹得父亲责怪也当没听到，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母亲拼命地挥手，并且跟着火车小跑了一段路，直到站上工作人员将她拦下。那一刻，我清晰看到了母亲眼睛里奔涌而出的泪水，心底忽然就一阵剧恸，喉头哽噎，想喊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一个字，泪珠滑下脸颊，手按上车窗玻璃，不去读书要留在母亲身边的念头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家里座机都没有，通讯就靠写信。开始的时候，因为想家，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写一封信回家，有时甚至两三封。内容也是鸡毛蒜皮不一而足，想起什么遇到什么都会写上，总觉得这样才不会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妹妹告诉我，每次我的信送到家里，她读给母亲听的时候，总是第一句“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没念完，母亲的泪就流了下来，每回都是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的母亲呐，你能不能不让儿子这么难受，哪怕故作一下坚强也好啊。
　　 后来的大学生活我渐渐适应了，心神被缤纷多彩的外部世界吸引，写信的次数不是那么频繁了，这其中也有我不想让母亲每次都以泪洗面的考虑在内，但我未曾想到的是，我的“经久”不通音讯，却更令母亲陷入思念焦虑的难受境地。当父亲来信说到母亲的状况而责怪我时，我才明白，儿行千里母担忧，不养儿怎知父母心，唉，做儿子的想法竟是这样的幼稚，做法又是这样的自私！
　　 【三】
　　 雨果说过，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亲却是坚强的。母亲作为女人，有其脆弱的一面，但是作为母亲坚强的一面也是令人印象深刻。大学末期，奶奶去世，那时我忙于论文创作图纸设计以备毕业答辩，寄信回家都交待清楚了没空再经常写信了。父亲想把噩耗告诉我，让我赶回来参加葬礼并见奶奶最后一面，是母亲坚决阻止了他。后来从父亲和妹妹的嘴里，我了解到了当时母亲的态度是如何的绝决，她怕浪费我的时间耽搁我的学业，毕竟千里之外来回的奔波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即使明知奶奶后半辈子最疼的人是我，即使一朝一夕间就成了阴阳永隔，母亲还是表现出了从未见过的坚定，她决意隐瞒而不告诉我，不让父亲和妹妹在给我的信中提起半点关于奶奶病逝的消息。
　　 等我顺利毕业放假回家后，得知了奶奶不在的噩耗，在奶奶曾经的房间里痛哭失声的时候，身后的母亲还在故作坚强，听着我的哭诉和哀怨，母亲的泪终于奔涌而出，大滴大滴落在胸前。我无法再埋怨母亲，因为我理解了母亲，即使我及时归来，也不能改变什么，徒增伤感而已。于是，在奶奶浅尘轻飘的房间里，在奶奶遗像和蔼目光的注视下，我们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我的哀痛，以及母亲的坚强压抑，顷刻间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尽情地宣泄在了哭声中，泪水里。
　　 【四】
　　 往事清晰如昨，感觉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我就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结婚的时候，对象倒是没有过多的要求，她看中的是我这个人，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提出苛刻的条件，最重要的是没提出买房。家里本就是六间瓦房，住三代都没问题，母亲大概是护犊心切，跟父亲一合计，提出原址翻新旧房，尽量增大居住面积，让我们就在家里结婚。看着母亲热切的目光，我实在不忍拂逆她的意愿，只好点头同意。新房盖好后，气派确实不同以往，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以前的旧房是爷爷为父亲和母亲结婚盖的，当初也是新房，而今一代为一代，我的婚事又让他们为我盖了新房，我心里明白，他们累也心甘，尤其母亲，从盖房到为我办喜事，终日操劳，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疲惫和怨怼，相反还总是挂着笑意。
　　 关于新房大门上方牌匾的内容，还发生了点趣事。我们家里，父母都是属虎，我属龙，妹妹属蛇，算是小龙，于是定制门匾内容的时候，母亲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成语：虎踞龙盘。我和妹妹齐声喝彩，母亲不禁有点沾沾自喜，但是没等缓过劲来，就遭到了父亲的否决。父亲的意思，虎踞龙盘的意味有点托大了，咱普通家庭怕是顶抗不起，不如就用“福聚华堂”吧。因为父亲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就是“华”，福聚华堂，一来沿用了传统的门匾用语，二来也有光耀自家门楣的意味，一举两得岂不更好？父亲的解释无懈可击，母亲就算有万般不甘，也再无话可说，只是可惜白高兴了一场，一旁嘟囔着我就是个说话被当耳边风有我没我都一样的主儿，惹得我和妹妹窃笑不已。
　　 【五】
　　 大学期间我学会了一个坏习性——抽烟，后来结婚，为了我的身体健康，更为了下一代的优良品质，在母亲的严厉训斥下，我把烟戒了。儿子出生几年后，生活琐碎增多，工作压力也渐大，香烟又被我重新拾了起来。这次许是母亲有心无力再管教我，也许是看我确实不易，就没再逼我戒烟。不逼我戒烟了，我当然庆幸，可好笑的是，母亲竟然也开始抽烟了！起先是偷偷拿父亲的烟抽，后来被父亲发现，挨了一通斥骂后可怜兮兮不说，却再没处可找烟抽了。好在她的烟瘾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并没上瘾，抽不抽也无所谓。
　　 我偶尔在书房抽烟，会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似在犹豫什么，却又打不定主意。我禁不住打开门，母亲看到我，一脸的讪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惊讶问道干嘛，母亲支支吾吾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一再“讯问”，她终于招了一句：能……能……给妈支……烟……抽么？我莞尔，继而再问为什么要烟抽，母亲终于说了实话：儿啊，妈累了，抽支烟解解乏好不好？
　　 一瞬间，我明白了。母亲，我的母亲，再不是以前那个山上地里的活拿得起放得下凡事不言苦不怕累的要强女人了。她老了，她也累了，为了父亲，为了我们兄妹，为了孙子，更为了这个家，她勤勤恳恳，劳心劳力，在我们近乎麻木的不知不觉中，腰弯了，发也白了，岁月无情，母亲终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住冷酷如斯的时光摧残和生活磨难？
　　 我无语，默默抽出一支烟递给母亲，看着母亲贪婪抽烟的样子，心里忽地就泛起一丝酸楚，良久萦绕，排解不去。我道：妈，别再委屈自己了，想抽烟我给你买一包去吧。母亲急急地摆手，连呼不用，末了解释说，只是解乏而已，偶尔抽一支，不浪费那钱。况且抽烟有害健康，妈还想活个长寿限，不想因身体问题给你们添累赘呢！听了这话，我真真无地自容，想哭的心都有了，惭愧啊！母亲，我的母亲，你还能让儿子感动自责到什么地步？
　　 【六】
　　 还记得前几年，家住广东的四爷爷盛情邀请父母亲去他那里过年，爷爷弟兄几个就他一人还健在了，思乡心切但又因年长而不便长途跋涉，于是想到让老家的亲人过去。可是父母亲也打怵旅途难熬，况且家里还有鸡鹅兔狗需要照顾，委实脱不开身，犹豫再三终于决定让我们一家三口代去，顺便替他们捎去问候。南方的气候那年出奇的反常，大雪纷飞，酷寒逼得人根本出不了门。去了没几天，儿子没处可玩，又非常想念爷爷奶奶，整天嚷着要回家，我没办法，跟四爷爷解释一番，然后决定回家。回家前我打电话告知了母亲，没成想这竟成了母亲日日挂念的一块心事。因天气原因，车票很是难买，好不容易买上，却是难以成行，无奈又耽搁了几日，后来我知道，母亲在家里每晚都关注南方的天气情况，牵挂惦念至心急如焚，夜不成寐。
　　 后来我们终于登上了回乡的列车，在车上，我又打了电话通报平安。回家的那天，列车却又晚了点，到站的时候，站台上空飘着小清雪，一出站口，儿子就看见了爷爷奶奶，大呼小叫着跑了过去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眼含热泪，假装不看我们夫妻俩，抱起儿子就是一顿猛亲。我远远地看着身上发梢均沾满雪花的母亲，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世事难料，谁想得到母亲年届花甲了，竟还要受此担忧和相思的折磨？我叹息着，再细看的时候，却发现母亲正在儿子的脑后偷偷地瞄我，那目光里，满是关怀，满是慈爱，亦满是欣喜……
　　 【七】
　　 世间事，因果可曾料？因为种种不可预知亦不受控制的情况，我还是买了新楼搬了新家了，现在居住在城里，远离了曾经留恋的村子，远离了生我养我的父母。即便如此，母亲对我的关爱也未曾停止和隔断，幸亏城里与乡村离得并不远，也就几十里地的路途，回家只是十几分钟的事。我若三天不回家，母亲必打电话来，还有大大小小的农历节日，难为母亲这样的年纪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统统成为了喊我们一家三口回家吃饭的理由，甚至有时炒了几个好菜，包了一顿饺子抑或做了一顿手擀面也会让我们回家吃去，完全不顾我们来回地奔波折腾有多麻烦。
　　 这些事，即使有些许辛苦，我还是觉得值，从来都是顺着母亲。有时妻子累了不想回去，儿子也不愿回去，我自己孤身一人也要回去，因为只有我知道，这里面渗透着母亲的牵挂和关怀，从小到大甚至到我老也不会消失或减少。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的回去总会令母亲感到满足和开心，每次看到她在大门口翘首以望的身影，我总是会生出一种幸亏没让她失望的欣慰，一辈子能够回馈母亲的并不多，更永远做不到同等回报，所以该做的必须要做到，是不是？有首歌叫常回家看看，为什么会流行，会于世上传唱不休，其中深意看了歌词人人都会不言自明罢。
　　 【八】
　　 母亲告诉我，她在五十岁那年就已是满头银丝了，但我脑子里却从没她满头白发的印象。因为那时她嫌白发太多难看，就去染了发，回来后我们都赞她年轻又精神，后来她就养成了染发的习惯，每每头发长长或泛白了，她就去修剪染黑，所以十几年来我一直觉得她没怎么变，可能是认为发犹黑人就还不老吧。
　　 今年春节前，母亲却让我们吃了一大惊。我回家后，忽然发现母亲变了，满头的银丝并没染黑，只是把短发烫了一下波浪，就那样在头上蓬松开来。见到我的讶异，母亲略显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红晕，怯怯地跟我解释并问我：人家说染发对身体不好，我就不染了，烫烫就好，好看么儿子？我回过神来，略一迟疑，然后道：唔……好看！我妈现在是天下最美丽的老太婆了，像田华！哦不，田华都没妈你好看……
　　 母亲听到我的赞美，不曾分辨是真心还是虚伪，很受用的样子，咧开嘴就笑了，像个孩子一般开心。我心内暗叹，这样也好，就算头发都白了，形象跟以前相比来了个大转换，只要精神矍铄，身体健康，任凭它岁月如刀，沧桑横流，母亲还是我心中的母亲，不曾变，从未老！
　　 母恩涓涓，总浴我身；母爱暖暖，长沐我心！如那春雨，润泽无声，却是那般深厚绵长！关于母亲的文字，从开始时的无从下笔到现在的洋洋洒洒数以千言，竟是一气呵成。这其间，都是母亲伟大的爱在激荡着蛰伏的心，鼓舞着敲击键盘的手指，慈恩厚爱常驻心底，感喟万千无以为报，且将此文作为献给母亲的一番心意吧。
　　 纪伯伦说，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妈妈”。这里，就让我发自肺腑地呼唤一句吧：妈，愿你长寿，愿你快乐，愿你一生健康幸福！
　　 母爱不老，芬芳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