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泪
北临太行,南依邙山。九曲黄河到了此,与沁河交汇了。
在茫茫的,分不清是黄河滩还是沁河滩的滩地中间,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庄的人们以耐劳而名传十里八乡。
青苹是老刘家的大女儿,和小女青凤一样,是村里的美女。要不是母亲去世早,姐姐青苹或许能多读几年书,而现在,只能供妹妹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青苹才十六,就出落的大姑娘一样,不仅模样周正,身板利落,还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裁衣做饭,割种犁耙样样精通。
花开得好,就有人瞄上。青苹家的门槛快被媒婆踩烂了!老刘不急,青苹更不急!她心里早就有了人了哩。
那是周家的老二,因为是俩儿子,二的虽说有大名,乡里人还是叫他“二蛋”。二蛋膀大腰圆的,黑铁塔似的身量使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庄稼人,图的就是这样的人。何况二蛋的水性极好,一个猛子就能扎出二里地远,这对于依着黄、沁二河的人家来说,就是生存的资本。
二蛋和青苹同岁,属于青梅竹马的那种!
两人没有牵过手,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可在心里,青苹认定了自己的丈夫,就该是二蛋。二蛋嘴笨,可心眼好。割草回来总不忘给青苹家送点,摸鱼回来送要挑大的给青苹,收麦时送会帮着青苹家打场,中秋月圆总不忘将他妈妈做的月饼给青苹送去……
媒人的嘴,敲开了少男少女的心……
“二蛋,巧姨给我说了门亲,是城里的。”
“胡扯,明明是咱村东头的小亮。”
“恩,你怎么知道?”
“你爸爸和我爸爸说了!”
“那你怎么想?”
“你愿意就行,又不是给我说亲!”
二蛋恨恨地说着,一边踢飞一块土坷拉。土坷拉落下的地方,歌唱的小虫刹时闭上了嘴。
“你!你!你欺负人!”青苹憋涨着脸,却不知该怎么说。
“你干吗说给你介绍的是城里人?”
“你!你个傻二蛋!我——说——别人给我介绍的是城里人的话,我就立马嫁走,不看你了。臭二蛋!”
青苹说着,推了二蛋一把。没想到,二蛋没有倒,自己却打了个趔趄,直向河沟里跌去……
二蛋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些许是猛了些,青苹一下子就扑在二蛋的怀里。
就像突然粘了胶水,也像正负磁铁猛然碰撞,二人就紧紧地抱在一起。那是青苹在夜里想过无数次的拥抱啊!那也是二蛋独坐在河边不止一次幻想过的拥抱啊!
“我爸爸说,看我的意思。”仿佛过了好久,青苹冒出一句话,并想抽出身来。可二蛋抱得太紧,她没有成功。
二蛋则惶惶忽忽地,他听见自己心脏“嗵——嗵——”地跳着,感到胸口憋涨着,脖子粗肿着……
他猛吸了一口凉气,低头是却感受到青苹温热而急促的呼吸,突然就有一种想将青苹揉碎了,吃到自己肚子了的感觉。他只有用更紧的拥抱来释放自己。
“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二蛋惊觉,忙放开青苹。二人在月色里对立着。
“你嫁给我吧,我对你好!”
“恩!”
三月的阳光已经让人感到燥热了。万物都憋足了劲,泼泼辣辣地生长着!无论是岸边的杨柳,还是田边的野草。
春风不住地传递着温暖的讯息,燕子从南方返回筑巢安家了。
青苹看着整日忙碌的燕子,时不时就红了脸。她和二蛋订婚了,他说等过了半年,种了麦子就娶她。
该给麦子浇水了,二蛋去帮青苹。
没膝的麦子长势很好,远望就像一张巨大的绿地毯。偶有星星散散的油菜花,黄灿灿的点缀着,使无边的滩地美丽的好象天堂。
水潺潺地流着,青苹不时的发呆。自打订婚以来,青苹反倒不敢和二蛋对视了,说话也少了。二蛋也正经了很多,不再像孩子似的逗青苹了。
月亮出奇的圆,春日的夜晚还是冷冷的。青苹打了个冷战。二蛋将黄大衣递给她,她不要。
“你也冷啊。”
“不冷,我是铁打的。”二蛋边说边张开胳膊,做了一个侠客似的动作。青苹笑了,接过大衣,穿上了。
“你还很细心,知道带大衣。”
“我妈妈让带的,我不要,她非给,还真派了用场。”
“你有妈妈,真好。”
“等结婚了,我妈妈就是你妈妈了。”
“啊——嚏——”二蛋突然打了个喷嚏。
“给你穿吧,别逞能了!”青苹一边说,一边脱大衣。
“别介——别介!我不冷,你穿吧。啊——啊——阿嚏——”
“呵呵,叫你逞能!”
“咱和着穿吧,别都冻着。”
“恩。”
冷冷的月光,突然就温情了很多。
青苹蜷缩在二蛋的怀里,好象受惊吓的小鸟,一动也不敢动,耳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风轻轻地吹过,青苹感到凉凉的——她猛然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
夜静极了,静得只剩下潺潺的水声和呼吸。青苹感到头顶温热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心口就慌了。“咚——咚——咚——”,有节奏的似擂鼓的心跳,也不知道是青苹自己的,还是二蛋的。
空气仿佛越来越热,青苹感到迷梦般地,她渴望二蛋有力的拥抱。她于是越来越紧地抱着他,脸儿贴向二蛋的脸……
青苹急促的呼吸,激起二蛋澎湃的欲望。他的手,战惊惊地深入了他想了很久的迷一样的女人的身体……
猫不骚,狗不咬。乡下人如此说,是专指那女人主动的情形。不管怎么说,那晚,青苹就成了二蛋的女人。
玉米长势很好,转眼就一人高了。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柳树无精打采的低垂着,只有那蝉在不停地聒噪着。
青苹和二蛋积极张罗着结婚的物件,闲暇时便到河边捕鱼。青苹并不插手,就只是看。二蛋的每一个姿势都那么让青苹着迷,她怎么也看不够。
河里的鱼很多,二蛋一晌就会弄一筐,乐的青苹只笑。
午饭后的阳光更加灼热,青苹和二蛋就在河沿的柳树下歇晌。
“苹,我,我想——”二蛋的呼吸猛然就急促了,他羞涩地搓着手,眼睛紧紧的盯着水面。
“恩——可是,万一有了孩子,那村里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我们俩淹死。”青苹说着,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其实我——”
“我,我实在憋不住了,苹,反正我们要结婚了,求你了。”二蛋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瑟瑟的靠近了青苹。
青苹没有言语。
二蛋看瞅着青苹红布似的脸,还有那剧烈起伏的小山似的胸脯,心里立即就着了火,仿佛得到准许似的,一下子拥住了她。
青草羞涩地匍匐在地,任由俩人释放所有的激情。
初绽的鲜花,香甜而娇媚。辛勤的蜜蜂,多情而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才平静下来。二蛋看看青苹,头发已经散乱,脸却更加红润妩媚。衣服皱巴巴的,胸前的那块已经湿湿的,贴着身子,却愈发能看见高耸的胸脯。二蛋突然觉得胸膛里又像火山似的,他还想要。
“我们洗个澡吧,看这身子能见人么?”青苹说着,迅速脱下衣裤,鱼一样地跳入水里。二蛋一楞,也跟着跳如水里。
平静的水面,没有一丝遮拦。只有弯弯曲曲的河道是一道到小小的屏障。他们就像鱼,在水里嬉戏。
青春洋溢的青苹,凝脂一般的皮肤在水里仿佛有了磁性,牢牢地牵拽着二蛋的眼球。他的心脏总在跳,“咚——咚——”的声音使他的血液直往上窜。他悄悄地从后面抱住了青苹……
两人静静躺在一处浅浅的河弯处,身子在水里,头枕着河岸边的青草。旁边的那棵老柳树,伞盖似的恰好为他们遮蔽了炽热的阳光。
“快点结婚吧,我都等不急了。”二蛋说着,又凑过去身去,一双手在青苹的身上游走。
“恩,我这几天也想着呐。”青苹一边说,呼吸就急促起来,她的手也颤抖着轻轻摸着二蛋厚实的胸膛。
蝉拼命地叫着,伴着树下的激情的呻吟,仿佛一支夏日的歌,欢乐地伴着河水淙淙地流向远方……
阳历的九月,玉米已经陆续成熟,春玉米早就挂在墙头了。
青苹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这天,她来到婆家,整理新房。
毕竟是一个村子且两家关系也近,青苹没有未嫁女子见公婆的娇羞,一进门,就忙活开了。
墙是新刷的白涂料,白的晃眼。一米五的大床也是新做的,刚刷的红漆。四组大柜是新样式,摆放在床的对面,形成一堵墙,将床与外间隔开了。门对的正屋,一排低组合柜锃明发亮。旁边的新沙发还没有放好,还有洗衣机、电视都还装在箱子里也放在旁边。
青苹审视着房间,琢磨着如何布置更得体。
天依旧热,尽管电扇还在扇着,但青苹的汗还不住地往下淌。婆婆端来一碗绿豆粥,青苹不客气地喝了个精光。完了,娘俩坐在沙发上聊结婚的事宜。
“苹果啦——换苹果啦——”门口突然传来走街串巷的生意人的叫卖声。
“妈,我去换包苹果去。”二蛋说着,扛起一袋麦子出去了。
一会儿的工夫,二蛋就将红红的苹果洗干净送来了。
“他呀,最好吃苹果!”婆婆笑着数落二蛋。
“妈妈,我去捞几条鱼,中午咱吃米饭吧。”
“我也去!”青萍有点撒娇。
“别去了,你和妈在家做饭吧。”
“那——中吧,你要快去快回啊。”青萍撅了撅嘴,叮嘱二蛋。
“恩,我走了哦。”二蛋说着,看了看青苹,眨了眨眼睛,一溜烟跑出去了。
二蛋妈看看俩孩子卿卿我我,一刻也不愿离开的模样,假装准备做饭的家什,却忍不住偷偷地笑着。
“二蛋是个好孩子,他小时候就知道疼人。……”婆婆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往土灶里加柴。青苹听着,笑着,想着婚后的日子。
……
“婶,婶——不,不好了!二蛋,二蛋哥出事了!”
浑身湿透,满头大汗,说话结巴的二蛋的好友京京,傻傻地站在门口,腿打战,一脸的灰青色。
仿佛晴天霹雳,青苹和婆婆都呆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二蛋哥出事了,他——他——快看看去吧!”
腿好象是别人的腿,心仿佛被扎了一针,青苹恍惚着搀着婆婆,向河边跑去——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青苹一直问自己,天和地突然就白晃晃的,分不清了。
河边积聚了很多乡亲,许多水性好的都下河里摸索着。可是,就是看不到二蛋的身影。
太阳光白辣辣地照着,青苹望着河面,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一切的人影也没有了,只剩下她,好象还是那次,在河边,只有他和她。……她痴痴地望着,突然就看到二蛋在河里游着,一边回头叫她:“苹,我在这里。”她大喊:“二蛋,回来——”就昏倒了……
第二天,二蛋的尸体从河里打捞上来,因为没有结婚的缘故,他没有能回家,也不能入祖坟,当天就被安葬在里祖坟不远的一块庄稼地里。
青苹没有看到二蛋最后的模样,她一直躺在自家的床上,昏睡着……
她姨妈赶来照顾她,在埋葬二蛋的当天,姨妈剪下青苹的衣襟,在十字路口烧掉了,一边烧,一边许愿说:“二蛋啊,在世时你对苹苹好,现在阴阳两隔,你就放过她,让她在寻婆家吧。烧了这衣襟,你们可就彻底断了,你再不要找她了。”
……
清风吹过窗子,青苹从迷糊中醒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如今头疼得厉害。
院子里的泡桐树,叶子已经有点黄,在枝头怏怏的呆呆的静默着没有一点儿生气。一只麻雀在枝头楞楞地站着,似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青苹试图下床去,可头就像针扎似的疼,身子还没完全起来,心已经跳地使她喘不过气来。大脑像突然空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大约自己病了。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在此期间,青苹没有走出家门一步。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好友去看她,除了父亲每日给她端来饭菜之外,就她一个人,僵尸一样躺着。眼泪似乎永远不能干涸,就那样无休止地流着。她浑身无力,脑海里对二蛋的思念清晰而强烈。
“那怎么会是真的呢?”她一遍遍问自己。活生生的人,还那么真切!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胳膊,还有他的吻……仿佛还在昨天,但而今,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一阵寒风吹过,树叶像飞舞的精灵,悠悠飘荡在空中,依依不舍辞别生活一生的枝头。站在堤上,望远处一览无遗,空旷而寂寥。田里的冬小麦已经青青的,给冬季的死寂带来一些希望。
青苹走在堤上,寒意阵阵袭上心头。一切都没有变,可一切也都变了!远处,那个小小的坟头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寂寞。
“二蛋,你在那里冷么?你在那里能睡好么?”青苹踉踉跄跄地扑倒在那坟前,手抓着坟头冰冷的黄土,紧紧地贴在脸上,恍惚中,她觉得那就是二蛋的脸……
泪水像河水,汩汩流淌。青苹哀哀的哭泣随着西风飘散。天涯尽头,哪里有她的心园?
寂静的河滩偶尔有小鸟飞过,才显出一丝活气。田里没有活计,也就没有了人。但每天,一个孤寂的身影会出现在河滩,然后,雕塑一样坐在坟丘的旁边,那便是青苹。她不愿二蛋孤零零地呆在这里。
“愁肠千千结,哀怨无尽头。”青苹日见憔悴,羸弱的经不起一阵风吹过。
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已已,可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