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农家小院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声音，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桂花对着镜子在端详着自己，一会儿梳梳头，一会儿拍拍脸。她天生丽质，脸不用擦脂粉，一样光滑细腻。屋子里的灯光很暗，她找不到往日的自信，有点情绪低沉的感觉。一个冬天没有出去劳作，春天也只是在大棚里忙活，少了紫外线的照射，皮肤又恢复了白皙和弹性。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漫不经心地舒展着眼角的鱼尾纹，似是心事重重。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的爱，会衰老得很快。桂花不是，她除了男人的爱，更多的是自己爱自己。每当夜晚闲暇时光，不管出去不出去，她都喜欢坐在镜子前，梳理自己，或整理衣冠，或整理心情，增加自信。进入中年的她面颊依然白里透红，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据说她的祖太爷那辈是当地有名的大财主，后来她爷爷因为抽大烟而败家，轮到她父辈就成了十足的贫农了，看来她还是有点大家闺秀的遗传基因。
　　 她整理了一下发型，然后又喷了点桂花香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丈夫老蔫，叹了口气。“唉！”
　　 听到桂花叹气，老蔫躺着的头微微动了下，眼皮翻着想看看桂花，但那视角却看不到。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听说刘书记要被选下来了？躺得太久了，他说话都没了底气。
　　 听老蔫这么说，桂花一肚子的不高兴，但她也不好当着老蔫的面说什么，显得无可奈何地说：你操那个心干啥，好好地养身体吧。咱家瓜棚眼看就要施肥了，我去找他要鸡粪去，你好好睡觉吧！
　　 说完，走过去给老蔫盖了盖被子，正了正枕头，转身换了一双平跟绣花鞋，走到了院子里。
　　 透过屋子里昏暗的灯光，围墙下面那只板凳隐约可见，像一位忠实的士兵，经常在夜晚护送着桂花出墙。
　　 她熟练地登上了板凳，一只腿轻盈地迈上了墙头，另一只腿也跟着上去了，然后蹲了下来，顺着隔壁的梯子进到村支书家的院子里。这时候老书记早早在梯子这头等候了，这个时间比新闻联播都准点。
　　
　　 2
　　 老书记叫刘山映，人送外号“刘三硬”，并不全是刘山映的谐音，还有更深的寓意在其中。他今年65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短短的硬硬的头发零星有些银丝，满面红光，两目炯烁。走起路来一阵风，精神气十足，宛如四五十岁的人一样健壮。
　　 45岁那年，对于刘山映来说正是好年纪，当村书记一手遮天，村里人都视他为土皇上，家里还有个值得骄傲的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公费去美国读硕士研究生资格，家里还有一个勤快能干的老婆。
　　 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老婆突发心肌梗，一觉没醒来就和他诀别了。
　　 儿子临出国前，一再嘱咐，有好的女人了，再找一个，好有个伴照顾他。他始终没找，也有好多热心的村民给他说媒，都被他拒绝了。他说，村子的事情太多了，没有精力精力考虑个人的问题。
　　 村子中央有个小型超市，那里每天能聚集着很多老人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超市门前成了村子里新闻的传播点。刘山映每天都来这里买烟，他为了控制自己少吸烟，一次只买一包。
　　 这一天，刘山映来买烟，大家见书记来了，吵闹的人群立即变得鸦雀无声。每次都是这样，人们见了书记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刘山映跟这些人打着招呼：各位早啊，比上班都及时，还很自觉，也不用敲钟集合。我看明天你们这建个学习的网店，让你们每天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提高思想觉悟，免得总在这说闲话。大家埋着头默不作声。待书记走远了，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听说书记看上了隔壁的桂花了，自从和桂花好了后，就断绝了和任何女人的往来。
　　 你怎么知道，桂花亲自和你说的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刘茂媳妇说了，看见书记和老蔫家墙头总放着一个梯子，那是给桂花跳墙准备的。
　　 刘茂媳妇咋知道，是不是她和书记也有一腿呀？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你看咱书记吃得满面红光的，他那儿子经常从美国给他寄来各种营养品，哎！你们知道吗，还有伟哥呢？
　　 伟哥是谁？
　　 伟哥就是助性的。
　　 你就瞎说吧，人家书记那叫天生‘三硬’，还用助吗？嘴硬，根硬，腰杆硬。那一般人是比不了的。不信你试试，你硬得起来吗？大家又是一阵狂笑。
　　 昨夜会计王老根和他老婆打起来了，你们知道吗？
　　 夫妻打架正常事情，用不着知道也知道了。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王老根和儿媳有一腿，被老婆子发现了。
　　 爬灰呀？难怪，他儿子常年不在家，这个真不知道。又是一阵怪笑声。
　　 为了了解民情，刘山映经常安插暗哨，听听这里人们都说些啥，所以，这里的情况老书记了如指掌。但谁也不知道谁是暗哨，就像不知道这里传出的话是真是假一样。
　　
　　 3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站在田头，望着一片白花花的大棚，刘山映百感交集。他想起自己从原来的生产队长，到现在的村支部书记兼村主任，整整38个年头了。在他决定退下来休息的时候，过去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那一年，农业结构调整……
　　
　　 4
　　 今天召开村民会议，和大家商量一个重要事项。村子一千多口人，一家出一个代表来开会，几百口人没有一个交头接耳的，大家的目光都注视在刘山映脸上，听他宣布重要事项。
　　 镇里召开了各村书记村主任参加的会议，决定在我们镇实行农业结构大调整，我们村子的任务是要改变单一的种植模式，由大田作物改为大棚蔬菜，逐步实现由粮食作物向经济作物转型的发展过程。这需要村民转变传统意识，改变旧的经营理念，对于我们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挑战。我并不强迫各家各户都改变，但必须有一批首先站出来的，就是要有第一批敢‘吃螃蟹’的。改变种植模式需要投资，投资就要有风险，希望我们能正确认识。第一批实验户镇里给予扶持，办理无息贷款。就是说，缺资金的可以办理小额贷款业务，政府贴息，一年后还上本钱就可以了。回去后，都和家人商量一下，谁愿意第一批建大棚，一周内报给会计王老根，报名截止后，大家再一并商量贷款的事宜。定下来后，镇里有专门的技术人员来传授种植栽培管理技术，到时候妇女主任刘茂媳妇通知大家组织培训事项……
　　 刘山映声如洪钟，村民们听得全神贯注，对于这新生事物，不知道该接受呢还是该拒绝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都默不作声。
　　 第一批有20户报名的，这使刘书记非常满意，比他预计得要多。于是，他又忙着张罗有关事宜。
　　 大棚建起来了，棚里的蔬菜长势良好，技术人员每天都到棚里技术指导，唯恐百姓掌握不好种植管理技术。
　　 看着这种状况，刘山映又高兴又发愁，这蔬菜是长出来了，收获即将来临，可这田间道路雨季泥泞似鸭圈，也没法走车呀，这些蔬菜都是季节性很强的，不能储存，必须及时运出。
　　 他找到镇政府，镇长说：镇政府财政紧张，目前还拿不出资金来，还是你自己想想办法吧。听完了镇长的话他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夜晚，他无法入眠。坐在院子里，苦思冥想，寻找着解决的办法。他紧锁双眉，眉宇间皱起大疙瘩，许久不能舒展，举头遥望着星空，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怎么筹钱修路。突然，天空一颗流星划过，他来了灵感。儿子的同学张宇星不是在钢厂任副总吗？找他要点废弃炉渣先把田间路铺垫上，既方便快捷又经济实惠，先解决燃眉之急应该是没问题的。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走一步缓一步。他又一想，儿子远在美国，怎么找儿子帮忙呢？电话肯定说不清楚，不如亲自走一趟，“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老脸豁出去了，怕啥？他在给自己鼓劲打气，也是在给自己增加自信心。他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办成，但起码要努力，要付出，那样才会心安理得。想到这，他有点兴奋，说了句：天无绝人之路。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第二天他只身一人，拿着儿子和大学同学们的毕业照片，就直接去钢厂找张总。第一次张总不在，第二次张总开会门卫不让进，第三次终于见到张总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儿子这个同学还真给面子，听说来意后，拉住他的手说：大叔，你回去吧，过几天我找车把炉渣给你们村子送去，你给村子办好事，我们也积极支持，尽点微薄之力。
　　 这一夜，他又失眠了，是兴奋，是喜悦也有忧虑。
　　 他知道炉渣只是解决田间路的暂时办法，要想富，先修路，这才是硬道理，可镇里又拿不出钱来怎么办？
　　 这一日，他怀揣着希望，只身来到市交通局，他听儿子说过，这个交通局长也是儿子大学同学。但他不知道局长姓啥叫啥，走进大门说明来意，警卫放他进去。他走到一楼的中厅，正好看见了政务公开栏，看到局长叫阚敬先，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但这个阚局长可不是张总，他架子贼大，只是冷冷地见了一面，说了好多不相干的困难，以后就经常见不到人影，总是办公室人员把他打退了。局长不在，出去开会了，局长出差了……一次次碰钉子，他灰心了。
　　 他心灰意冷地走出市交通局大门，正想坐公交去车站。身边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上来搭讪。
　　 你是来上访的吗？
　　 不是，我是村支书，给村子修路要钱来了。刘山映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你这么好啊，为村子修路自己受憋？又不是你自己缺钱，你管那些干吗？中年妇女撇了撇嘴，看了一眼他。
　　 那可不行，我一村之长，必须为老百姓办实事。那样才对得起大家的期望，要不人家选你干吗？刘山映认真起来，说话有板有眼。
　　 看你这么心实，又是为百姓办事，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绝招，你想办成事，必须天天来找他，找烦了他就会答应你的。知道不，这是上访精神，百折不挠，不然你啥事也干不成。中年妇女神神秘秘地说着。
　　 刘山映听着有道理，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转头又进了大院，可结果还是一样。见局长一面都难了，不是开会，就是出差，反正没有影子。
　　 就这样，他隔三差五就来交通局一趟。终于有一天，局长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说：市里有一项村村通工程，准备先搞个试点，你这种为了村子建设，锲而不舍的精神也感动了我，就拿你们村子为试点吧，下周开始拨付资金，把你们村的每个街道都修上水泥路，并和大路相连。我会通知你们县交通局的，你回家等消息吧！对了，路修好了，你们配合下，会有专门录像采访的，到时候你多说点感受和变化就行了。刘山映一听，差点没跳起来，激动地说：太感谢局长了，那我回去了，你是我们村子的大救星啊。
　　
　　 望着热火朝天的修路场面，刘山映脸上绽开了笑容，满脸的皱纹都散开了。他想着自己上访的这些日子，睡地板，啃馒头，受冷落……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村子超市的新闻传播点，不只是传播小道消息，也传播好的消息，从那里可以听到村民对刘山映的肯定，他这个书记当的是响当当硬邦邦。
　　 听说书记每天去市里交通局长那下跪，才跪来得修路资金。
　　 这个三硬啊，除了他爹娘死他下跪过，能跪谁？那腰杆真是硬。可为咱村修路却每天去下跪，唉！真是难为他了！
　　 你说他干这个书记图啥？昨天他儿子寄来的钱，他又送到刘拐子那去了，说刘拐子家揭不开锅了。还把儿子寄来的补品给王瞎子送去了呢，这王瞎子啊，恐怕活不过春节了，病恹恹的，可怜死。
　　 图啥，你说呢？他不当书记，那大姑娘小媳妇的就往他家跑吗？大家一阵坏笑。
　　 你呀，没活明白。俗话说：吃十成，穿二八，赌对扣，嫖白搭。那吃了是自己的，穿了是给别人看的，赌钱半输半赢，那嫖呢，就是白搭了，有啥用？
　　 没啥用，你别和你老婆睡觉啊，还睡出那么多儿子来，老来老去，一个儿子也不管你。大家又是一阵坏笑。
　　 别说了，他来了。刘山映又来买烟，他们都停止了说笑，低下头不知道说啥了。
　　
　　 5
　　 北方的春天来得总是太迟，虽然大棚里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但这外面还是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让刘山映打了个寒战，他转身走到村里，看着村子新建起的健身房，娱乐室，还有会议中心，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经过他的努力，村子成了全省的生态文明示范村、科学发展示范村、小康建设示范村。每年都得到上级拨款，用于基础设施建设。每年都迎来无数的观光旅游人士，村子的观光农业火爆发展起来。
　　 如今的村子，洁净的街道绿树成荫，整齐的民房白墙红瓦。夜晚文化广场歌舞升平，邻村的百姓都来这里健身跳舞，田里白色的棚膜覆盖，养殖业迅猛发展，村里各家收益丰厚。他觉得自己应该退下来休息了，因为他不知道以后再干啥了。
　　 他想起了桂花，这个改变他一生的女人。想起了他们第一次那场“意外”，他笑了，笑得是那么抒怀。他觉得桂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收获。如果说他为了村子付出了多少辛苦和汗水那么桂花就还给了他多少快乐幸福。他一生为之骄傲的不是自己的成就，而是拥有了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