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里，那是一对极为憨实的夫妇，木讷，寡言，安分守已循规蹈距，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他们长着同样隐忍失意的脸，小心翼翼中总是透着疲倦的荒凉。当村里大多的家庭住起了漂亮的小洋房或者砖瓦房时,他们依然在低矮的土坯厦房，拉着近乎绝迹的风箱。
　　 那是小村里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无论刮风下雨，那个忧愁淡笑的男人总是不离不弃地牵着他的女人。他的笑是机械而僵硬的，但能给他带来天大的好运。衣不裹腹时，他可以吃到悲悯者热气腾腾的饭菜，可以让他肤色白皙而疯癫的女人填饱肚子，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自己的女儿，他卑微的生命居然也有了欢快的循环。听村里人讲，那女人本是要饭的，虽模样周正，却智力低下。
　　 他的女儿叫苗，大大漆黑的眼睛，弯弯长长的睫毛，笑起来，有两个惹眼的酒窝。她真的长的煞是好看。
　　 自打降生，苗无辜的眼睛总是目睹着冬天的寒冷。她的衣着是褴褛污浊的，久不清洗的头发蓬乱地张扬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当然，她与她的母亲是如出一辙的。她的小手，永远都是安静地牵着母亲的衣角，碎花的粗布书包醒目地斜跨在她的身上，漆黑的眼眸，透澈静寂地无邪着，干净妥贴，穿透时空，渗着一种凛然的气质，坚韧，不羁，似墙角里凌寒的一朵梅花。
　　 一朵畸形的花朵，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开在墙角，任何人，都可以一览无余，任何人，也可以忽略。一直以来，她见惯了怜惜或冷漠的眼光。
　　 当同龄的孩子们手脚不闲地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时候，苗在帮父母搂着柴禾，去村里的铁厂捡废弃的烂铜废铁。她清秀的五官总是脏兮兮地。宿命里，她是孤独地，生活的艰难让她一直觉的，生命是用来承受苦痛的，神从来不会将她庇护，更何况朝不保夕的父母？情感是空白地，月光是清冷地，寒冬里的小花，总是空旷而顽强地不羁着。
　　 岁月的星辰交替地变迁，白天与黑夜轮回更迭，生生不息间，苗十岁了。那个冬日的午后，阳光冰冷地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如往昔一样，她在空迹无人的废弃场里捡着被遗弃的钝重质感的破碎金属，冰冷的铁块僵硬着她干裂的小手。荒凉的心脏是温暖地，她的神情是欢快地。她不知道，她已被邻村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锁定目标，当那些高高低低的孩子们蜂拥而上地抢夺她破烂的编织袋里废弃的烂铜废铁时，她恐惧而狂暴地大喊大叫着，无力的拳头茫然无措地挥舞着，混乱声喧嚣声让她的心更加焦灼，她的神情是悲愤地不顾一切地。可是，她是束手无策的。她木然地呆立在颓败空寂的场地里，那张绝望的脸上，写满了破碎。痛惜令她近乎疯狂，寒冷无处躲藏，这一下午的劳动成果，原本可以换来许多热气腾腾的馒头。心是无依的，恐惧孤单的生命里找不到庇护，身体里流淌着孤独的血，眼泪，在清泠的阳光下璨璨地闪亮着，顺着眼角爬至唇边，咸咸地，空洞地，就这样地，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奇迹总是存活于出奇不意的瞬间。天外，突然冒出一个寸头的小子，这头暴怒的小兽，没有禁忌地轮着手心里没完没了的铁块，胡乱地朝他们砸了过去，他追逐，无声，狂奔的身影是剧烈地拼命地……
　　 这场混乱的争夺没有扭打，那帮邻村的鸟兽已在视线里仓皇逃离。
　　 风依旧，不知人间忧欢地低吼，喧嚣转瞬静寂，天苍茫。她看他，似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英气逼人，球鞋破洞，鞋带已散开，眼神不羁眉角轻锁，嘴唇桀骜下巴微仰，手心里正紧纂着一团污黑的硬块。他也在温暖的看她，乖张，沉默。
　　 一朵畸形的花朵，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开在空寂的旷野，任何人，都可以一览无余。她从他的眼里读到了一种浸彻骨髓的疼惜。
　　 荒凉的场地里，此起彼伏的风在呼啸地穿梭，头发凌乱地扑打在她的脸上，生疼。他用暧昧潮湿的眼神怔怔看她，仅几秒钟，他的头扬了扬，转过脸，一声不吭地跑开，直至消逝在废弃简房的拐角。
　　 独来独往冷寂的女孩，自悲，没有安全感；自傲，没有归宿感。灵魂是飘泊地，我要爱，我孤独；我孤独，要爱我。心总在冥冥地渴望着什么。无果的小树，任瓣瓣残花归于腐土，总会不歇地期待着下一个轮回。
　　 那个叫禾的混混，她认识地，热衷于打架，逃课，嘴上总叼着劣质的香烟，辗转于镇子里黄色的录像厅里，沉沦，堕落。可是，她是需要被庇护的，禾是令她安全的，她从禾的眼神里读到了她所需要的怜惜。他是谁是什么，都不重要了，灵魂里有一缕阳光才是最好。无疑，禾是令他温暖的。
　　 夏夜，不知几何，清静的小村开始喧嚣，巷子深处简陋的舞厅灯火明灭，到处弥漫着暧昧腐烂的气息。荧屏上的画面是赤裸的、激情的，颓废的身体在忽明忽暗的蓝光下蠕动。她站在阴影里，禾的脸是苍白而憔悴的，带着沉溺，正在和一个头发夸张的女孩纠缠在一起。他的模仿不算拙劣，但和荧屏大相径庭，他在纵情地亲吻着怀里的女子。
　　 她目光冷漠。禾回头，慌乱地弃了那个女孩，恼火地拖着她冰凉的小手，仓皇地逃离。
　　 苗苗，回家去，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他冷冷地抚摸她的脸，温暖的手指顺着脸颊，捏住了她的下巴。
　　 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知道吗？他的唇俯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碰了碰。她平静地看他，眼神温软，渐渐地渐渐地，眼里盛开了一朵洁白的小花。黑暗中，她听到禾说：“苗苗，你记得，你并不孤独，还有我，还有我呢，我就是你的亲人。”
　　 她几乎是被禾押送回家的，走在巷子的小道里，心是紧张而兴奋地。夜风清凉，她的手蜷缩在那个大男孩的掌心，那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个吻她的男子，她的心始终在怦怦跳动着。她觉得，有一天她会长大地，会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会生好多孩子，不离不弃，义薄云天，与日月共存。
　　 院子里，苗看他，然后说，我回了。她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禾就是她的亲人，一个可以给予她庇护的亲人，她害怕孤独，害怕那些冷漠与鄙视的目光。
　　 夏末的时候，叶子已悄悄地泛黄。禾一直抽烟，还在逃学，她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嗅他指尖淡淡的烟草气息。
　　 间隙，他会带她上树淘鸟，给他采一束束不同颜色的小花，偷瓜园里成熟的瓜果。她一脸仰慕地笑，禾，你是不是喜欢我？爱不爱我？他会伸出食指，轻刮她的鼻子，吻她的鼻尖，咪着眼，仰着头，拖着响亮的尾音大声地说，爱。血液沸腾，孤独像潮水一样退去，一去不返。暮色笼罩时，空气潮湿，花香模糊，她已看不清他的脸，那个时候，他会背她回家。她似乎总很疲倦，一伏上他的背，总会很快地睡去。
　　 孤僻敏感的女孩，快乐是隐秘地，和别的孩子一样，她也在悄悄地长大。
　　 高中时，她已出落楚楚，剪水双瞳美艳绝伦地清澈着，纯净地没有一点杂质。那时候，太阳光下，总能看到她沉寂地给母亲梳理着头发，曾经邋遢呆板的母亲，被她收拾地愈发干净利落了。
　　 她最常做的事情，总是在黄昏，一声不吭地挽着父母的双臂绕小村散步一圈。显然，她的美是有震慑力的，已有人叔呀婶呀地和她的父母打起了招呼，陆陆续续地，愈来愈多。无措的父亲受宠若惊地搓着手，不安地语无伦次着，而母亲，永远都是一幅笑呵呵的样子。
　　 她笑，漆黑的眼里蓄满泪水。
　　 那个五官干净明亮的男孩，嘴角微翘，不羁地泛着邪气。他是她的亲人。
　　 她近乎哀求地说，禾，你找个正经事去做吧，不要再这样虚混下去了。那个英俊冷漠的少年，也在迅速地长大，高大挺拔，打架斗殴，抽烟酗酒，夜不归宿。说是农民，不爱种地，说是工人，不拿工资，衣装另类、桀骜不驯地游荡于街边的舞厅里。她只想将他救赎，她觉得，她有责任。唯有她才能将他救赎。
　　 禾的父母老在吵架，跟本无暇顾及他的存在。
　　 禾是聪明的，停止恶劣，终于开始安定。他决定离开，放弃他的小村，也放弃她。禾说他要走得远远，去天涯海角。他说小村是令他厌恶地深恶痛绝地，有太多沉沦的痕迹，他必须尽快地将这里遗忘，旧地永恒地逗留，他实在不喜欢。他热爱五彩斑斓、讯息变幻的生活。
　　 苗一直记得那个秋末的黄昏，凄冷，干燥，夜已早早地拉开了序幕，静谧的小村炊烟缭绕。院子里，苗将呲牙咧嘴的母亲强按到水盆里，她在给母亲洗头洗脸，咂巴着烟锅蹲在一边的父亲，总是一脸笑咪咪的样子。她像一缕阳光，让阴暗潮湿的厦房生机勃勃。
　　 禾静静地看着她给母亲在用毛巾揉擦着头发。灶堂里的火光映着父亲祥和的脸庞，笑嘻嘻的母亲抓着禾提来的水果，不停地往自己的怀里塞着。苗用手轻拍母亲的脸颊，把乖乖的母亲安置在床的一角。她的背紧贴墙面，空寂的眼里射出温暖不舍的光芒。厦房静寂，灶堂里的柴禾在霹雳啪啦地爆响着，锅似乎溢了，父亲手忙脚乱地掀起了大大的锅盖。转瞬，土腥的厦房里弥漫起一片浓烈的水雾。
　　 禾捉住她的手，如小时候一样，将她飞快地拖出雾气腾腾的厦房。
　　 她的心跳的很痛。风过，胸腔里发出碎裂的声响。禾会离开她的，生命虚芜，还有谁能陪她走过？她已习惯了禾的存在，灵魂是安闲地，静寂地。禾给她的灵魂注入了阳光，他是令她安全的，他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亲人，复杂的情感渗入血液，无处不在，唯有他，才会将她一览无余，没有他，谁来将她庇护？
　　 她踮起脚尖，把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唇是清凉地。
　　 禾在冷漠地犹豫，呼吸悄悄地急促。世界死一般地静寂。苗苗，你唯一的出路是读书，他镇静地克制着。她拉起禾的手，放置到她的胸上。禾的语调开始不知所措地含混，苗苗，你真好。
　　 又一股旋风袭来，院里硕大的梧桐叶子绝望地飘落着。禾解开他大大的外衣，一把将苗裹进他的怀里。禾，你是不是喜欢我？爱不爱我？爱，他吻她，如小时候那样明晰地回答。禾，你要给我写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苗苗，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你的未来会很光明的。禾，答应我，好好生活，不要继续地沉沦。苗苗，我答应你，只当为你。再见了，我的禾。再见了，苗苗。
　　 禾离开后，如人间蒸发。孤独是可耻的，但不可回避。烟火世俗的生活一天天地过着，不知几何，她喜欢上仰头看天，一个喜欢仰看云朵和天空的人，是孤独的。离群索居地独处着，无声地感伤着，情感是匮乏的，她的禾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给她。
　　 直到高三时，她收到禾的包裹，全是大堆的高考复习资料。后来，就断断续续地收到禾寄来的钱，禾说，足够她大学费用了。邮件上固定的地址暴露着禾的踪迹，她的心开始安定。
　　 她如愿地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心不再惶恐或恐惧，有些细微的成熟。禾说过：“苗苗，你记得，我是你的亲人，还有我呢，还有我，你并不孤独。”她一直记得禾说过的话。
　　 有四年了吧，禾都没有回来。任性的孩子，总是那么地倔强。
　　 大三的暑假，她按着邮件上的地址，千里迢迢地赶到到禾所在的南方的那座小城。南方的天空，潮湿闷热，混乱，喧嚣。第一次看到茫茫无边的大海，看到形色各异的船只，紧张兴奋的感觉。找到禾时，他正在台资的流水线上手脚不闲地忙碌着。他说，苗苗，先找个酒店安置下来，不要为我省钱，下班了我去看你。
　　 破旧的私人旅馆里，楼梯黑暗，长长的走廊一片漆黑，开灯，上楼，推门，潮湿闷热的标准间里，霉味激烈地呛着鼻子，冷清的被褥上残留着陌生的污渍，茶具是缺了口的，桌子是斑驳掉漆的，地毯上凌乱的破洞被烟头烧得焦黄。
　　 禾叼着烟，皱眉，冷寂的双眼粗略地巡视一圈，怜惜地摇着头说，苗苗，你真傻。
　　 千里迢迢，她只想见他一面，无它。其它的，并不重要。
　　 靠窗的单人床可望见海，打开窗，能闻到鱼咸腥的味道。陌生遥远的城市里，禾不再遥不可及，他就在她的身边，没有距离。强烈的激情控制着她，整整地穿梭一天两夜，才辗转至禾的身边。禾是她的，她的禾在蜕变，那个神情桀骜的男子，能够安份地工作，这是令她难以置信地。
　　 夜半，凌晨四点的样子，她被霹雳的雷声惊醒。起床，喝水。空气是霉菌的，皮肤潮湿着，头脑清晰。她用薄薄宽大的毛巾裹着赤裸的身子，依在窗前。风掀起窗帘的一角，疾速的雨滴顺着海风凛冽地向屋子里钻着，无名的海平面上不再安静，隐约的灯火是零星的。另一张床上，她的禾睡得正香，如婴儿样。
　　 她掀起禾的被角，潜入他的被窝，将头轻置于他的臂弯里。
　　 四肢慢慢地舒展开来，如饱满的花蕾，在悄悄地盛开。呼吸在黑暗中急促，胸腔似有爆裂的泡泡，在咕咕地沸腾着。花无声地落，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将她包裹，双眼微闭，没有挣扎。他像一条鱼，在激烈的浪涛下纵情地扑打着喧嚣的水花。她嘴角凝笑，亦如十岁那年的他，短短的寸头，破了洞的球鞋，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无畏地冲锋陷阵着。
　　 窗外，激烈的大雨滂沱着，惊心动魄，远处里，传来隐约轰隆的雷声，突然，“喀嚓”一声巨响，山崩地裂的感觉。
　　 她把头深埋在他的颈窝里，紧紧地拥抱着她的男人，犹如抱着她整个的童年和少年。
　　 她紧贴禾，贪婪地吸收着他肌肤的温度，冰冷的心不能自控地悄悄融化，眼前的阴影是迷乱地，破碎地闪烁着星光点点的碎花，迷离混乱。空气是暧昧缠绵的，人已麻醉，夹杂着轻微的眩晕，大脑已明显供血不足，浑沌，迟疑，只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无语地纠缠，长长久久，恍若三世……激情亢奋的身心终于在高潮后，慢慢地趋于镇静……
　　 黑暗里，她用宽大的毛巾将赤裸的身子缠绕，起身下床，走进淋浴间。
　　 无眠，打开电视，看着天在隐约地发白，南方的光线是刺目的，透过窗帘，急不可耐地渗进房间。她害怕强光，尖锐，激烈，杀伤力十足，只有在夜的掩护下，心才是温软的，才是灿烂的。
　　 该走了，就算幸福只是瞬间的浅酌，心也会微醉。她本来就是一个多情而敏感的孩子。她的纯真没有设防，明亮的眼睛总是天真地无邪着。她笑，不堪重负的脸上写满了破碎。禾的生活是安静的，她的担忧显然多余。
　　 收拾好行李，禾还在酣睡，半跪在禾的床前，她最后一次轻吻他的额，他的手。
　　 她终于消失在楼梯阴冷的楼道里。
　　 火车整夜整夜地在苍茫的群山穿梭，她一直睡得很不稳当。她的童年和少年，已离她愈来愈远。心是荒凉的，她深爱的男人，拒绝回来，并肯定地告诉她说，他将永不再回来。他坚定地抛弃了小村，抛弃了她。禾说，太多沉沦的痕迹，必须强制性地抛弃。他说他只是一个混混，一个遭人唾弃的混混，而她，读了那么多的书，有光明的未来，她会有一个深爱的男人，但不是他。禾说，苗苗，于我而言，你只是一株小小的树苗，一株月照满庭的丹桂树，丹桂树是没有果实的，虽然它确有满庭。
　　 她的心没有失望，却被无边的绝望姿意充斥着。往事的片断是温暖的破碎的，凌乱地左右着她的情愫：黄昏里，她伏在禾的背上，她的唇紧贴禾的耳畔，意识是朦胧的，她双眼轻扣地呢喃着，禾，你是不是喜欢我？爱不爱我？禾总是回过头贴贴她的脸，拖着长长的尾音响亮地说，爱。
　　 她的泪流了下来，她听到心碎裂的声响。日月更迭，良辰美景，于她，都是遥远的碎片。
　　 她的心脏是疼痛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要爱，我孤独，我孤独，要爱我，可是她的爱情，只是一株无果之树。
　　 纵是无果之树，也请不要嘲笑，无果的小树，任瓣瓣残花归于腐土，仍会不歇地期待下一个轮回。
　　 她无果的爱情，已丢弃在南方。
　　 2010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