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征文』苍天可老(小说)
【一】
今年秋阳镇的春天,来得有一些早。尽管从窗格子里折射进来的春光时不时地晃白了人的眼,郑默生一家却觉得那光不过是魔术师手里的道具,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完全的变了样。他们还是舍不得脱下身上的那一身冬装,以此来防止天会变脸。
郑默生拄着他的那根木杖,在屋子里一边走着一边将他身上的羽绒服扣子解开。当他解完最后一颗扣子,看见儿子郑建宇结束了刚才的手机通话,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沉闷地坐着。郑建宇的手刚从衣兜里掏出香烟准备点上,郑默生手里的拐杖“踏”一声落在地上:“你姑妈怎么说?”郑建宇继续将香烟点上:“她说这几天没时间来。”郑默生继续解羽绒服下面的开衫毛衣,干咳了两声:“你再给她打电话,说她爹还有一座房子,叫她赶快来卖钱!”
郑建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却未听父亲的话给他姑妈打电话。旁边的郑老太一边忍着笑一边说:“干脆咱们不等她了,先迁咱爹和娘的坟就行了。至于伯父的坟,姐姐那个做女儿的都不着急,你这个做侄子的还急什么?”
郑默生握着他的拐杖又在地上重重地杵了一下,然后磨了几下他那满口的假牙愤愤地说:“以前跑来卖房子的时候,一家老小都来了,来得可比什么都快。这次叫迁坟,知道政府只补助了一千二百元,还不够买一块地,她就不愿来了……”郑默生越想越气,他有些发黑的脸涨成了棕铜色。郑建宇灭了手里的香烟:“爸爸也不用急了,就听妈的,我们去找人,只迁爷爷和奶奶的坟。”
【二】
秋阳镇的小学背后,大约六十亩土地上种植了油菜,油菜地的中央,是一座挨一座的坟。郑默生一家带着帮忙迁坟的亲友来到那里的时候,邻座的几座坟已经开启了。郑默生拄着他的拐杖,回头对亲友们说:“你们过路的时候,别踩着人家的油菜了。”一个亲友不以为然地说:“这些地全部被学校征收了,连迁坟都限制了时间,这些油菜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政府是不会疼惜这么点庄稼的。”郑默生的眼光望了一下远方,又回到坟地:“教育不能等啊!其实政府重视教育也不是什么坏事。现在的孩子上学不仅不交学费,还可以坐在宽敞的教室读书,这是一种福气!”
郑默生的爹娘是合葬在一个坟里的,那坟也显得特别的大。在道士念念有词的法式之下,亲友们开始动土了。郑默生则拄着他的拐杖在坟前坟后转悠着,时不时还会挡住提着撮箕去倒泥巴的亲友们的路。郑建宇终于忍不住指责郑默生:“爸爸,大家都在忙,你看你就像开车挂着的一挡一样……”郑默生想发火,看着亲友们哄笑,自己也忍俊不禁。他拄着他的拐杖退开了人们的必经之地,不远不近地观望着大伙干活。
突然,他大吼一声:“等一下!”一个提着一撮箕泥巴在半路的人被吓得手里的撮箕滑在了地上。大家都惊诧地看着郑默生浑然不顾手里的拐杖掉在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地里的油菜走到滑落撮箕的小伙子面前,困难地弯下了腰,从小伙子的脚板下捡起一张带着泥巴色的羊皮。他展开羊皮,轻轻抹开羊皮上的泥,那羊皮的表层却像被长期置于水中退了漆的木块,只留下难看的斑斑痕迹。郑默生的脸就像碧空里的乌云,他的牙齿犹如掉进冰窖里的人一样打着颤。
看着他这样,郑建宇疾步走来将他扶住:“爸爸,您怎么了?”被儿子扶着,郑默生好像找到了一点温暖,他的牙齿不再打颤,可他拿着羊皮的手却不停地抖了起来:“马上给你姑妈打电话,说她爹的坟被人给挖了!”
郑建宇似信非信,可看着爸爸的表情,一点也不敢怠慢,打完电话,他狐疑地看着郑默生手里的那张羊皮:“爸爸,这羊皮都粉烂了……伯公的坟,难道会是这个位置吗?”郑默生望了一下四周:“这里这么多坟,你看那些都迁走了,葬你伯公的时候,只有你姑妈跟来的,我只知道是在这学校背后,也弄不清具体位置。这张羊皮,让我确定了就在这附近没错。可是,你姑妈根本没来迁坟……”郑建宇还是有些狐疑:“怎么能从这张羊皮就知道伯公的坟被别人给挖了?难道这羊皮,还有什么故事?”
郑建宇的疑问,让郑默生的脸上刻满了沧海桑田。他对儿子讲起了他爹郑浩平生前对他说过以及自己所见的,关于郑家的往事……
【三】
七十年前,郑家在秋阳镇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他们家在镇上有一间药铺,并且是秋阳镇唯一的药铺。一天,郑家的药铺一下子来了许多日本人,把他家的药材一抢而空。郑老爷和郑夫人在与日本人对抗的时候,被惨遭毒手,死在了他们的刺刀之下。药铺里唯一逃脱的,是李掌柜。那还得感谢郑老爷的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溜出去通知郑家的三个少爷带着身怀六甲的大媳妇梅新兰逃走。
话说郑家有一种专治梅毒的秘方,却因为药材的原因,一直没有将药物研制出来。那些日本人,被染上了梅毒的慰安妇报复,一个个染上了病,恰听说郑老爷家有治病的秘方,就都跑了来。他们从郑老爷夫妇那里什么也没得到,就开始抢药铺的药材。郑老爷夫妇为了让李掌柜赶去家里报信,不惜以生命作代价,缠住了日本人。
听说父母遇难,郑浩波、郑浩平、郑浩南三兄弟想要冲出去和日本人拼命。李掌柜拦住了他们:“你们的父母,牺牲自己的性命,就是为了要保住郑家的后代。日本人是什么?是比畜生不如的东西,你们去冒险,难道也叫新兰去冒险吗?”
三兄弟齐回头看着梅新兰,郑浩平和郑浩南异口同声地说:“大哥,你留下来照顾大嫂!”郑浩波不依,非要与他们同去。这时梅新兰捂住她的肚子痛苦地叫了起来。李掌柜对三兄弟怒吼:“你们谁都不许去!”三兄弟还在争执,大门外传来了撞门的声音。李掌柜和梅新兰脸色骤变,梅新兰停止了她的哀叫,拽着郑浩波的手沁骨的冰凉。李掌柜带着命令的低吼:“你们快从地道离开,我留在这里!”
门外撞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三兄弟不知是被李掌柜的威严震慑住了,还是感觉到了事情的轻重缓急。他们乖乖地听了李掌柜的话,从地道离开了。
【四】
几人一口气逃到一片树林,正想坐下来歇会儿,树林中却窜出了几个山匪。带头的山匪叉着腰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我认识你们,郑家的几个少爷!”他特意多看了几眼梅新兰,语气加重的说:“还有郑家的大少奶奶!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啊?”见三兄弟不说话,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须:“你们去哪儿我不感兴趣,我只想问你们要一样东西,如果你们给我,我就放你们走。若不肯的话……”
他们想不到,刚避开了狼,又遇到了虎。郑浩波抱紧梅新兰:“你你你……究竟想问我们要什么?”山匪头子嘿嘿地笑:“跟我装傻是不?你们郑家,不是有个什么秘方?”郑浩波把梅新兰抱得更紧:“秘方的事,家父一直说要传给最有天赋的人。我和浩平都资质平庸,平常家父都喜欢找浩南说话,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清楚。”
听他这样一说,郑浩平愤怒地叫了一声“大哥!”而郑浩南却出奇的镇静,他微微一笑:“对,家父是告诉了我治梅毒的秘方。只是出来的时候匆忙,我没来得及带。山大哥要秘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挣日本人的钱。这样吧,我跟你们去拿秘方,你让我大哥跟二哥离开。秘方的事,既然当初父亲没告诉他们,现在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郑浩波拥着梅新兰,硬拉着郑浩平离开了。甩脱了山匪,郑浩平冷冷地对郑浩波说:“现在安全了,你照顾好大嫂,我去救浩南。”郑浩波截住了他:“你在怪我吗?今天如果不这样,我们能脱身吗?浩南不过是爹跟外面的野女人生的野种,这些年娘为了他伤了多少心你难道不知道!你要为了他跟我翻脸吗?”
郑浩平带着哭腔指着郑浩波:“爹刚走,你就对浩南这样。不管怎样,他也是我们的弟弟!你怎么可以这样陷害他?”郑浩波拉下郑浩平的手:“今天不这样,我们都得留下,谁也走不了。就算我们欠他的吧,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脱身。”
郑浩平也也祈祷着郑浩南可以顺利脱身,可许多事情,并不是你想,就能够实现的。
郑浩南带着山匪绕回家,他原本想借山匪的力量去打日本人,谁知山匪一见到日本人就把郑浩南献了出去。任日本人怎么拷打,他就是没有说出秘方的事。最后日本人把他活活地给折磨死了,还把他的尸体挂在了郑家的医馆,以此引诱郑浩平兄弟俩出来。
郑浩平得知浩南的事,更加埋怨郑浩波害死了浩南。他不顾郑浩波的阻止,硬要去偷回浩南的尸体。郑浩波无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对着他的颈部一拳,把郑浩平打晕过去。
等郑浩平醒来乔装出门的时候,却听到街上的人议论:“郑家的三少爷死得太惨了!尸体都被鬼子剔下来一件件拿去喂他们的狼狗了!”这个事实,太让人难以接受。郑浩平发疯似的跑去药铺,哪里还有药铺,剩下的不过是一堆黑了心的残灰。郑浩平匍在地上,却呼不出浩南的名字,他泪流满面,一手捶地,一手向天:“苍天啊,你是不是已经老了?”
【五】
郑浩南的死,让郑浩平大病一场。直到抗日战争结束,郑浩波的女儿郑梅已经会叫叔叔,他才好了起来。换句话说,也是那时,他才开始慢慢谅解他的大哥。
一天,他抱着郑梅去街上玩,遇着了曾经在他们家治过病的冉曼萍。两人一见倾心,再见倾情,没过几月,就把冉曼萍娶进了家门。那时候,冉曼萍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官员,郑浩平也自然而然地开始为国民党做事。
随着郑默生的到来,郑浩平修了好大的一栋房子,甚至比以前的郑公馆还大,让郑浩波一家也跟着住在里面。今天打了五斤酒,一定有二斤半是郑浩波家的;明天买了两斤肉,也有一斤是郑浩波家的。就靠着郑浩平一人挣钱,养活了两家人。郑浩波除了怪自己时运不济,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郑浩平的施舍。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中国成立了,然后又是阶级斗争开始。郑浩平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风暴,他把郑浩波一家找来商量:“现在有很多地主的房子都被划分出去了,咱们也没有一块土,算不上地主。唯一的财产就是这栋房子,若有人问起,你们就说这房子是你们的。我会把房契办成大哥的名字,能保住一样是一样吧,将来一家人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房子的问题刚落实,就有一群人跑到家里来抓郑浩平,酣醉中的郑浩波拿出一张带字的羊皮给红卫兵,想以此交换让他们放了郑浩平。看着那张羊皮,郑浩平语无伦次:“大哥……你真行!浩南……二哥来见你来了!”红卫兵满脸不屑地将带字的羊皮扔得老远:“你想用文字来腐蚀我们?看我们怎样修理你!”他们揪住郑浩波的头发往后拉,一群人又哄上来拳打脚踢,直到听不见郑浩波的声音,他们才停了下来。
郑浩平还是被带走了,他被关进了牢房,一去就是好多年。他这一走,两个家庭也在瞬间崩塌了。郑浩波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加上被红卫兵痛打之后,更是一蹶不振。他除了正经的叫梅新兰帮他把那张羊皮缝在自己的衣服背后隐藏起来,就是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叫着“浩平、浩南!”
在愧疚中,郑浩波死了。郑默生挨家挨户地给人磕头,请人帮忙葬他的伯父。几个心肠软的人答应帮忙,把郑浩波抬了出去。那时候,他们没有钱买棺材,只能将白布把郑浩波捆起来让人抬走。出殡的时候,过惯了小姐生活的冉曼萍终于忍不住现实的折磨,饿晕了。作为她唯一的儿子郑默生,只能守着自己的母亲,让姐姐郑梅随那些人送郑浩波入土。
据郑梅回来交代,帮忙葬父的那些人因为饥饿,没有力气。把郑浩波抬到小学背后一个已经干了的牛滚凼里草草掩埋了。事已至此,难过亦无用。接踵而来的厄运让他们更加的手足无措——冉曼萍也离开了人世。
郑默生的膝盖跪出了血来,才求得几个人帮忙把冉曼萍送出去。安葬的位置还是小学的背后,他一边看着天,一边将一捧捧的土放在母亲的身上:“苍天啊,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孤儿!你是瞎了,还是老了?”
当他拖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回去,他的伯母梅新兰分了一间最小的屋子给他:“从今以后,你只能住这里。我要把其余的房子租出去,做我和郑梅的生活费。”郑默生不懂了:“做你和郑梅姐的生活费?那么我呢?这房子不是我爹修的吗?”梅新兰瘦削的瓜子脸沉了下来:“你爹修的?你去牢房里问一下你爹,看他敢不敢说是他修的?他只要敢说,他就还得多坐几年的牢。你爹都不敢当资本家,你还想当资本家的儿子是不是?告诉你,给你一间房子也是看在你伯父的面子上,不然我会赶你出去。”
郑默生不敢顶嘴了,他担心伯母真的会把他给赶出去,那他就连最后的住处也没有了。他要留住这间屋子,最起码要留到爹回来。
从那以后,他每天就靠给饭店砍柴,给别人放牛混一口饭吃。左等右等,他的爹还是没有回来,正好遇到国家招铁路工人,他就毅然决然的去了。
几年后,郑默生也成了家,他又回到了秋阳镇。而他的姐姐郑梅为了攀上一个好成分,嫁给了一个工人,生了一堆孩子,一起住在他爹修的那栋房子里。房子的问题,依然成了一个难题。他和妻子就住在他的伯母梅新兰曾经给他的那一间屋子里。甚至后来郑建宇出世,也还是住在那里。
小说一波三折,设计巧妙,流畅通透,人物性格描写深刻到位,主题突出,故事情节吸引人。
看得出来,沙沙笔墨老练,写作功底不简单。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终究,郑墨生和郑梅是同宗而生,血缘牵动着他们的心,纵使有许许多多的恩恩怨怨,到最后他们能微笑相牵,这是最大的欣慰。
故事的情节我不想赘述,构架也是相当成功。这篇作品,看似与历史无关,其实,在诉说着历史的变革,人性的揭示。郑家大少爷出卖三少爷的行径足以说明最原始的人性。像梅新兰母女不知道感恩,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大有人在。
这篇小说的人物塑造也颇为成功,故事脉络一环扣一环,层层递进。作品几次提问凸显作品的主题,无意中的插进让主题自然地倾泻,如与别人的谈话,有技巧的人往往就不经意间把谈话的要点给插入了。
文章较之之间的作品,精练很多,读来让人欣慰。
只是,这篇作品的结尾处有点突兀,与通篇作品想比,结尾处有草草完稿之嫌,不够精致。纯属个见。沙沙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