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星星曾聚在一起，
　　 像一串野葡萄，
　　 因为天体的转动。
　　 他们滚落到四方。
　　 我们的心曾依恋在一起，
　　 像一窝野蜜蜂，
　　 因为生活的风暴，
　　 他们飞散在远方。
　　 顾城《在远方》
　　 （一）
　　 雅贞真的要走了，走得远远的，把梦遗落在远方。
　　 但她真的不知，她的远方在哪里，心中充满了迷茫，一如窗外的烟雨。
　　 其实，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她，包括雷亮，包括父母，尽管它看起来是那样柔弱，但她必须离开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阴晴雨雪，这里人们对她的微笑、呵护、疼爱，还有伤害，早已深入骨髓，那种痛彻，像万剑穿心，她的心抖得生疼-------
　　 但是，但是啊，她不知，是雷亮改变了她，还是自己改变了自己？但为什么呢，自从雷亮爱上了她，一切就都不同了呢？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爱情会在一个少女身上发生这么多的变化，使她想要离开故乡，而且义无反顾，她忘记什么时候开始注目他的眼睛，而且被他眼里的沧桑感动，她只是喜欢用纯净的微笑青春的面容去面对他。
　　 雷亮比她整整大了六岁，六年的时光能够造成代沟吗？当时她认为不能，她可以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可现在想来，这多么幼稚，这只能是童话里的幻想，对一个有成就的人说，他的家庭重于一切。家庭是他事业人生的磐石，而自己只是一棵草，没有未来，秋天随风埋没荒原。
　　 他说，他家境贫寒，父母双亡，他的妻子是他大哥看好并将她带回给他的，他不从，哥嫂相逼，他哭了三天三夜，但最终还是和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女人结了婚，他没有爱情，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他只是日日对这落下的夕阳大喊，我会让我的人生无悔！
　　 他说，她是他的第一场爱情。
　　 她说，他也是她的第一场爱情。
　　 纵然他的婚姻已走过了五年，但爱情真的不需要理由，他们是那样自然地牵手，仿佛千百年来，只为等待今朝的相逢，雅贞抬头看夜空，夜空也是这样的暧昧，星星簇着明月，明月依在天空，她的眼睑深深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切，原来看似高大而遥远的人心，是这样靠近，星星的光辉，晶莹剔透，那是千百年来天体运转的爱情之光，风也缠绵，云也缠绵，一如梦中的唯一，纯洁，高尚。
　　 雷亮说，我要离婚。
　　 雅贞无语。
　　 雷亮说，想我时，就看看夜空，那最亮的一颗星是我的心。
　　 透过月光，能够看到她眼中的泪。灵与肉的结合，在波浪似的月光下，美好唯一，生生世世，千年万年。
　　 后来，雷亮告诉她，我不能离婚，妻子和孩子都要死，我不能没有孩子。
　　 雅贞捂着脸跑开了。
　　 后来，雷亮的妻子闹到了单位，指着她的鼻子喊“骚货”，“狐狸精”。舆论像风暴，她无言，但她确实是第三者，无论这样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再到后来，她又听说，雷亮的飞黄腾达，并不是因为艰苦创业，而是因为他妻子省里的关系。
　　 似乎一切旧梦该醒了，但是恶梦的到来，没有任何预兆。
　　 那天，有人说，门口有人找你。
　　 她飞跑出去，他妻子雇用的几个打手正好等在那里。没等雅贞开口，“啪、啪啪”的几声，她就迎来他们的耳光。紧接着他们又一起动手撕碎了她的衣服。她挣扎叫喊，他们根本不会在乎毁掉一个少女的尊严，她像虎口的羔羊正被嗜血者和看客们吃掉，没有人帮助她。她赤裸着身体，阳光照着她肌肤上的血痕，风吹过来，刀子一样穿透她的心脏，这哪里是初夏，分明是寒冬，到处都是刺骨的风，冷得让心灵，百丈寒冰。
　　 雷亮终究没有勇气出来，是的，她是第三者，她罪有应得。
　　 这是昨天的回忆，抑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雨绵密而又情致。
　　
　　 细雨中的城市笼上了一层轻纱，柳树刚刚发芽，嫩绿鹅黄，分外妩媚，风吹过来，轻轻舞动，揉得像舞女的臂，偶尔有鸟儿的啼叫，春天真的来了吗？
　　 是风雨送春归，是鸟鸣传来了春天，还是春天把人的心引向远方。
　　 她走了，没有流泪的感觉，水花在脚边散开，雨如丝，丝丝浸润心头，她只汇入人流，她只不敢回头，也没有回头，向前走，向前走，向着远离家乡的地方。
　　 乍暖还寒的春天，她还是感到了冷，痛苦以它的勇猛一阵阵地袭来，她无助的闭上眼睛，一种更深的孤独拥抱了她，爱情的梦想死去了，她从此没有再风花雪月，转回头她看到了失火的天堂，火焰正满过她的头顶……
　　 （二）
　　 雅贞来到了一个西北小城。
　　 很快她在当地一家报社找到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报社的环境很好，尤其在早上，蓊蓊郁郁的树木笼着一层轻纱，野草顶着浓密的露珠抖擞着，太阳的第一缕光线刺破浓浓的雾气，绿色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每一片树叶，每一个枝丫，都在抖擞昨夜的露珠，仿佛千万颗星星，亮得迷人，她打扫地面的灰尘，落叶，还有那些随风飘零的花瓣，她的心在无数个清晨变得宁静，静得像一池春水，没有任何风起的涟漪。
　　 雅贞的质朴和勤劳善良征服了这个小城，有人给她介绍对象。
　　 男人是个编辑，大学毕业，妻子和别人跑了，挺可怜的，但她的心已死，回绝了说媒的人。
　　 可那男人不依不饶，自己找了来。黄昏，她拿着扫帚，专心致志地扫着落叶，“赵雅贞，你为什么不见我？”
　　 “我，”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依着一棵杨树吸烟，烟气在鼻孔中喷出，袅袅上升，弥散在空气里。他笑，又是沧桑的笑。
　　 “我不想见，就不见。”
　　 “是啊，你不会看起我，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相恋八年的爱人和别人跑了，丢下我的孩子，丢下我，”他望着夕阳，她能听得见他绝望的呼吸。
　　 “我——”
　　 雅贞说，心里感到了丝丝的苦意。
　　 西天的云霞，火一样的燃烧，太阳快落山了，这是晚霞的回光返照，竟然这样的灿烂。
　　 但他依然不走，在捡拾那些落叶，她也不再扫，看着夕阳无语，太阳就要落下去，突然他对着太阳喊：
　　 “来去总匆匆，千恨情万重，荒漠风沙起，韶华自倥偬。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天涯芳草绿，相思落满城。”
　　 “好，我答应你。”雅贞终于说话了。
　　 突然，他们都沉默了，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但他们走在了一起。
　　 又是一个九月，雅贞做了编辑的新娘，身穿红色新娘妆，像花朵一样绽放，艳丽如朝阳，温暖如火焰。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他们像千万对平凡的夫妻一样忙忙碌碌，生儿育女，本来故事到这里应该完，但是生活的变故总让人措手不及。
　　 （三）
　　 那天，他领着孩子在花坛前散步，有人喊：
　　 “赵雅贞，电报。”
　　 她接过那羽毛一样轻的纸：“母病危，速归去。”
　　 她顿觉天旋地转，这么多年，父母一直思念她，而她却因为情感的事情，远离了他们。归去，归去，要归去，要在母亲临死前看她一眼。
　　 她和丈夫一起来到了故乡，是的，她的身上流着故乡的血，梦想与故乡的山水相连，爱与故乡相依。
　　 推开家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的骨灰盒，后来她又听到人们对她的议论：
　　 “谁呀？”
　　 “老赵家的女儿。”
　　 “那个女儿，老赵有女儿？”
　　 “哎呀，就是那个做了第三者的——”
　　 “什么第三者，谁的？”
　　 “与她的领导有染，后来让人在大街上脱光衣服的那个……”
　　 丈夫被吓得晕倒了。他真的不知十年前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妻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让人“脱光了衣服。”孩子趴在他身上喊：“爸爸，爸爸，醒醒，醒醒。”
　　 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喊，——你不孝的女儿啊，你苦命的女儿啊。
　　 埋葬了母亲，丈夫执意要走。她说，“我们应该陪陪父亲。”
　　 丈夫说，“我要回去，我还有事，我要带孩子走。”
　　 “你要带孩子走？”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你还有脸提孩子，我为孩子有你这样的妈妈，感到丢人？”
　　 “我怎么了？”
　　 “你去大街上听听去，‘让人脱光了衣服的’。我和孩子怎么受的了。”
　　 “我——，那是我的第一场爱情”。她说，“但我爱你。”
　　 “别说了，行不行？”
　　 “那你不要我了。”
　　 “不是，孩子不能没有妈，我先走，我想静一静。”
　　 她想问，你还爱我吗？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爱是什么，是万箭穿心。
　　 就在这时，丈夫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喂，我找雅贞。”
　　 “你是谁？”
　　 “我是雷亮的妻子，——雷亮出车祸了，就在刚才，他活不了几天了，就要死了，不想吃，不想喝，一直念叨‘雅贞，雅贞’你能来看看他吗，也让他在临死闭上眼……”
　　 丈夫惊得张大了嘴，雅贞痛苦地捂起了脸，她不明白噩梦为什么还会来，十年前的场景映入脑海，撕割着她尊严的是雷亮，逼她远走也是雷亮，第一场爱情的伤害何时结束？她嚎啕大哭，这哭声，压抑了十年，终于排山倒海一般爆发了。
　　 丈夫带着孩子走了，没有说让她再回去，他不能向她的丈夫解释第一场爱情，或者爱情本身就是说不清的，爱了就是爱了，不能否定，一如岁月真实的存在。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她的心空空的，但却无法安宁，第三天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雨，缠缠绵绵，仿佛有人在诉说着往事。不知怎么，她的脑中总浮现雷亮的眼睛，明亮，有着沧桑的柔情，好像房间里的任何地方都有他的目光，一眨一眨。
　　 走在雨中，丝丝缕缕，都是关于那场爱情的回忆，她忽然想起那个灵肉结合的夜晚，雷亮用一种无比虔诚的目光望着她，不敢靠近她，他在伸出手时，突然起誓：
　　 “假如我辜负了你，定遭天打五雷轰，死了也愿意……”这样想着，她感到周身战栗。
　　 她来到花店，买了一束百合，向医院走去。
　　 病房的门开了，他的妻子很惊讶，但很快退了出去。
　　 他气息微弱，脸上包满了纱布，只留着一双眼睛，然而此刻，他也没力量睁开。
　　 她拿起了他的手，让手贴在她的脸上，说，“我是雅贞，我回来了。”她的心中没有爱或者不爱，雷亮只是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
　　 他慢慢睁开了眼，因为兴奋，眼珠转动一下。
　　 他的手动了一下，微弱的气流使她的嘴唇翕动着，
　　 “对不起，雅贞，我辜负你了，报应，——我愿意。”
　　 他在说“我愿意”的时候，用了很大的气力，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湿了纱布。
　　 她什么也不能说了，只是点头，流泪。
　　 几天以后，雅贞和许多人一起去埋葬雷亮，无数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飘飞，缓缓地，悠悠的，像那些割舍不掉的情结，她忽然想起顾城的诗：
　　 “星星曾聚在一起，
　　 像一串野葡萄，
　　 因为天体的转动，
　　 他们滚落到四方，
　　 我们的心曾依恋在一起，
　　 像一窝野蜜蜂，
　　 因为生活的风暴，
　　 他们飞散在四方。”
　　 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第一场爱情的丝丝缕缕已经死亡，没有爱，没有恨，飞鸟的影子隐没于血色的夕阳之中，云也灿烂地燃烧起来，像轻纱，像羽毛，像绽放的花瓣，她禁不住问，爱情真的远了吗？
　　 但在这之后不久，她就收到丈夫打来的电话。丈夫在电话中，不仅原谅了她，还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解释了第一场爱情在女人心中的分量，经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想通了，并请求她回到他的身边。
　　 爱情已经离去，但生活却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