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当时我还是懵懂少年，成天就是在街上混，兜里常常揣把小小的假冒伪劣的藏刀。不过也不上学了，和一群朋友在一起，或者和张老头在一起。张老头是我们厂的退休工人，东北人，一个八级工人，当时他的退休金有足足三五百块钱，很厉害。
　　 你知道在八七年时这就算有钱的，而我也刚刚满十四岁，父亲也是那一年去世的。
　　 张老头是个乐乐呵呵的来自东北的老头，没有老婆。只有一个拾来的儿子，但养大后就不再来往了。于是他便在街坊里摆个棋摊，和一些闲人或者与他同样的退休职工下棋。他棋下得很臭，常常悔棋。所以也不得不让别人悔棋，于是这个老头便会编造临时作词的二人转讽刺那人。
　　 那时确实与现在不同，有标准粉和富强粉的差别的馒头。到了晚上仰望时还有大片的无边无际的星空，就算在是我所在的这个大城市。
　　 没人在乎我，就像没人在乎一个甲虫，也没有人在乎张老头，当然除了领退休工资时除外。我在街上混得不太好，不认识那些有名气的大哥，所以只好揣把假冒伪劣的藏刀和张老头下棋。我们常常一起下棋，但他允许我悔棋，也不唱二人转讽刺我。有时还会给我三五块钱去帮他买烟，他抽的是六毛五分钱的甲秀烟，找的零钱也往往不要了……
　　 张老头常常给我讲些往事，比如关于日本人。他觉得日本女人很漂亮，因为白白胖胖的，而且是吃大米长大的。再就是他说他自己抽过大烟，并且声称大烟比芝麻还香。直到很多年后，我出国吃了罂粟饼后才知道——罂粟不香，只有壳和子烹制后有些刺激，但也不香。
　　 张老头终身未娶，当时他已经将近七十，所以更不屑于结婚。
　　 那时候有个外省的稀奇古怪的女人住在我家隔壁。她的奇怪在于她是外省人，而且还在于她很时髦。常常穿着五颜六色的艳丽的衣服，里面是个大翻领蕾丝边的衬衣，她总是认真的将领子翻出来。有鉴于此，我们便称她做假华侨。她一个人租住，也看起来没有老公，但“令人发指”的是她有很多男朋友。
　　 于是坐在街坊门口的老少女人们见到她往往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有些胆大的女人，还会用一种暧昧的语气喊道：“大华侨，去哪儿呀？”
　　 她常常戴着一副墨镜，所谓蛤蟆镜，并且如张老头所谓“白白胖胖”……
　　 但说起来我对这女人的印象并不太坏，尤其在她扭来扭去阿娜多姿的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我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干渴和冲动，就像小时候计划去偷家里的糖果一样。而张老头和我并不一样，他会用棋子敲打着节拍，高声的唱起二人转。我和张老头相识的久了，知道那是他表达不屑的方式。
　　 这个女人其实年纪不大，大概不到三十吧。
　　 我父亲死得早，而且生了六年病，期间都是我给我的弟弟做饭，因为母亲常常出差。我的母亲每次出差就会给我留些钱，让我做饭，我因此有一手好厨艺。但那时候方便面是一种奢侈、时髦的食品，比如，只有我对面住着的假华侨才会常常吃那玩意儿。
　　 一来二去我便和假华侨认识了，所以假华侨常常在我家吃饭，作为一种回馈她送了我们不少方便面。说实话那时吃方便面真香，而且感觉不一样。
　　 所以假华侨常来我家吃饭，我们很欢迎她，她是那样时髦不拘一格，因而在我和弟弟眼里是不折不扣的女神。那怕会招来其他邻居的侧目，比如我们的楼长，会有意无意的提醒我不要留假华侨吃饭。同时她还会详细的打听关于假华侨和男朋友来往的情况，然后暧昧的做沉思状。
　　 当然我一概地说我不知道，从心里我为有假华侨这样时髦的女人为大姐头，颇有些自豪。尽管我其实不喜欢白白胖胖的女人，我喜欢纤细小巧的女孩子。
　　 这一天弟弟照旧恋恋不舍的告别我和假华侨去上学，我记得他当时只有十二岁而已。
　　 于是就我和假华侨俩人在家，我俩不知道东拉西扯些啥，我便知道她原来是个离过婚的人，来自一个叫兰州的城市。
　　 于是我便痴痴得看着她的腿，她穿着当时流行的超短裙，说实话——我忽然觉得她稍显肥胖的腿充满了诱惑，我甚至有一种“流氓”的想法，我有了想要去摸摸她的大腿冲动……我便充满负罪感，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直到无话可说，屋子里有了可怕的寂静，而我只是看着她的大腿不肯转移目光。于是她突然说道，居高临下得正如给一个擦皮鞋的小厮小费一样，问我道：“大姐漂亮不？”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面红耳赤，就像被当场抓住的窃儿。我顿时满脸通红，无话可说。那女人看着我噗嗤的笑了一下，说道：“你摸摸大姐的腿好不？”我羞得无地自容，以为她在说笑话，甚至我的手也颤抖跳跃起来。
　　 假华侨淡淡的笑了笑，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的手捉住，并把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我的脸更红了，然而手却感到意外地滑腻细润，心里豁然开朗如同推开一扇窗户般。我想抽回我的手，但是显然是不可能，她还是捉着我的手并且在自己的腿上上下滑动。
　　 我的心里瞬间萌发出一种力量，正如我是一个爆炸的气球一般，于是我便……
　　 但是事后，假华侨再也不理我了，甚至故意不看我。而我也讪讪的不敢和她再说话，所以我和弟弟也就没有方便面吃了。
　　 弟弟不觉得奇怪，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不知道内情，但我从此后失眠了。我只是在思念假华侨和她白森森的大腿，并且再也无法摆脱得回味那个肉欲的下午……
　　 就连下棋时也时常走神，好在张老头允许我悔棋。
　　 然而我和假华侨真的再没有来往，只是在过道里见过，她不看我，我也做贼般的垂着头红着脸。可是不久我发现张老头也开始和假华侨来往……我自从注意到他们来往，便在自家的猫眼中向外张望。我看到张老头小心翼翼的从过道里四处张望并且敲打着假华侨租住房的大门，我饶有兴致的看着，心里却五味杂陈。然而我想我再也不是那懵懂少年了，所以我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张老头很快的进了假华侨的租住房，过道里空空荡荡，我还在原地徒劳无益得向那里张望。
　　 于是心里便不着边际的幻想，无数的念头犹如闪电流星一般划过，但往往因为假华侨细腻白皙的大腿而扭曲、停顿。
　　 我怅然若失的爬上我的架子床，并且痛苦的辗转反侧，在我弟弟匀称的呼吸中越来越烦躁。我不敢开灯，怕吵醒弟弟，或者被他看穿。尽管我知道弟弟不可能想到，看穿……
　　 我实际上不知道自己在想啥，满脑子都是假华侨白森森的大腿，我便在心里诅咒起假华侨——我不知从那里踅摸来了一个词，我想假华侨就是一个“破鞋”吧。于是我更加诅咒她，从心底最深处鄙视她。但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如同虚脱一般。而且照旧满眼都是假华侨白森森的大腿。于是我便抬眼看着窗外满是星斗的夜空，有流星划过，那是一个人死去了吧。我不知道谁死去了，但恐怕这个时候有很多人死去。
　　 我的心顿时被美妙的星空捕获，一道道的流星不停的划过，灿烂而无边无际。看得久了，我倒暂时忘了假华侨的事情。于是我索性披衣下床，打算到外面转转看看，现在也不过十二点左右。我想走到街坊拐角楼的楼顶，去看看星空。
　　 我小心翼翼的打开大门，看到假华侨家只是一片阴暗。但我昂然不顾，我拔脚走到那满是星斗的夜色之中。我甚至还买了一瓶啤酒，然后爬上拐角楼的天台。广大的天幕笼盖四野，四周悄无声迹，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我懊恼的喝着啤酒，满心都是无所谓的悲伤。
　　 于是一颗颗流星还是划过天际……然后我悲伤的继续喝酒，不久就喝完了瓶中的啤酒。当我准备离去时，一个黑影慢慢的摇摇晃晃走了上来。我并不理他，准备自顾自的离去。谁知道那个黑影却在叫我，原来是张老头。
　　 张老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的问我：“你为什么还不睡觉呢？”我简单而嫉妒地说道：“睡不着……”张老头叹了口气掏出烟来，自顾自的点着，吞吐起来但不再问我。然而我知道他为啥如此烦恼，或者说影影绰绰的晓得，所以也不再说话。张老头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便长长的叹了口气，又语焉不详的说道：“人老了，年纪大了，就不行了……”我听不懂他的话，心里却多半是些怒火。
　　 我痛恨自己不是一个成年人，倘若我有一份工作，并且年纪足够大多好。我悲伤的计算着我过活的无聊的十四年岁月，我找不到一点点值得回味的生平，除了和假华侨那个暧昧的下午……
　　 于是我的大脑满是我和假华侨翻云覆雨的影像，而张老头继续不懈地唠叨。我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兴奋地眼望远方。
　　 张老头当然不知道我的思想，还是继续地低声地絮叨着，大约是讲他过去的一些往事吧。我听不清楚他说些啥，还是自顾自的“欢愉”地“流氓”地沉沦在那些肉欲的影像中。甚至捡起了一个小石子，准备将它扔向远方。于是张老头停止了唠叨，喝止我道：“别扔，小心砸到人！”但我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将石子不顾一切的扔向远方。
　　 张老头还是自顾自的唠叨着，四下一片安静，仿佛全世界就我们两个人。直到地球毁灭，直到天地崩塌，万物消亡。但我还是没有在听张老头的话，因为听不清楚，而且也不想听。偶尔还是有汽车飞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并且路灯的灯光昏黄暗哑。
　　 张老头还在说，大约都是些岁月不饶人的废话，而且声称自己年轻时——他说道：“我三四十岁时如狼似虎！”说着说着张老头便不说话了，一双喉结在脖子处上下滑动，大大的但是眼角下垂的眼睛严肃的看着星空的尽头，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忽然觉得张老头很是滑稽，我不知道他为何做如此感言，于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忽然嫉妒的想起，我从自家猫眼里所张望到的一切。这个该死的老头儿，我当时就是这样想地，竟然也和假华侨睡过觉。我不知道当时为啥有这样的想法，我怒气冲冲地在想象中把假华侨据为己有，就像她是我的私有财产一样。而且说实在话，我当时气愤得不能想象，我试着触摸了一下只穿着汗衫的张老头，心里不由自主的痛恨起来，假华侨咋能抱着这一堆干柴并且亲热呢？
　　 于是我又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远方，夜色茫茫。张老头这次不再喝止我，他又点了一支烟，仿佛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祭奠着过去的青春。烟忽明忽暗，青烟袅袅，张老头的刀条脸满是刻画。瘦瘦高高的张老头坐得很难受，于是他又抽了口烟，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而一言不发。我看着这个早已衰老的男人，又看看无边无际的黑夜，虽然满天星斗但照旧是不可名状的广袤无垠的黑暗。我并不知道这黑暗所蕴含的意义，但我想张老头也许能从其中看出些什么。张老头犹如一尊石像，在夜风中，在夜的黑暗中不动不摇。
　　 唉！天地苍穹……
　　 我没有回去坐下，我走到天台近前，从拐角楼的七楼向下张望，看着街灯昏黄的街道。我心中萌生出害怕的感觉，又似乎有跳下去地冲动。我紧张而且愉快看着地上的，我甚至心里盘算着此时跳下去会有如何地后果。
　　 张老头并不理我，还在自顾自的抽烟。他还是坐在地上，这个瘦高的老头子就像一只盘踞的蛤蟆，香烟还是忽明忽暗，他的脸刀削斧劈一般。我看着张老头衰老憔悴的样子，有些许骄傲，但更多的是痛苦。我想过几十年，我也许就如同面前这个老头子。不过转念一想，每天就很长，何况几十年呢？
　　 张老头，短裤背心，几乎赤赤条条的裸露在那儿。这个该死的老头儿，像是那冥冥中最为强大的力量恶作剧的后果，一丝不挂似得表现在我的面前。尽管我不知道这力量是什么？但莫名其妙的不寒而栗，甚至瑟瑟发抖。
　　 于是一阵风便从远处，那黑暗的深处吹袭而来，我就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片片鸡皮疙瘩……
　　 我的心里瞬间有了些冲动或者说是节拍，没有声音没有内容，我像张老头那样也一起打量起远处甚至更远处的黑暗，那一无所得空虚。我便唱起歌来，或者说是低声的哼哼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张老头深深的叹了口气，狠命的抽了口烟，然后将烟屁股扔向远方。他忽而对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便过去了。张老头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沓子钱，都是十元一张的大团结。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缓慢而正儿八经地对我说道：“我回家了，你把这个替我给假华侨送过去……”我大约有些不高兴，或者说当时的表情有些变化。张老头非常尴尬地说道：“我答应给假华侨买样东西，现在恐怕买不到了，你把这钱带给她还回去……”
　　 我接过钱，赶紧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嗯！”张老头交代完了，便勉强地站了起来，我还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后，拍着屁股上的灰，说道：“那我回去了，你把这钱带过去，不必多说话。”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天不早了，早点睡吧，都快两点了……唉！”他说完了所有的话，不停地长吁短叹，于是就自顾自地走了。走到天台大门处，他又回头叮咛了一句道：“三百块钱，记住了，别弄丢了！”
　　 我便简短地答应道：“嗯！”
　　 我孤苦伶仃地往家走，张老头早已不见了踪影，我却一步一挨的行走在广大的黑暗中。我觉得应该现在就去假华侨那儿，而且就是现在，虽然很晚了。但是我有正当的理由找她，我是说我要去给她送钱。
　　 走啊走，这条路不知有多漫长，多忐忑……
　　 但是一阵阵夜风，竟是那么清凉，我便照旧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者说走在去假华侨的那里的路上。
　　 我想：她就在我家隔壁住着……
　　 风不断的吹着，我终于回到了家中，或者说到了我隔壁假华侨的门前。我轻轻地敲着门，然而却没有反应。我便继续地敲着门，恐惧而且不耐烦起来，于是动作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仿佛地球毁灭，假华侨才打开了门……
　　 我直不隆冬地对她说道：“钱，给你钱，张老头给你的三百块钱。”假华侨穿着性感的睡衣露出乳沟，还有白森森的大腿。她接过钱并用手指沾了些唾沫，认真仔细的数起那一叠子“大团结”。直到她数完钱，她才抬头对我说道：“谢谢你，小弟！”我没有应答，却挪不开脚步。于是假华侨将我搂在她的怀里，并且亲了我一口，我感到她肥硕的乳房贴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热了起来……
　　 后来假华侨就把我拉进了她的租住房……
　　 我和假华侨做完了男人与女人该做的事情，便那么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其时只有一盏破旧的台灯倔强的亮着。我看着假华侨洁白细腻的泛着光泽的身体，心中满是空虚，于是无话可说的看着那个肉体。而假华侨看着仿佛在憋着笑，因为她一会就笑一下，一会就笑一下。我便伸手去抚摸那起伏不定的胴体。假华侨终于笑道：“你比老家伙强，到底年轻，童蛋子！”我不喜欢她的话语，但无所谓反应。
　　 假华侨便凑过来悄悄地神神鬼鬼地说道：“那老家伙一到关键时候便不行了……”我听了这话，虽然不知道啥意思，但终于骄傲起来，于是……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见张老头了，因为他换了个地方摆棋摊……
　　 后来就过去了二十六年……
　　 回想起来那真是个压抑的年代，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