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午后，闷热难眠，我光着膀子、靸着拖鞋，踱向屋后的池塘，打算洗洗凉快。太阳明亮得眼晕，周遭却静静如冬夜，就连荷叶仿若没了往日的精神——不那么绿，哦，惨绿！西北角，我记得柳树下，有个放水闸口，石头水泥磊就，正好用来上下，歇荫濯足。
　　 我慢条斯理地摆好皮鞋，脱下衣服领带叠好，然后伸足试水。不错，沁凉，很惬意。正准备下水，突然，荷叶里头传来响动，像是谁在掰荷梗。“谁呀？”我问了一声，接着传来噗的一声，像喷水，很急促。心里有点瘆，我蹲下，停止动静，透过林立的荷梗望去，一大团黑影在漾动，是……水牛吧，谁家的？真会挑地方！
　　 “去！好好的水都让你这畜生糟践了，”我拾起土疙瘩朝里面扔去，“滚开！”
　　 一片荷叶起伏，很大的动静，身边突然一根绳子唰地绷出水面。
　　 “哈哈！原来绳子这里。”我拉起绳子就拽，使劲拉，拉……牛鼻栓子弹样飞来。
　　 糟了！这可如何是好？我打算过去，看看能不能把鼻栓穿上。还没动，那畜生已经朝这边游来，露出黑黑长而尖锐的大角，嘴里不停地喷着气，扑哧扑哧的吹起水雾。
　　 看那牛角的架势，是……妈呀，是大水牯，再看那带血丝的牛眼圆睁，天！还是没阉割的骚水牯。我顾不得拿衣服，连滚带爬的上岸，撒腿就跑。
　　 身后强劲的牛蹄声越来越近，我魂飞魄散，惯性的往自家巷子跑。一推院门，心胆俱裂，门栓着，我扭头还没看清，一股牛腥气泼面袭来，紧接着腾云驾雾……妈呀！我一骨碌爬起来，呼萨……原来一梦！
　　 离开田园快二十来年吧，怎么还做这种梦？我抹抹满额的冷汗，难道就因为昨夜应酬时，上的铁板牛柳？是小孙执意要加的，何况我也没敢动筷子呀！睡衣凉冰冰的，大概汗湿透了，心扑通扑通兀自猛跳，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场战斗。
　　 昨天小峰请客。不知哪儿赚了一把，牛哄哄的，非得找几个老同学显摆显摆。电话中已经推脱，他竟然带几个哥们找上门，咋咋呼呼绑架似的，全不是印象中的那个文质彬彬、羞涩的小峰。
　　 我还没有酸到忽视物质的地步，更没有仇富心理，可看着席间他那张狂的样子，再加上边上几个极尽阿谀奉承，满桌的菜肴，我没一点食欲。酒过三巡，小峰愈发“大气”了，拍胸放话：有事找我，否则就不是哥们！看着他满眼血丝，我突然想起了一种动物——大水牯，还是没骟割的骚水牯。看来，对都市人来说，钱的作用，恰似那荷尔蒙，啥啥都膨胀。
　　 【二】
　　 大水牯，我很熟悉。家在丘陵地带，粘土为主，所以还有几户养着大水牯。庄户人都知道，大水牯力大无穷，不贪力，使起来赚活，比起那些黄牛不知道强多少。可为什么就几户养——精力过剩，野性难驯，必须一人一牛牵着放牧，否则绝对闯祸。这是一般看法。
　　 我家也养过一头大水牯，家生牛，和别家分股时留下的，叫黑子，几乎伴着我长大。外人看来器宇轩昂，威风凛凛，咄咄逼人，可在当时的我看来，很温顺，通人性，从不会想它敢违逆我的意思。村里的小伙伴也因此很佩服我——我可以轻轻松松骑在它背上，让它往哪儿就往哪儿，而他们靠近都不敢。
　　 双抢时节，按例不用上学，所以送牛放牛就成了我的专利，我也很乐意接受。吃罢饭，二哥挑着肥料、犁具等，我就骑在牛背上送牛。我说我家这大水牯通人性是有道理的。那时候稻秧插两季，所以会非常忙——收割、打场、扯秧插秧，就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也不可能闲着，更不用说那些没老人看小孩的小媳妇——带着孩子插秧。孩子嘛，就放在田埂上玩耍，也不管他晒得流油，没现在娇贵。
　　 田埂本不宽裕——茶水壶、秧架子、手推车，再加上偶有孩子爬来爬去，于是很多人怀疑我家的牛不会踩着什么。我很自信，看都不看地上一眼，任牛自己走着。这可不是吹，牛小心翼翼的避让着田埂上的东西，如果看见孩子，它要么不动，让孩子爬过去再走，要么干脆下到水沟里头，不信躲不过你？就算是小小的水壶，它会当做是地雷，从没踩过。
　　 这时候的我，洋洋得意，听着一声声惊呼，然后惊叹，最后享受着他们的目送，极其气派。
　　 我以为我家的大水牯和别家的不一样。村里还有两头大水牯，那牛绳，都是特制的，也是我看见的第二粗的绳索，放牧的时候，如临大敌——主家不停的东张西望，生怕遇见另一头大水牯。而我家的牛，很普通的绳子，虽然偶尔也会断，但只要我一喊，它就规规矩矩停下。老妈也常常嘱咐我，眼睛还是贼点，千万不能碰一块，自个找个水草肥美之地，放饱了早早归栏，我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放牛我可一点不马虎。牛常去的地方，草，自然不会肥美，我尽可着偏僻、离村远的地方去。路难行不怕，反正也不用我步行。
　　 家里的田亩很多，一季双抢下来，圆圆的牛屁股也会萎缩不少，我自然会心疼。所以，有时候我也偷点懒。秧苗尺来高的时候，田埂会禁牧，瞅着没人我就驱着牛去田埂上。看着牛美美的啃食，心里别提多惬意，有时候还甚至想：它吃得这么高兴，或许味道真的很美，我也尝尝？
　　 我家的牛还算规矩，偶尔想伸嘴去拽点秧苗，我只轻轻一哼，它就不好意思地缩回来，老老实实吃草。就算看见远处有它的死对头走过——另一头大水牯，我顶多就是拍拍它的屁股，那昂扬的气势，立马偃旗息鼓。这般老实的大水牯，谁见过？真不是普通一般寻常的牛。
　　 那一年暑期，外甥女小丹也家来度夏。说是外甥女，其实也就比我小五岁。她见这庞然大物对我服服帖帖，立马崇拜无限，进而也想坐上去玩玩。起初，大水牯看起来不大乐意，昂着头不动。我敲敲它那粗角，再扥扥牛绳，它驯服地低下头，任外甥女踩上去，再慢慢抬起头，极其小心地把她送到背上。
　　 那也是一个双抢季节，我正准备出门，牵牛跟二哥去田里，小丹也跟在后面。她自以为驯服了那头大水牯，想牵着牛出去威风威风，就说：“幺舅，我去牵着好不好？”
　　 我当然不放心：“不行吧？你降不住的。”
　　 “你跟着呗，怕什么？”
　　 “晒黑了你妈又得说我带你满田畈瞎跑，边去！”
　　 “不让我去我告我妈妈，说你又欺负我。”小丹撅起嘴巴，叉起小腰。
　　 “我还怕你告状？”我作势扬起勾指，“想吃栗子？”
　　 “姥姥，幺舅打我！”还没挨着，她张嘴就叫唤。
　　 “怎么了，怎么了？”老妈从厨房伸出头来。
　　 “没什么，没什么，逗着玩呢，”我连忙拉着小丹就走，“你也就这点门道，小丫头片子，下回别上我家来！”
　　 我解下牛绳，递给她：“小心点，看着点前面别的牛，它要是跑起来拽不住你就松手，喊我！听见没？”
　　 她兴高采烈地接过绳子：“知道了！”
　　 “城里没见过牛吗？有本事你牵回去养着！”她牵着 ，我自然就不便坐上去，要不人家会说我以老欺小。
　　 同路的也有小伙伴，我们顺往西的土路，边走边说笑着，突然，前面传来小女孩的惊叫声，都变调了：“幺舅，快来呀，这牛疯了，我拽不住！”
　　 “叫你能，快撒手！黑子，找死！”眼见着小丹被拖得踉踉跄跄，我撒丫子就追。小丹终于松开了绳索，那畜生没了顾忌，猛一扬脖子，奋蹄狂奔，任我扯破嗓子，它没听见似的。顾不得看小丹，我拾起鞭子就猛追，边喊：“牛疯了，前面的人闪开！”于是，前面有人捉起扁担，避在路边，本能地防备着，而牛不理睬，索性踏田而过。
　　 “还算有点人性！”我见过黄牯牛把人挑几米高，那架势！我跑得喘不过气来，还是追不上。当时还想，这畜生今天着魔了？回头必须好好收拾。
　　 偶尔大意，没栓好走脱了，大水牯也能自己回来，不止一次，我想这次也不会例外。事情远没有我想得简单，就在我弯腰喘息的时候，对面又传来惊叫声。糟了，这畜生该不会是踩着谁了吧？那怎么得了！这是我第一念头。抬头一看，长堰那边也迎头跑着一头大水牯，紧接着，两只牛头相撞，轰的一声，震得人心头发麻。我的妈，要了命了！
　　 看过大水牯相斗的人都会被震撼，真是壮怀激烈，惨不忍睹，不死不休。
　　 相撞之后，两头牛各自被震得后退，然后又是冲锋，再次嘣响，真的像打雷。
　　 有人开始哭喊：“这可怎么得了？谁家的，也不看好……”哭喊淹没在一次次冲撞、人群嘈杂中。人们根本不敢靠近，纷纷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有的说用纤绳（一种很粗很粗的，有儿膊粗的绳子）套上拉开，有的说用火烧，有的干脆说拿冲担（类似于扁担，长点，两头各有很尖锐的金属构件，扎挑稻捆用）去扎。
　　 场面极其混乱，人们战战兢兢地抛过去燃起的稻草，不是没丢到，就是丢偏了，还有，就算丢到俩黑头下，都闻到了毛肉焦味，俩畜生还是死掐着，不肯退缩丝毫，就好像彼此是不世仇敌。
　　 纤绳拿来了，可谁敢上去套，不找死吗？套我家的牛，虽有点害怕，我还是不太相信黑子会伤我。于是，我接过绳子，准备先去套住黑子的后腿。二哥一把拉住我：“你傻呀？要套一起套，这边一拉，他家的牛顺势一顶，再在肚子上挑一角，那就准备吃肉吧。等一下，让他们也一起，我们可不上当！”
　　 那边磨叽了半天，还是没谁敢上前——吓破胆了。
　　 两只黑头揉在地上，场面吓人。“二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我恨黑子不听话，可看见它脸上、眼眶已经在流血，嘴里喷出白沫，心疼得哭了。
　　 “怎么办？谁赢谁活命。都怪你，偷懒，支使小丹，这下好，看回去妈怎么收拾你？”二哥狠狠地挖了我一眼。
　　 老妈怎么收拾，我顾不得考虑，拾起根棍子就冲上前，二哥都没拉住。我使劲抽着自己的牛，哭喊：“黑子，傻呀，跑呀，你不疼啊？”棍子抽断了，可黑子没感觉似的，还在拼死熬斗。
　　 人群纷纷喊着让我后退，当心踩着，可我没觉着害怕，只想它们快快分开。黑子好像知道我在它身后，不再转着圈调整姿势，只是夹紧尾巴，死力向前。二哥冲过来一把抱起我就往回跑，狠狠地丢在地上：“你找死啊？”我爬起来又想冲，被他再次推倒：“没用的，这么多大人都没办法，给我爬树上去，待会不定怎么地呢？”
　　 两大水牯相斗，要是大致旗鼓相当，斗到最后，输家肯定是个死，而赢家也好不哪儿去。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如果一方认输逃跑，这时候最危险的——遇什么踩什么，老妈很早警告我必须单独放牛时，就很详细地讲过斗牛的情形，据说还踩死过人。看来这畜生真的疯了，我只好爬上大树。往下看时，果然没见有小孩子，妇女们都躲得远远的看，在场的都是壮年汉子。
　　 灰尘飞扬，两对大角时而勾在一起，时而埋头顶在地上转着圈，时而剧烈地晃动着角，砰砰直响，听得我一阵阵发麻。冲担一点都不管用，还有的直接就敲断了，可就像砸在田埂上，牛根本不理会。人群又一声惊呼。糟了，黑子一脚踩塌了被水浪掏空的堰埂，另一条腿跪在地上。完了！我真不忍再看……我的黑子呀！
　　 人群再次惊叫，我睁开眼，原来，黑子后腿虽不能得力，可就在那一刹那，它强撑着把头扭向堰沟，然后对手没刹住，噗通钻进了河沟。黑子也不停留，直接冲下去，一下子把对手顶到水里。那头大水牯也不含糊，扭头涉水向对面跑去，出了水面就掉转头，正好黑子追过去。
　　 这一下子，形式急转直下，两头牛很快又抵在一块，黑子明显处在劣势。我急得恨不得溜下来去帮忙，可是……只能干着急。这时候不可能有回头逃跑的机会，黑子似乎知道自己冒然了。它改变策略，装作力怯，一点点往后退，等到敌人借不到坡度的势头，这才牛肩猛地一耸，全力投入战斗。
　　 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搞不懂——它们怎么这么大仇恨？看过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自然界中有些雄性动物，为了争夺交配权，会以死相拼。可当时没见有母水牛在附近呀！
　　 那时候真的不懂，现在想来，大概它们也学着人一样：未雨绸缪，为长远考虑。牛可能知道，就是母牛不露面，终究在，而且有很多，不像人类，明知道只有一个地球，却弄出那么些核弹氢弹，干嘛用？
　　 好一会了，只见水花翻腾，两个牛屁股不停调着个，隐隐传来碰角的闷响，就是没见它们露出水面呼吸。水变成了泥浆，在树顶我都闻到了强烈的泥腥气。我感觉浑身发冷，完全感觉不到是在酷热的夏季。难道真的必须死一个？“你们快想办法呀……”我喊得声嘶力竭，可没谁理会。人们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也不再想办法分开战斗，而是小声议论着谁家的牛会胜利，进而好像听见谁在说天热了，估计待会就有便宜牛肉吃。
　　 都些什么人？庄户人家，心疼牛才是应该，怎么还有心思说这种话？我妈爱惜牛那是最费心了，夏天有蚊香，冬天天天都换干草，而且好像还说过，牛比我都金贵——全家都吃它的饭。喂牛更不用说，如果没吃得两边鼓得摇晃，没二话，哪怕天黑，你也得再牵出去。很多人家没专人放牧，动辄拴起来，而我家绝对不会。所以，我家的黑子，真是黑的放光，屁股圆溜的，半个牛虱子（吸饱了牛血，像肉球的寄生虫）都找不到。
　　 这时候大家分不清谁谁家的牛了，都一身污泥。突然，人群开始骚乱，然后纷纷站起来，嚷嚷着什么，看样子准备逃跑。我定睛一看，有一头牛开始低挡不住，节节败退，渐渐退到了深水区，然后掉头就跑游进去，看样子打算从东边上岸逃跑。另一头还不依不饶，也快速地追着。我哧溜下树，不管二哥在身后怒吼，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我想好了，如果胜利的是别家的牛，我不会也不敢去拦，要是自家的，我一定能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