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叫窟野河。
　　 这次回村是参加侄女的婚礼的。侄女许给了近邻的骆驼村，小小的一个村开了四个煤矿，黑色的金子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全国各地，也供养着村中的人日进斗金。我们村有两个煤矿，所以骆驼村是个不错的地段。男孩也有出息，会来事、懂世故。对这一桩婚事，二哥一家子喜上眉梢。
　　 侄女的婚礼很隆重，也很热闹。欢快的唢呐声在敞亮的院落里整整浸润了一天一夜，喜气洋洋地飘进每一个亲朋好友的耳朵。
　　 “要不你回来吧。”喜宴上顾纯对我说：“随便拣个活都不止你那点工资。”
　　 我说：“刚适应了这个岗位，还想再努力一把。你怎么样？”
　　 “搞了点副业。”顾纯顿了顿说：“你知道，拉煤车经过的那个坡，村里人要求煤矿每天清扫。”
　　 “这是好事。”
　　 “我承包了，一年40万。”
　　 我说：“估计你没怎么清扫吧？路上的煤尘很厚，路旁的糜黍都黑油油的。”
　　 “兄弟！你的意识还是不够。”顾纯对我的愚钝很失望。
　　 我问：“啥意识？”
　　 “赚钱意识哩！”顾纯猛地正了正身子说：“你想想，要是真按他们说的每天清扫一次，还不够工人工资。”
　　 “那咋办？”我问。
　　 “我一般一个星期组织清扫一次。十来个人，工资就要1000多。所以只是划拉划拉，意思意思。”
　　 “那村里面的人能同意？”
　　 “为这事我和狗日的二虎兄弟两个干过仗，蹲了半个月禁闭。”顾纯抿了口茶说：“谁同意？都看见钱眼红。我爸找矿上商量了，村里人再没说什么。”
　　 我问：“你爸还是咱村村长吧？”
　　 “嗯”
　　 我和顾纯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当年一起爬过桑梓树，一起在村中的黄土塬上和过稀泥，也一起在村里的谷场堆中做着将来让我们村变得如何好如何好的梦。后来我到了甘肃，他进入了县城煤炭公司。
　　 “啊哈”我正和顾纯聊时，突然传来了这个声音。这是我很熟悉的声音。
　　 忠叔还是那个老样子。邋里邋遢的头发，卷缩的卷缩，顺直的顺直。布满麻子的脸上扭曲着高低不平的壑谷，栽满了浓密的胡茬。不知是哪一位好心人给他套上了一身五颜六色、条纹相间的花衫子，活像某个特殊门派游说者的道袍。
　　 我递了一根烟给忠叔，忠叔接过烟，过滤嘴在桌子上敲了敲。我给他打火机时，他“啊哈”了声，从别致的衣服中掏出一包火柴，是我十几年前见到的那种“平遥火柴”，用三个指头一捏、一划，口中便冒出了享受的青烟，冲着我笑了笑，露出了两排发黄的老牙。
　　 “我们正拉话，忠叔你耍去，别瞎搀和。”顾纯向忠叔摆了摆手说：“你和我们说不上。”
　　 “啊哈！你家房檐下有燕子安窝了。”
　　 “云里雾里的，尽说些啥！”顾纯很不耐烦地说。
　　 忠叔拧了拧脖子，拍拍我的肩膀，开始他的游说。那是在村人看来很讨厌的瞎搀和。
　　 “啊哈——你姐姐嫁到黄庄，三千两百块钱，那时你哥娶婆姨。”忠叔斜着眼窝看我。
　　 我说：“忠叔咱不说这些。”端了一杯酒递给他。
　　 忠叔吸溜一口，连了连舌头，“你姐姐，哦——你姐姐……”
　　 我姐姐今天没有来参加侄女的婚礼，即使是两年前我也知道她不能来参加侄女的婚礼。
　　 “啊哈——你姐夫是个好人，他的三轮摩托捎了我好几回，路远。”忠叔推了我一把，“你姐要是真有钱，记得告诉她，谁也不要给。”
　　 我说：“忠叔，还要不要再来一盅？”
　　 钟叔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另一桌上，二哥和亲朋好友玩“老虎棒子鸡”。
　　 忠叔又是一声“啊哈”，声音高了一些，引来不少人的回头看，紧接着便是人们释怀的“哈哈哈……”
　　 “你姐姐和你姐夫提溜着烧酒，你嫂子让把你哥剁了招待。”忠叔又抽出一根烟，“烟也不是好东西，俺明天杀猪。”
　　 顾纯有些生气，端了满满的一杯酒给忠叔，“我们难得见一次面，让我们说说。烧死人你也要伸一条腿，有话到对面圪梁梁上说去。”
　　 “啊哈，你姐姐……”
　　 钟叔的“啊哈”又一次引来了一屋人的回头，但是这一次的人们没有那么自在了，眉眼之间有了内容。
　　 这时二哥赶紧来到忠叔身旁，把忠叔拉走了，尽管忠叔似乎不大愿意，临走了还留给我一句，“要是你姐姐真有钱，记得告诉她，谁也不要给。”
　　 我和顾纯聊了很多，包括村民要搬迁、坟地也要搬迁、村中的那块水田上会新修一条混凝土运煤专线，他正在研究这些事，找发财致富的路子，村里人都在行动。我们两直聊到尿憋到了心坎上。
　　 村外的路上有很多运煤车，一个个驾驶室的外壳上爬满了黄土和煤尘的混合物。轻车风驰电掣，“哈啦啦”的车皮抖动声拖着长长的尘土的尾巴。重车则仿若年近古稀的老者，吃力地侵蚀着道路上的泥土和砂石，憋了无数力气的排气管，冲出一行略显白净的路面。到底轻车和重车都让那充斥着浓浓酸碱味、又类似羊粪味的尘和土飘向了浓妆重彩的玉米地，爬在了烟囱一般的老梧桐身上。
　　 “啊哈——”
　　 我回头时看到了盘坐在榆树根上的忠叔，好像是二哥给了一包烟，硬盒中华，脚下零落地撒了五六个烟头。我被他摁坐在老榆树根上。
　　 “啊哈——俺和你大放羊，满地车钱钱草。”忠叔抿了抿嘴笑了，很甜美的样子。
　　 我问：“忠叔你还记得啊？”
　　 “啊哈——村里满树满树的榆钱花。”忠叔扭头问我：“酸枣好不好吃？”
　　 我说：“还有沙枣、杏子、马茹茹、李大嫂家的糜子窝头。”
　　 “哼哼哼哼——”，忠叔拉了拉花俏的布衫衫，笑得有些狰狞，连眉梢都是波浪般起伏，“造化！造化！”他把烟盒扔给我，“俺病了，你大顶了俺半个月，村里老王顶了半个月，一共是一个月。”
　　 我说：“村里人团结。”
　　 “窟野河的水清清的，有滑不溜秋的鱼……阳坡上的太阳真好……一群婆姨在河滩洗奶子，俺们扔土疙瘩。嘿嘿，害羞……老王和复生打醉架，脑浆都出来了，球！给钱不要……”
　　 我说：“忠叔，我喝得有点多。”
　　 忠叔指了指车辆乱窜的路说：“俺们把矿长堵住了，路不能走。鸟！干部说不能堵！”
　　 “忠叔，你说话好像能捋得顺了。”再把烟盒递给他。
　　 这次忠叔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村庄的方向动了动脑袋。顺着他的指引，我再一次看我的村庄。村里的地都荒废了，栽了没人收购的沙棘，满树的沙棘籽趴在锋芒毕露的枝干上，像极了夹在布片间密密麻麻的虮子；地底下喷涌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破声，农家人窗上的玻璃翩翩起舞；村西头的那篇坟场低调地隐匿在乱草丛生的滩塬上，露出三两根腐朽的引魂杆；不知是什么时候，通往下游的河中筑起了一个水泥坝。上游的水死气沉沉地流入，像黑色的蚯蚓，当它和前辈们混合在坝中后，又成为一坛发酵着的酱糊。村中人烟稀少，也没有半只喜鹊或燕子飞过。
　　 忠叔还想说些什么，我却不大想听了。
　　 “忠叔，婶子喊你！”我岔开了忠叔的话。
　　 “啊哈——”忠叔腿脚麻利地爬了起来，走向他家的方向，消失在村中仅存的一堵夯筑土墙后。
　　 侄女的婚礼结束后，我也该归队了。返回甘肃的那天早上风有点大，空气还是那么的不干净，一些焉头耷脑的柳树叶在路面上跳动，窟野河的水面上飘着稀稀拉拉的鸡鸭毛羽。
　　 出村后，我选择了走夹在西沙路和东山路中间的黄蒿界。黄蒿界远没窟野河富，因为黄蒿界没有煤矿，黄蒿界的人也不像窟野河人会来事、懂是故。她是二十年前窟野河的留影。
　　 村外是一条河，黄河水傍着厚重的黄土山环曲而过。不远处河滩上的绵阳群在放羊叉优美的挥动中低头抬头，飘来一阵羊倌的口哨声和原上的苞谷香。村口有一颗老枣树，树下蹲着五六个老汉，有的戴着蜿蜒帽，有的裹着羊肚手巾，咧着嘴哧溜哧溜地吃旱烟。谁家的窗棂上贴满了婀娜精致的窗花，在微风中扑扇着漏胶的边沿，吹向院落中坐在碾子上绣着鞋垫垫、唱着酸曲曲的婆姨。又是谁家的公鸡叠在谁家的母鸡身上，在亲昵和反抗之间比翼双飞，急眼了恃在一旁的大黄狗。还是哪家俊俏婆姨晃悠的担子打村口走过，惹来一阵高低不同的戏谑和好不正经的吆喝……
　　 正当我看得入神时，身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啊哈——”不知什么时候忠叔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
　　 “忠叔你咋在黄蒿界？”
　　 “啊哈”，忠叔一只手提着旱烟袋，攥着半包烟的另一只手塞进了我的兜里，转身离开。
　　 “忠叔，回咱村去吧！”我叮嘱。
　　 告别忠叔，我爬上一道坡后，忠叔远远地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把村庄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