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年清明都要回乡拜祭，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按传统的规矩，拜祭是决不能放在清明之后的，否则是对先辈们的大不敬。对于信守传统的我们，定然不会违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父母在时，多是由父亲亲自操办。父亲去世后，则由大哥看好吉日，买上香蜡纸钱，召集我们一起驾车回到双河乡下的山里拜祭逝去的亲人。今年因为大哥、大嫂要到北京去照看怀孕的姪女，清明拜祭的事便提前了许多。大哥照例看好吉日，吩咐二哥备好拜祭一应物事，便通知我周五一早回去。
　　 请好假之后，好友阳阳一早开车把我送回了资中，大哥、二哥和姐夫已经等候多时。今年回乡参与拜祭的只有我们四位男人，女人们均在家里候着，而侄儿、姪女们也因事情太多，无法抽身跟随。这样也好，人少一点，拜祭时便可节约大量时间，而我也可当日返回内江。
　　 待我于路边的早餐店匆匆进食之后，一行人便由姐夫驾车启程向双河进发。姐夫曾是云南某部师部的教官，驾驶技术一流，车在他手上行驶得十分平稳，完全不用操心。大哥告诫我们说，今年是聋子年，拜祭时只能燃香烛、焚纸钱和放鞭炮，但决不能动坟上的土，否则会不吉利。又说，今年春季太过干燥，山上的草木极易引燃，因此在拜祭时定要小心，需得详细检查香烛纸钱及鞭炮碎片是否燃尽，千万不能因此而引发山火。其实，每年拜祭我们都是格外小心，就怕疏忽大意给国家造成严重损失。因拜祭而引发山火的事时有报导，教训是不可以忽略的。
　　 大哥吩咐之后，我便逐一询问了一下嫂嫂、姐姐及侄儿、姪女们的情况。春节在二哥家团聚之后，便与他们没再见面，隔了一个多月见到时，一向受高血压困扰的大哥倒是精神了许多；姐夫倒没什么变化，少年白的头发依旧十分显眼；变化最大的要数二哥，离婚不到一周的他，明显是憔悴了，眼角的鱼尾纹细而且密，失神的双眼无助而痛苦。
　　 记得一周前的一个晚上，突然接到二哥的电话，声音有些哽咽，他说，老五，我离婚了！我十分诧异地问道，春节时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离婚了呢？二哥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走了，不想要我们父子俩了。我想此时二哥一定在流泪，不善言辞的他，除了忠厚老实，性格中还有很多软弱的成份。比二哥小了十岁的二嫂，人也有些姿色，但很难说是一个顾家的人。其实，二哥的婚事一直就是父亲的心病，父亲临终前也曾交待过我们，要好好帮帮二哥。可这样的事，终是难以帮的。多年前，我曾劝二哥放弃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二哥却想到孩子小，又担心没有正当职业的二嫂离婚后生活无着，所以没有听从劝告。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安慰二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后再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老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二哥说，我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妈妈，请他们放心，我会好好过的。我无言地拍了拍二哥的肩膀，我知道，此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只要二哥自己能看开，比什么都重要。
　　 二
　　 车窗外田野里的油菜花已经开始稀疏了，但看上去仍然是成片成片的金黄，偶尔间插一些零星散布的梨花、桃花星星点点的红与白，再配上返青的树木和山草，倒真是构成了一幅春光无限的美图。
　　 行到远离双河五公里左右的高坡，便又是另一番景色。满山遍野的松林之间，沉默着一条龙一般蜿蜒的老鹰岩水库。风一吹，便能听到松涛低沉地吟诵，仿若千百万参禅的僧人，一齐诵着佛号。而那条水库，却极难听到它的动静，也许是静水深流的缘故，如老僧入定般让人难以猜测。
　　 王家祠堂原本就座落在高坡松林掩映之间，因时代的变迁，旧时的形貌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符号般的名称刻在王家后代的印象之中，我们已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支王姓的子孙还在原址上生息。父亲在时，倒是分得很清楚，大概是参与了编纂王氏族谱的缘故。据父亲说，王家祖上是从湖南望城迁居过来的，从仁字辈先祖开始，依次是“仁义礼智信，家章华国政……”，传到我这一代时，正好是国字辈。那时，在父亲的带领下拜祭祖先，必要买上一些糕点糖果之类的礼品，送给那些当时还健在的长辈们。然后再由长辈领着我们逐一拜祭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历代祖先，因为太多，又没有墓碑，到底拜祭了哪些先辈，实是难以记住。
　　 拜祭时倒也没有太多的讲究，通常是在坟头上插上纸剪的坟飘，其意义大概与招魂幡差不离；而坟上还要用土块分点压上单张纸钱，这是不烧的，大概是让过路的孤魂野鬼看见，拿去分享一些，便不再骚扰坟中的主人。是否如此，似乎从来没人问过，也没人解释过；尔后由人在坟前摆上煮熟的鸡和二刀肉，以及水果和酒，负责摆放的人一边摆还得一边恭敬地自言自语，大意是说清明到了，后人前来拜祭，请坟墓中的先辈尽情享用。而所有的拜祭结束后，煮熟的鸡和二刀肉、水果等祭品必须要吃掉，才能得到祖先的保佑。至于酒，则要洒在坟前，不可带走；此时，则会有人将香与烛点燃，香为三炷，蜡烛则是一对，而每一个拜祭的人，都必须点上三炷香捧住，在拜祭时使用。拜祭时，则是从长到幼，从老到小，依次跪下拜祭，不可乱了秩序。先拜祭的人，就会开始烧纸钱，并命人燃放鞭炮。这时，拜祭的气氛最浓烈，人人都是虔诚而严肃，决不敢在先辈面前稍有放肆。
　　 而最为壮观的则是在拜祭时，与我们有血缘关系的远房表兄妹、老辈子等成群结队地前来围观，委实是招呼不过来。不过，拜祭结束之后一路喊去，倒也颇觉有趣，他们简单朴实的微笑，令我们感到情绪轻松。
　　 父母去世后，也安葬在王家祠堂所属的这片地域。父亲生前要求，他要与母亲一起叶落归根。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我们没有理由不答应，便找了风水先生，看好合适的墓地，向带有远亲血缘的土地主人购买下来，让父母入土为安。
　　 三
　　 据风水先生说，父亲是葬在莲花地上的，七瓣莲花正值盛开。说也奇怪，挖墓穴时，所出的泥土竟然是红黄白黑褚等多种颜色，风水先生说这叫五色土，是很难遇上的好墓穴。而墓穴底部出现几大块红色斑块时，风水先生便叫工人停下不再挖掘，并用细泥土覆盖其上，按他的说法，红色莲花已现，但不可全部见天，否则会立时枯萎，起不了作用。
　　 更为奇怪的是，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妹一直未流过眼泪，都当患肺癌的父亲是一种解脱，可当父亲的灵车快要到达墓地时，却没人能够控制自己的眼泪滚滚而下，直到父亲的骨灰盒安放进墓穴，覆盖上泥土，眼泪才突然停住。事后我无意之间说起此事，没想到哥哥姐姐们竟然有同感。风水先生解释说，因为父亲安放于莲花之中，没有眼泪浇灌，莲花是不会开得绚丽的。父亲一生清贫，若真的能够葬在莲花地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后来，风水先生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解释说，这是白虎为案的穴场，一字案台上独独有一圆形水田，当是名副其实的砚台。另有一处山字形起伏，应为笔架。而穴场的向山名叫向天观，远远望去，形如笔尖，则是上好的文峰。风水先生断言，此穴场所管后人必是文人，且必得女性贵人相助。我莞尔一笑，嘴上不以为然，而内心之中却希望如此，显然虚伪的一面还未脱形。
　　 那是2003年的事，而那时我早已扔掉了文学爱好，被繁忙的工作所拖累，哪有心思风花雪月。直到200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突然发现上网可以释放自己的一切寂寞和痛苦，便叫人教我上网开博。最初不过是为了释放，后来得到朋友的指点和劝说，才醒悟过来，于我而言，创作才是灿烂人生的一种最佳方式。经过坚持不懈地努力，虽无大成，却也进步不少。
　　 站在父亲的墓前，我只能用自己近年努力所能看到的成绩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他也是爱好文学的人，而且记忆力特好，看过的小说可以原原本本地用讲故事的方式讲述出来。只是当初考大学时，他却不许文科成绩突出的我读文科，怕我以后从事政治工作，去干整人害人的事。他的一生，是一个典型的政治运动牺牲品，所以他怕。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孩子，听从父亲的要求报考了理科。这虽然影响了我一生，但我不怪他，他是那个时代挣扎过来的人，心有余悸是很正常的事。
　　 父亲坟墓周围的桃树已经冒出了大量绿叶，可桃花依旧开得十分艳丽。坟前那一片核桃树，也长高了好大一截，抽出的嫩芽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也许多年以后，会结出大量的核桃来，沉甸甸地像一串串风铃，在松林的环抱之中叮当作响。
　　 拜祭父亲时，我排在最后，趁这当刻，我可以一边给父亲烧纸钱，一边告诉他我心中的愿望，我不说出来，只想在心底告诉他，我希望他保佑我，也希望他能够给我让他骄傲的机会。少时，最喜欢将自己的一切想法告诉父亲，在父亲那里，总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或者方案。他教我作人，教我安身立命。
　　 轮到二哥时，二哥卟的一声跪了下去，大声地说道：“爸爸，我已经离婚了！你知道的，我有多苦。现在我总算解脱出来了，请你老人家放心，我会带着政儿好好生活，绝不再给你丢脸。”说完，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听完二哥告诉父亲的话，我不禁开始为他庆幸，忠厚老实而不善言辞的二哥能够做到这样，不知道咬过多少回牙，吞过多少次泪，真的是难为他了。
　　 四
　　 母亲的骨灰并未与父亲葬在一处，而是葬在山顶一处天然洞穴之中。风水先生说是上了书的奇穴，有个名字叫犀牛望月。选择这里，是父亲亲自答应的。母亲瘫痪多年而先于父亲去世，父亲一直想给受尽磨难的母亲找上一块福地，让母亲能够进入天堂，享受到天堂的快乐和幸福。
　　 到母亲的墓地，必须要经过一片松林。松林里，漂浮着有点闷人的松香。碗口大的松树干上，均有斜向下方的剥皮部位，渗着细细地松脂颗粒，而最下方则有一塑料口袋接着，显然是采集松脂所用。若是不小心触摸到松脂，一时半刻是很难洗掉的。但是，这样大面积地剥皮采集松脂，会不会导致松林的毁灭呢？
　　 松林的地面很松软，除少数空地上长着成片开小黄花的清明菜，大部分地方则铺着厚厚的松针，行走时需要格外小心，除了怕遇见毒蛇之外，还得提防松针下面的深坑。密密的蕨菜盖满了山坡，既为当地农民提供了丰富的蕨菜资源，又提供了大量的烧柴。我们有时也采集一些蕨菜带回去，却不知道如何处理，最后也就一扔了之。倒是清明菜好办，洗净切碎，揉入面粉与糯米粉混合的面中，再将猪肉与芽菜炒成的肉馅夹在中间包好上笼蒸熟，就成了地方名小吃——猪儿粑。
　　 清明时，松林里还有一种可食用的植物果实叫秧泡，是栽秧季节时特有的野果，红色而鲜润，酸酸甜甜的，还有一股特殊的清香，甚是招人喜爱。每次清明经过这片松林，家人都会采摘一些带回洗净，供大家食用。有时我在想，这或许不仅是大自然的赐予，或许是勤劳俭朴的母亲通过另一种方式传达给我们的爱。
　　 通过松林一段斜坡后，就可看到母亲的墓穴。母亲的墓穴是岩石构成的天然洞穴，形状极像一半张的动物嘴巴。洞穴不深，径深不过一米五左右，后部倒是有一儿臂大的小洞，到底有多深，不得而知。风水先生说那是气脉出口，不可探究，也不可堵塞。而墓穴外面的岩石很坚硬，形状极其怪异，表面分布着大小不等的小坑，倒真的很像某种动物的皮毛。岩顶上有一突出部位，大概就是风水先生所说的犀牛角了。
　　 给母亲拜祭，是整个祭亲扫墓最为小心的行程，到处是干燥的松针，极易被火点燃。我们总是要等到所有的香烛纸钱和鞭炮碎屑燃烧干净，才敢离开。离开时，还得四处搜寻一番，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会慢慢离去。照例祭奠后，大哥与姐夫已经去搜寻周围可能存在的隐患。我便坐在母亲坟前的山石上看风景，心情已被青山碧水染得葱茏。二哥还在对母亲叙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老鹰岩水库的水在母亲墓穴的山下汇聚成潭，像一颗大大的明珠摆放在尘世间。我想，也许有月的夜晚，这潭碧水将会留住月亮，让山上的犀牛不会望得那么劳累。只是唯一遗憾的是，这潭碧水离母亲的墓穴远了一点，也陡了一点，不然母亲饮上碧水会更方便一些。
　　 五
　　 离开王家祠堂时已近中午，最后一站是去拜祭奶奶的坟墓。奶奶没有葬在王家祠堂，是因为她老人家临终前的愿望，她说她要回戴家湾去。
　　 戴家湾是奶奶的祖居地，而奶奶曾经是戴家风光一时的大小姐，她想去陪她的父母。而另一个原因，还是因为客死异乡的爷爷。好赌的爷爷败光家产之后，被奶奶一气之下赶出了家门，为了争回这个面子，爷爷便带上二爷爷与幺爷爷远赴西昌做起了山货生意，结果几年后客死他乡。对此，奶奶一直很歉疚。不进王家祠堂所在地，奶奶也许是在惩罚自己。她说，要是当初不赶爷爷出门，也许爷爷就不会客死他乡了。
　　 奶奶去世前身体一直都很棒，虽年近八十，却是精神矍铄，她一直认为自己会活上一百岁。可一次意外摔跤之后，却再也没能从病床上下来。家人知道奶奶的生命不久了，在奶奶满八十大寿之时，通知了双河镇上的亲戚，没想到所有能来的亲戚全来了，坐了八十多桌。亲戚们逐一与奶奶合影留念，他们十分愿意记住这位双河镇上自尊自强的“王三娘”。奶奶一直微笑着，她的微笑，非常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