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到南蒲镇时，大朵白花花的云正从南山飞来，它们带着槐树林潮湿的气息，带着野鸽子抖落的羽毛飞来，慢悠悠地停在村子上空。一个早上，我都躲在泥墙围成的院落里，拣苔藓上结的黑色小子粒，我把它们堆放在一片发黄的杨树叶子上，搁在地面凹陷的坑里，然后坐在竹椅上晃动着两只脚，仰头看天上摇摇晃晃的云朵。其实，它们并不是从遥远的天边飞来的云，它们只是一大片芦苇的羽毛，它们就从村子南边的河汊里飘来。
　　 南蒲镇的芦苇真多啊，在很多个秋天，堂屋里的燕子开始慌张地飞走时，那些芦苇的羽毛就大举迁移，它们白花花一片笼罩了整个河汊，风沿着河套一吹，所有的羽毛就应声而起，浩浩荡荡地往北飞去，盘旋在村子的上空。我的祖父和祖母在门口的南墙下晒太阳，当然，和他们一起还有许多年老的，我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原本都眯着眼睛，稀里糊涂地说着隔年隔代的话。太阳的光像一把柔软的梳子，自上而下流淌着，缓慢地覆盖了他们的头发、脸、胳膊、肚子，直到每一个苍老的脚尖。他们每天吃了饭就这样躺着，可现在，太阳的光突然不见了，天空仿佛被一只巨大的鸟翅膀遮住了，嗖嗖冒着凉气。我的祖父和祖母马上睁开眼，很自然地，他们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芦苇羽毛。
　　 南墙根紧接着就空了，原本拥挤的地方只剩下一棵酸枣树和半截石头碾子。所有的老人都飞一样跑回了家，他们口里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那些声音温和柔软，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喜悦。我的祖父一头钻进屋子里喊着父亲的名字，他喊着芦苇又熟了，熟了。苍老的脸上绽开菊花样的笑容，父亲在后院里刨木花，赤啦赤啦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啊响。就在之前一个晚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祖父和祖母坐在土炕上对父亲说，让他必须在冬天来临之前做好两口棺材，因为，夏天结束的一个夜里，他们同时梦到了雪，那是黑色的雪，纷纷洒洒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屋顶，砸在牛圈里，砸在他们端着的白瓷饭碗里。
　　 父亲恭顺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眼里含着泪花走出堂屋，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从后山里扛了几根坚硬的木头回来。我在门口看见他和他肩膀上的木头，木头是新砍的，断岔处还流着淡黄色的汁液。父亲用父亲的口气说，你去玩吧，说完他就走到后院里，没日没夜地刨木头。我在院子里坐着，从夏天坐到现在，我学知了的叫声，累了，就捡苔藓上黑色的小颗粒，然后，把它们放到树叶里包起来。
　　 可秋天到了，南蒲镇的芦苇羽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飞了起来，它们盘旋在村子上空，经久不散。这意味着所有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要开始一场繁忙的劳作，他们必须停止手里的活计，然后结群成队地穿过大片的庄稼地，从曲折而狭窄的小路上走到那片芦苇盛开的地方。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要在那里度过，用打磨得锋利的镰刀把大片芦苇割倒，捆成捆，摞成垛子，然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晌午扛回村子，再分到每家每户，用来破篾编席子。
　　 就这样，父亲放下了手里的木头，他穿着蓝色的劳动服，背着两把发明锃亮的镰刀，母亲跟在他身后，篮子里放着瓶瓶罐罐，走起来哐当哐当直响。他们和一群健壮的人走了，很突然地消失在村子尽头的小路上，我追在他们身后跑着，但系蓝围裙的祖母赶了上来，一把携着我回到了泥墙围成的院落里。祖父又去南墙根晒太阳了，他手里的水烟壶搁在地上，眯着眼打呼噜，旁边的蚂蚁窝里黑色的虫子出出进进，爬了一地。祖母在烟气缭绕的灶房里做饭，她把柴禾扔进灶塘，使劲拉着风箱，看它们冒出红黄色的焰火。
　　 秋天的南蒲镇睡了又醒了，天亮了，太阳爬出了东边的土坎子。祖母提着竹篮要给父亲和母亲送饭去，她和许多年老的女人的一起出现在巷子里，就像一条条细小的流水涌出，然后汇合，向前方奔腾而去。她们穿着宽大的裤子，缠过的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在乡间的小路上，在包谷和铁豌豆的的包围里，这些年老的女人说说笑笑向前走去，风一样穿过槐树林，冲进漫无边际的芦苇荡。
　　 我在院子里仰头望天，望见飞过的麻雀和斑斑，一只羽毛快要掉光的麻雀从土墙上飞起，翅膀一乍，一颗粪粒垂直掉下来砸在苔藓上，叮咚作响。隔壁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他们吃了中饭就站在巷子里大声呼喊，发出公鸡一样尖利的叫声。在那个中午，南蒲镇的上空漂浮着芦苇的羽毛和孩子们的叫声，当然，还有我空荡荡的目光和麻雀掠过的身影。
　　 祖父的倒地是一刹那的事，那时我正仰着头数第39只从头顶飞过的麻雀，突然就听到“扑通”的响声。我懒洋洋地爬起来，走到门口一看，年老的祖父已经倒在地上，他花白的头发上沾着麦秸草，眼睛紧闭着，蓝色的夹衫高傲地在风中上下摇摆。我疑惑地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捏他的鼻子拽他的胡须拍打他干瘪的脸颊，但他一直没有醒来，就像夏种时倒地而亡的老黄牛一样，肌肉痉挛呼吸紊乱。我忽然想到了死，那个黑色的潮湿的字，裹挟着大片昏暗的雾气风沙走石般向我袭来，我发出了平生难以忘怀的哭泣，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匕首，划破了南蒲镇的上空，所有芦苇的羽毛开始剧烈摇晃。
　　 没有人出来。年轻的男人和女人都去了芦苇荡，孩子们走了很远的路，去一座由寺庙改建的房子里读书识字，而留守下来的老人已经在中午的阳光下昏睡过去，他们发出打雷一样的呼噜，掩埋了老鼠窜动的声音，鸡窝旁母鸡的嘎嘎声，掩埋了我尖利的哭喊。只剩下我一个了，一个人背靠一座空虚的村庄。我要从巷子里走出去，穿过庄稼和槐树林，到铺天盖地的芦苇中寻找父亲和母亲。
　　 我走出村子时，祖父还躺在那里，大群的蚂蚁在他身旁来回忙碌，用触角打探面前庞大的身躯。中午的阳光弥漫着一种油煎的味道，我和小巷一起消失在无边的田野，四周回响着包谷叶子摩挲的声音，沙沙沙，还有奇怪的昆虫发出的呻吟，它们像父亲在后院里拉锯一样响个不停。我小心地走着，拨开那些带锯齿的叶子，赤啦一声，我的手臂给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殷红的汁液缓慢渗出，汇成圆滑的珠子，滴进土里面，冒出一缕焦黄的烟气。我怕蛇怕老鼠，怕自己迷路，庆幸的是，在整个跋涉中，我没有遇到滑溜的蛇，没有遇到灰尾巴的田鼠。在一个三岔口，我捡到了祖母的手帕，她平时用来擦汗擦鼻涕，现在，她把它丢在这儿，指给我通往芦苇荡的那条小路。
　　 路越来越宽，你能看见两边悬崖上凿出的窑洞。前村卖玉米糖的货郎老汉说，那是当年土匪打仗时挖的，他也挖了，自己还有一把好使的枪呢。我们才不相信呢，相互努嘴巴挤眼睛，问他枪现在丢哪儿了，他摇摇头，嘿嘿地笑着，一手甩起扁担，就挑着担子吱悠吱悠晃出了村子。现在，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些窑洞，它们像一只只忽闪的眼睛，藏在槐树丛后面，我想走进去，看看那把枪是不是还躺在某个土旮旯里。但我不能去，因为，我的祖父死了。
　　 终于，在所有的槐树消失的时候，我看到了漫天遍野的芦苇。我跑过去，站在一座浮动的石桥上，上游的水卷带着泡沫汹涌下来，在这里变得舒缓宁静，蚂蟥在水草间穿梭着，土条鱼不停冒着泡泡。我想起了大表姐，她每个秋天都会来到南蒲镇，来到这里抓许多虾米，放在玻璃罐子里养着，我要她分给我几只，她撇撇嘴，把罐子紧紧抱在怀里。在一个中午，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去前村看戏时，我爬上了谷仓，把手伸到水里抓虾子，罐子突然就滚落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地碰碎了，虾子在干涸的地面蹦蹦跳跳，就像隔壁的孩子跳皮筋。大表姐回来后发疯似的哭喊着，一把推开门扬长而去，消失在通往另一个镇子的路上。她，回家了。
　　 站在石桥上，我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比如八爷起明锃亮的铁匣子，比如金鱼的改嫁，比如高老太的河边失足溺水。面对成群结队的芦苇，我感到无所适从，它们密匝匝排列着，没有空隙，没有道路，我没找不到父亲母亲了。
　　 风沿着河套吹了过来，又一片芦苇羽毛应声而起，像一片横过河汊的鸟翅膀，扑扇着撞到我的脸上，随后汇成一大团浮动的白云，往村子那边去了。我胡乱挥舞着胳膊，因为，它们挡住了人的视线，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雄壮的，粗犷的，从芦苇荡的深处传来。我跑下桥，循着遥远的歌声往前奔跑，狠命地拨拉细长的芦苇叶子，我不怕蛇，不怕老鼠，一个小孩什么也不怕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来到一片空阔的湿地，这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垛子，就像每个夏天场地上堆放的麦草垛，到处散发着菱角豆的诱人的气味。在厚厚的叶子上面，我的父亲、母亲、宽裤腿的祖母，还有那群男人女人坐着，他们说着笑话嚼着甘草根，吃剩的饭还放在碗里，几只苍蝇嗡嗡叫唤着。
　　 他们看到我突兀地出现在两个垛子之间，都怔住了，随后，像一股潮水一样围住我，问这问那。他们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个孩子出来多危险啊。我没有回答什么，平静地走过去坐在芦苇叶上，学着父亲说话的架势，用沉痛的声音说，我的爷爷死了。所有的人都雕塑一样站立着，片刻后又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我被一个人扛在肩上，随同其他旋转的陀螺一阵风似的跑回了村子。
　　 拐过一个胡同，远远地，他们看到的是我的祖父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他敞开衣服，在里面抖搂着什么。人们停住了步子，望着我，眼睛要冒出火来。不是说你祖父死了吗，不在那儿坐着？我疑惑地走过去，用手拍打着祖父的脸颊，狠狠地打着，他一把将我揽起来放在膝盖上，呵呵地笑着说，不知道刚才怎么搞的，我的头有点晕，身上爬满了蚂蚁，你给我抓抓吧。我看着他花白的胡子，又回过头望着大片人群，委屈的哭了。
　　 人们指指点点嘀咕着，如同无数黑色的蝙蝠，缓慢地退出了我的视野，呼啦啦飞回到潮湿的芦苇荡。我的祖父又躺在门口晒太阳，他念叨着那两口棺材，可一个秋天过去了，他还好好的，就那么躺在南墙根。他可能真的生病了，又或者，一切都是南蒲镇给我的幻觉。
　　 第二天，我依旧在院子里捡苔藓上的黑色小颗粒。我把它们放在杨树叶上，然后搁在地面凹陷的坑里。那个坑永远填不满，因为，一个晚上，大风就把昨天的全给吹走了，吹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人知道。我一仰头，就看到满天摇晃的芦苇羽毛，它们飘摇着，覆盖了南蒲镇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