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局长并不老，刚刚超过五十二岁，但在他退下的第一年就得了癌症。真如山崩地裂，海啸狂风，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这真是前辈子没做好事，连阎王爷都来算账。此时，老局长曾经的亲信们更不见了踪影，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他，形成了以新局长为核心的新的人际圈子。
　　 老局长寂寞极了，苦闷时抽支烟，想当年他最反对有人在局里吸烟，可现在他反倒离了烟一天也过不了。每天早晨，他都会出来散步，奇怪的是没人再喊他“李局”。寂寞的人走在寂寞的道路上，形单影只，但当他挺着一米八二的大个儿，低着头走到人们面前，人们依然会感到一种气势，这种气势，从凌厉变得中干，又加上，病魔让他的脸膛发黑，眼神黯淡，特别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时，他便与人家聊个没完，让人既厌烦又同情，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发现你想在他身边溜走，他就会歇斯底里地说，“当年还是我将你小子，从闸管所调上来的，怎么我刚退，你就想不认识我？”
　　 又附和着他说话的，但也有不附和着他说话的。
　　 这一天，正值黄昏下班时刻，老局长又从家属楼溜达了办公楼前，他挥手拦住了王主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王主任的工作情况。起初，王主任耐着性子向他汇报，但问来问来去，他竟然问起了刚刚上任的陈局长，王主任有些不悦，人人都知道，职场有一个规则，那就是从不在背后议论当任领导。王主任说，“李局，我是一个干活儿的，你何苦难为我呢？”他说，“你不和他说我的情况，你就是看不起我？你说不说，今儿个说不说？”王主任说，“领导们之间的事情，我真不知道，你当领导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老实的很！”他笑了，笑过之后，他说，“都说厉害的人难管，我认为老实人才最难管，你想想，当年不是我提拔你，你能坐上办公室主任这个宝座？你小子藏得够深的呀？还给我玩这一套！告诉你，我儿子现跟随县领导去国外考察了，等他回来，县里就将他安排到咱局里干一把手，到时候，我才让他治你呢！”
　　 王主任傻了眼，正想对李局长解释的时候，李局长一甩袖子，踏着夕阳溜达出大门了。
　　 但李局长儿子就任一事，却不胫而走，而王主任又因恪守职场规则，被新领导委以重任。新领导让他以办公室主任的身份，代表局党组去李局长家里探望，探望的理由就是看看得了癌症的李局，为什么不躺在床上，而每天出来溜达呢？
　　 王主任的行动，一石激起千层浪，李局的病情再也捂不住了。原来，李局长这病家人早就知道了，唯独他自己不知道，外人这么一闹腾，他自然也就知晓了。而他在国外考察的儿子，在外界舆论的压迫下，不得不提前结束考察，回国看自己的老子了。
　　 回国后儿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你真行啊！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拆你儿子的后台呢？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但咱们挣得了外面的霸气，能挣里面的强气吗？你当了半辈子官儿了，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啊！”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猛然想起了自己那些奋斗的历程。
　　 他原是屠户出身，既没有高贵的血统，更没有贵人的相助，全凭自己的一身力气打江山。在那个牛鬼蛇神的年代，他凭着会杀猪，创下一天杀14头猪的记录而当选了公社主任，后来改革开放给了他创业的平台，又凭着他的聪明才智，他创办民营企业，发展养殖。没出两年，他的公社成为全区最富裕的地方，人们拥戴他，他也从此成为了第一个敢在县长面前说大话的人。但他的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靠他成名的企业家，反而在省里诬告他，贪污公款，搞个人腐败，经过一番调查后，领导们才发现，这哪是“贪污公款”，明明是用了专项资金盖了镇上中学，这哪是“个人腐败”，热爱文艺的他，组建了全区第一个剧团……
　　 当这个科局一把手的时候，他已经懂了政治，但却不相信政治，在一次次与人的斗争中，他逐渐组建以他为核心的政治联盟，在这个联盟里，有利益的合作，但无情感的融洽……
　　 多少次逢场作戏之后，他都劝慰自己忘记那些人，但他又怎么能忘呢，那些不能成为朋友的人，偏就绕在他的身边，那应该是儿子的人，却不是儿子，成了单纯的政客？
　　 让人无法想象的是，他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无论家人怎么劝他上医院，他都不去。
　　 当然，他也再没有去办公楼，他选择了回老家，回到了那个他养猪杀猪的地方，他拒绝见任何人，也不让医生靠近他。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选择了猪一般简单的生活，幸福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