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可怜的敞篷车在大山里穿行，一路烟尘滚滚突突地放着臭屁。车厢里站着的二十几个十来岁的少男少女，早已没有了最初乘车的激情，有的趴在车栏杆上痛苦地呕吐，有的双手紧抓栏杆不停地左右换脚站立，好让另一只脚休息一下。
　　 那个可恨的癞头司机似乎不知疲倦，永远显得那样有精神，全不管绿色的敞篷车蹦跳得有多高，也不管车厢里那些少男少女颠得有多痛苦。“哎，好累，比在家里掰苞谷、背苞谷还累。”苍山想，“我怎么就坐不得车呢，哼，晕车，太没有男子汉的样了。”他好像对自己的呕吐很不满意。不过他心里也很安慰：能从两百多人中脱颖而出参加升学考试，那实在是值得骄傲的。
　　 终于到了，能看见那个灰朴朴的县城了。那些被颠得东倒西歪的少男少女重新激动起来。不约而同地喊起来：“到了，到了。”他们一起把眼光转向那个令他们兴奋的陌生小县城。
　　 对于苍山来说，县城的小旅馆实在是太豪华了。雪白的墙面，雪白的床单，明亮的电灯光，一切都那样鲜亮，晃得都叫人睁不开眼睛。还有小旅馆里喷香可口的菜肴，对苍山来说，那简直就是天堂的美味。吃完后他尽情地回味着回味着。
　　 那些女同学似乎都吃饱了，虽然她们吃得是那样慢。尤其是那个穿得漂亮的戴眼镜的女同学，早早地就吃完回房间去了。只剩下两个男同学还在磨蹭。苍山觉得一点也没有吃饱，嘴里就是想吃，哪怕肚子撑得不行，也仍然想吃。
　　 2
　　 在政府大院的香樟林下，只要天气好，每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就有一位抱宠物狗的女人过来散步。她显得那样干净整洁，脸上的表情始终那样恬淡。你永远也别想猜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那只宠物狗很温顺，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一声不响，哪怕偶尔下来在香樟树边撒尿也是那样不声不响。有时那女人也会带一个美丽的小女孩来。女孩不过七八岁，她悄无声息地跟在女人后面，好像在度量女人的足迹。女孩非常漂亮，与那个女人长得很相像。
　　 女孩很乖巧，很少向她的妈妈撒赖。她的乖巧和宠物狗的温顺相得益彰。春日傍晚，女人、女孩和狗在香樟树下，夕阳的余晖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撒在她们身上。这幅图画美得就像一首诗。
　　 被调到新的地方工作，开始很不适应，尤其是搬家，对于苍山来说，他简直觉得太劳累了。不过还好，劳累很快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对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很快，他就发现镇政府大院的香樟林是一个好去处。石板铺的地面很干净，偶有几片树叶倒给这里增添了几分情趣。虽然来这里散步的人相对较多，却一点也不影响这地方的优雅宁静。于是苍山决定每天黄昏来这里的石凳上坐坐。
　　 就是在这一天，苍山看到了那个女人，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让他思潮起伏，甚至有些激动。
　　 3
　　 能参加考试升学开始虽然值得骄傲，苍山还是有些伤感和遗憾。在中学苦苦地挣扎三年，虽然熬到了毕业，想想那许多挨饿的日子，他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整个冬天他都拖着一双烂布鞋，穿一件绽露出棉花的脏棉衣。死死地抑制住那朦胧膨胀的爱情，想尽千方百计不去朝那方面想。
　　 同学们都觉得他很怪，也似乎都想帮助他。可是在那个年头谁又能给予他多大的帮助呢？很多同学都在挨饿，在乡村的寄宿中学，挨饿是家常便饭。大部分同学都穿得简陋。更让人难过的是许多家庭都是不健康的。老公打老婆的，儿子媳妇遗弃老人的，老人报复儿媳的，甚至还有防火烧了儿媳的房子的……
　　 虽然苍山的家没有被烧房子的不幸，他的老汉可是一不顺心就打他的娘，有时还莫名其妙地把气撒在孩子身上。所以只要有老汉在，苍山和他的姊妹可是大气都不敢出。苍山特别讨厌他的老汉。在他的眼里，老汉永远都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也从来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他看到别人的孩子倒是会摆出慈祥的笑脸。苍山九岁时老汉就让他干活，背水劈柴种地煮饭，几乎样样都让他干，如果干得不好，还会对他破口大骂。
　　 老汉还希望苍山早点下学。他总认为苍山书读多了，将来他老了要遭遗弃。苍山觉得很委屈，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连对老汉解释一下也不敢，老汉实在是太凶了。苍山之所以能把三年中学上完，完全是他老汉丢不起面子的缘故。
　　 4
　　 “是她，就是她。”哪怕过去了十多年，苍山依然敢肯定是她。那个女人与十多年前相比，显得更加成熟和沧桑。她抱着一只小狗，在镇政府大院里踽踽独行。有些莫名的感伤涌上苍山的心头，他有点想哭。“是老天照看！”苍山想，“终于给我们安排了一段缘分吗？”
　　 香樟树下，那个女人抱着一只温顺的小狗，眼光有些迷离。她坐在一个石凳上，脸色有些发黄，好像经历过了许多沧桑。她服饰干净而整洁，一点也没有苍山老家那些妇女的邋遢，一头卷发依然显得那样漂亮。苍山定定地打量着那个女人，那样痴迷。
　　 女人埋头用手指梳理着狗的鬣毛，对周围的一切显得那样冷漠。她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个男人在定定地打量她。
　　 这个环境对苍山来说是陌生的，他刚调到这个地方来，这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因此苍山对自己的失态一点也不感到尴尬，何况好像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举动。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像苍山老家那些人一样大惊小怪，无风起浪。
　　 傍晚的政府大院里来来往往散步的人很多，有的谈笑风生，有的背着手无声漫步，有的碎步小跑锻炼身体，显得很是悠闲。苍山不时地观察那个女人，有些大人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她抬起头向她们微笑，偶尔也回答他们的简单问候。苍山发现还有一些小孩子跑过来和她打招呼。
　　 5
　　 小县城明亮的灯光显得那样辉煌，苍山认为他这次真正理解了辉煌的含义。老家乡村的夜晚没有电灯，家家户户都点昏暗的煤油灯。夜晚的山村里漂浮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像遥远的夜空里闪烁的星星，不甚明了。
　　 尽管中学上晚自习，教室里亮的是电灯，但那灯光也太暗了，教室里同学们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像鬼魅的影子在晃动。哪里称得上辉煌，可以说连明亮也算不上。
　　 其他同学经过了简单的兴奋过后，都抵挡不过疲劳的侵袭，都不停地打呵欠。带队的老师也跑到各个房间里去嘱咐孩子们：早点休息养好精神准备明天的考试。
　　 可是苍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不时传来车鸣声，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声，宵夜人群的嘈杂声。墙壁上总是倒映着明亮的灯光，这一切都使苍山无法入睡。
　　 临床的同学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并且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好像已经好晚了。”苍山觉得，苍山努力使自己进入梦乡，可是他越是想使自己睡着就越是睡不着。“完了，完了，明天可要考试啊，这可如何是好。”苍山有些懊恼，“要知道这升学考试的压力很大的，能参加考试的又谁都不差。”苍山不知道自己如果考不上该去做什么。
　　 去种田吧，他好像很不甘，何况他的老汉吃定了他。去学一门手艺吧，他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他好像在学手艺方面天生笨拙。出外去打工吧，他的老汉早放出了话来，无论如何也不许他出去。“不知那个穿得漂亮的戴眼镜的女同学睡着没有。”苍山这样想。那个女同学总是那样文静，散发出天然的女性的美，至少苍山是这样认为的。她学习不是很用功，可是她的成绩总是那样好，从不落下。她对谁都那样友好。班上没有一个男生不喜欢她的。在对女生的回忆中，不知什么时候，苍山终于睡着了。
　　 6
　　 苍山感到有些绝望，他不知自己怎么就患上了这样的病，让他羞于启齿。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苍山，他在这上面转不过弯来。
　　 如果不是同事把他介绍女朋友，他不会发现自己会是那样的患者。苍山从卫校毕业后就被分到了老家的乡卫生院，同事们看到他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对象，于是都想办法给他物色。
　　 在单位苍山的人缘很好。他对谁都笑脸相迎，也从不得罪谁，哪怕别人说话伤了他，他也从不计较。同事们都叫他“小山”。他业务能力也非常强，但是他不因此而骄傲，而是帮助那些向他主动求助的人。他的老汉常常喝得醉醺醺地跑到他那里来找他，有时还当着同事的面骂他没有回家去帮自己做事，惹得同事们远远地看热闹。这事搞得苍山很郁闷，总觉得很没有面子。即使他老汉不来骂他，也会从他那里拿走一些酒钱。这给本来工资就少得可怜的苍山增加了不少负担，苍山平时穿得也很寒碜，根本看不出是有工作的人。
　　 也就是因为如此，凡是有工作的姑娘从来不会正眼看他一眼。有的同事也在背地里叫他老土，甚至有人断言他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老婆了。
　　 事情并不像有的人断言的那样，很快就有人跟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毕竟在九十年代出有一份工作还是很迷人的）。虽然那个女孩子是农村的，但不乏漂亮。热情大方，一点也不扭捏。经别人介绍交往了一段后就时不时跑到他的住处来。
　　 那个晚上他们聊了很久，究竟聊了些什么，苍山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还是很快乐的，都二十多岁了，还是第一回和一个女孩子在晚上聊那么久的天。再说那的确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啊。那姑娘给了他许多暗示，苍山现在想来，那就是关于性的暗示。只是自己太过单纯不懂罢了。当时他只觉得是人家姑娘太大胆了，连男孩子不敢说的话他也敢说。他哪里知道那是人家姑娘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话啊。
　　 7
　　 虽然眼睛涩得生痛，可是苍山还是感觉很有精神，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亢奋状态吧。
　　 即使经历了失眠的痛苦，苍山也还是早早地就醒了。其他那些同学也早起了，有的甚至捧起书本在复习。带队老师也在招呼同学们吃早餐，并告诫同学们注意调节情绪，使自己达到最佳状态。
　　 那个穿得漂亮的戴眼镜的女同学没有捧起书本读书，而是静静地坐在墙角边的凳子上看大街。苍山用几捧冷水浇了浇头觉得格外精神，只是眼睛有些涩。他看到那个穿得漂亮的戴眼镜的女同学转过身来在看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也许苍山自己也说不清楚。
　　 进入考场后苍山很吃惊，原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佼佼者并不多，他们中学两百多人也就七八个人有资格来参加考试。谁知来参加考试的却人山人海，三十几个考场全挤满了。
　　 考场里，苍山一个人也不认识。看看那些参加考试的人，好像谁都满怀信心，有些相互认识的还在考前小声交谈。苍山感到有些孤独，同时也感到没有多大信心。他觉得其他考生的状态简直太好了。
　　 不过还好，带队老师这时出现在了门口，老师向他微微笑了笑像是在安慰他，不要慌张，要沉着。苍山振作了起来。一会儿两个监考老师走进了考室，不过他们看上去并不凶。
　　 8
　　 夜已经有些深了，那个漂亮的姑娘还没有走的意思。愚笨的苍山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什么。他感觉有些寒冷，“你该回家了吧。”苍山望着那个漂亮的姑娘说。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对一个漂亮的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该那样去问。
　　 “是啊，我是该走了。”那个姑娘顿时红了脸。苍山捕捉到了那姑娘脸色的变化更加不好意思，但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就脸红了。
　　 终于姑娘站了起来准备走出门去，“哪里去呢，都这么晚了。”傻乎乎的苍山有些担心地问。“隔壁王阿姨王医生家，我们关系很好的，我出生时是她接的生。”乡村的医院是一个大院，院子里一排破烂的房子就是医生们的宿舍。虽然夜深了，医院的大院里还是不时传来疯狂地搓洗麻将的声音。
　　 “哦，那也好。”苍山有些失落地说，他走出来一看，王医生家的门关的紧紧的，而且屋里根本就没有灯光。“王医生家没人在家。”苍山说。“她不是在那边打牌吗？我去叫她。”她说。“既然这样不如还坐一会吧，边聊边等。”苍山说，他好像找到了为刚才挽回损失的机会。“我还是去叫她。”她准备往外走。
　　 苍山有些急了下意识地拉了一把那姑娘。这一拉不要紧，那姑娘可倒在了苍山的怀里。苍山想用力站住了，苍山想：“幸亏我平时干的力气活多，要不我会摔倒的。”可是接下来发生的是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姑娘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并送上了绵软的嘴唇。
　　 当苍山爬在她身子上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崩溃了，弄得满裤裆湿漉漉的一点也不舒服。后来他无论如何也雄不起来。
　　 9
　　 试卷发下来，苍山觉得并不太难，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其他的同学还在拼命地窸窸窣窣地写个不停的时候，苍山就已经做完了试卷。原本想好好检查检查，可是洪水猛兽般的疲惫向他汹涌袭来。他竟然在教室里睡了起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监考老师来叫醒了他。
　　 周围的考生有的正在检查，有的还在做，有的好像无聊在挖指甲。苍山从桌子上抬起了头，他突然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如果那姑娘愿意和他处，他死也愿意。
　　 一袭迷人的连衣裙子，紫色的缎面上洒满白色的小花。裙摆在夏日的微风中飘鼓。黑色的发髻显得特别有精神，清秀的脸庞上全是文化的气息，是苍山崇尚的文化（至少苍山还是觉得自己有文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