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陈与他自编自唱的高口四季歌(散文)
我工作所在的巴青全县面积是一万多平方公里。
一次,我笑着问老陈:“这个‘多’,是多一百还是多五千?”老陈说:“我可不是在向你汇报地理数据,哪能有那么准确?”后来我才知道相对准确的数字是10326平方公里。老陈又说:“全县平均海拔是四千多米。”这次我没有再问他,后来我知道了大约是4500米。老陈又笑着说:“高口区面积到底有多少?按照牧民的老办法,骑上马从南走到北,或者是从东走到西,一天半都走不到。”我心想,巴青全县七个区,一万除以七,高口区面积少说也有一千平方公里(但准确的数字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全区共有5个乡:高口、前塔、嘎龙、烟塔、扎色。全区2300多人,是一个纯牧业区。但在区的东、南部,索河、强曲河两岸也有些民主改革后零星开垦出来的农田。区里共有脱产干部9人:区委副书记曹德有,陕西人,原来是个炮兵连长;副区长扎西,四川藏族,原来是骑兵侦察排长;财政助理员老李,1958年转业到班戈湖硼砂厂的志愿兵;公安特派员索南平错、干部拉旺、仁清拉姆、大拉姆、扎西拉姆和老陈本人,都是从西藏公学(1965年改名为西藏民族学院)分来的学生。区里还有通讯员、炊事员各一人,都是“半脱产”。区里还有粮站、信用社、供销社、卫生站、畜防站。这些部门都只有一位光杆司令,真正是一只五脏俱全的小麻雀。这几位“光杆司令”成年累月地在区里工作,有时还要配合区里的“脱产干部”一起去下乡。可他们全部也是“半脱产”,每月补助生活费26元。
平时,曹书记带一个翻译,加上通讯员、炊事员,在区里主持工作。公安特派员负责跑面(就是几个乡都转转)。剩下五个干部,再加上一两个“半脱产”,分成两个工作组,区长和大拉姆各带一个组,下乡抓中心工作。
说到工作,老陈说:“一年到头,区里就是那么几件事,牧民群众都干了几千年,别说曹书记和我来自内地,对牧业生产一窍不通,就是那几个藏族同志,老家都在农区,他们懂得的牧业知识也有限。你说,我们凭什么去领导别人?”我想老陈说得也许对,但还是要求他给我详细讲一讲。老陈笑笑,说:“讲什么?干脆就唱给你听吧。吼两声川剧,格老子心里头还觉得舒坦点。”说完,他真的摇头晃脑,扯起川剧那独特的腔调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这区里的主要工作就是——
春季里来生产忙:接羔、育幼、组织驮牛去驮盐;
夏日里来百花香:赶着牛羊上高山,虫草开始钻出来,上山挖虫(虫草)买食粮(青稞);
秋季到来牛羊壮,抓膘、配种、剪羊毛,然后就去交换盐粮;
冬天里来雪满山,嗳哟哟,天寒地冻好难过哟,
抗雪灾、保牲畜,明年开始接着忙。
咚、咚、咚、咚、呛!”
我开玩笑地说:“老陈,你川剧唱得真好。没想到你还将金嗓子周璇当年唱红大半个中国的那首歌改编成了“高口四季歌”。又跟川剧结合起来,还配上了乐器:咚、咚、咚、咚、呛!。在下佩服!实在是佩服!”
比曹书记小十几岁的老陈,这时候竟也像曹书记那样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嗳——,接着说道:“曹书记天天说借烟烧愁,格老子,我也就学着他的样,抽开了烟。可是愁没有烧掉,气管炎倒给‘抽’出来了。心里实在憋得慌,就胡乱吼几声家乡戏,心里头硬是舒服点子哟。”我又问:“你也下乡吗?”老陈说:“本来县里安排我来区里当文书,可我担心一接手那工作,给粘住就脱不了手。现在你老哥子来了,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土杰切!”学习藏语文专业的大学生老陈,用汉话发表了一通情况介绍和他的内心感受,又独辟蹊径地自编自唱了 “高口四季歌”,最后用“土杰切”这句人人喜爱的藏话结束了他的演讲。为表示友好,还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愁的是什么?可又不好去问,因为那是人家的隐私。
老陈介绍完了区里的情况,然后对我说:“本人汇报至此结束。现在该是你向我介绍情况的时候了。”我便将自己的情况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听完我的介绍,老陈又叹了一口气,说:“老王呀老王,格老子你在拉萨哪点子不好,还偏要跑到这穷山沟沟里头来?你顾虑自己成分不好,可你在那地质队,山上的那些大石头哪块会给你去划成分?你现在到了这小小的高口区,成了一个搞行政工作的干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面对的全是人,人,人,时时刻刻讲的是阶级斗争,斗,斗,斗。就拿我们去年一起分来的四个同学来说,小张、小袁家庭出身好,两人都留在了县机关,不久还都成了光荣的共青团员,听说小张还是县委的重点培养对象。本人家庭成分上中农,小吴家是个小业主,可总还算是团结对象吧,直到现在我俩都还是一般群众。你老先生那家庭成分……”说到这里,他对我点点头,又“唉——”了一长声,打住不说了。我那从拉萨出发时原本热热的、充满着各种各样企望的心,在黑河分工委招待所就受到了湖南老乡黄所长“第一波次”的攻击,现在又遭到了大学生老陈更为猛烈的“第二波次”的进攻,我觉得自己那些原本就十分可怜而又更加可笑的“雄心壮志”,统统被轰得烟消云散了。可就在这时,招待所长老黄的话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工委组织部那调令可不像我这小小招待所,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我已经来到了这距离拉萨600多公里的唐古拉山脚下的高口区,已经到了最基层,我还能往哪里走?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老陈好像也没有了讲话的兴趣,垂头丧气往回走,我的心里冰冷冰冷的,低头跟在他后面,谁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回到小院,区干部们早就收了工。吃过晚饭,大家回了各自的住处。我跟着老陈回到那“碉堡”。虽然已是三月底,可在高口,人们还是离不开牛粪火炉。老陈用一根粗铁丝将牛粪炉子里的灰烬捅捅干净,塞进一把干柴,又在上面添上一些牛粪,用火柴从下面一点,火马上就轰隆轰隆地燃烧起来。我问:“火燃得这么快,你往炉子里倒了煤油?”老陈笑着说:“我来高口一年多了,今天才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了一声‘煤油’!多么温暖多么光明的名字呀!只可惜我可早就连煤油的气味儿都忘记了!告诉你吧,刚才引火用的干柴叫‘索卢’,这种柴高口遍山都长着,它本身好像就含油,见火就燃。”我俩面对面地坐在炉旁烤着火,老陈从枕头底下找出一个小本本,用手拍着它说:“其实,我刚来时也跟你一样,对三十九族历史挺感兴趣的。这一年多来我也设法收集了一些资料。可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调到拉萨或者干脆调回四川老家去。这个小本子就送给你,算个见面礼吧。”我翻看着老陈尽心费力地收集起来的那些资料,就问他:“你这些资料都是从哪些书里抄来的?”老陈说:“书?现在别说巴青县,就连黑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新华书店,我上哪里去找书?前塔乡有位原昌都解放委员会的委员公觉老先生,我就利用一切机会向他学习。好多情况都是从老先生口里陆陆续续听来的。”老陈的话,又将我对这三十九族地区的好奇心再次提了起来。
那天晚上老陈说:“老王你骑了半天马,辛苦了,我的头也有点子痛,咱俩就早点“抵足而眠”吧。”可老陈白天对我说: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猜想他莫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可哪里晓得,这位大学生头刚挨着枕头,一会儿就拉开了“风箱”——呼噜、呼噜,热闹得很。我可是一点睡意也没了,脑海里放开了电影。黑河招待所黄所长对我说:你就在那里好好学习、研究那儿独特的历史,别再胡思乱想,作白日梦了。可与我抵足而眠的老陈白天对我说的那些话又立即响起来:你现在搞的是行政工作,是个行政干部,可你那家庭成分……。接着是老陈那段话里的“精髓”部分:人,人,人;斗,斗,斗,又响了起来,我的脑袋简直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万花筒……。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我想,这次我主动要求来高口区工作,是不是走了一步大错棋。但事已至此,除了将错就错,在高口区老老实实地呆下去,又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但是我一想到自己到西藏的经历,不是都熬过来了么?我又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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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谢谢老师。祝老师万事如意!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