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散文】土地朝圣者
春风杏花时节,蓝天白云之下。
太行山南端西侧一条毫不起眼的皱褶里,零零碎碎散落着一坨坨人家。村庄四周,重峰叠岭排浪似的向遥远的天边荡去,渐渐地淡,渐渐地化,一直幻进虚空,融为淡蓝的一色。
村后向阳坡面一处废弃的石窝中,一位须发皆白八旬开外的老者正像行天地祭祀之大礼,靠四肢的支撑匍匐于地,慢慢挪动着佝偻的身躯,一步一叩首般摸索着捡拾混杂在土中的碎石。人老眼花,使他根本分不清石头与土块,于是完全靠手感来判断:手可以捏破的是土块,留下;手捏不破的是石块,扔掉。这种摸摸索索的劳作,自然十分缓慢,一片席子大的土地开垦出来,不知比常人缓慢了多少。
一位长跪不起、非常虔诚的土地朝圣者!
这位跪地开荒的老人,就是我的爷爷。
我一落生,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从生产队劳行列中退出,赋闲在家。可一生劳作,习惯养就,兼之尚能饭,尚可健走,抡得动鐝头挑得起担子,于是不肯盘腿袖手闲坐在家安享清福。每到春暖花开,扛了专门开地的尖镢和钉耙,到山坡去开荒,栽种些瓜瓜蛋蛋、豆豆颗颗补充锅灶,一直延续到他八十六岁西去前两年才止。
我是爷爷奶奶偏爱的长孙,星期、假日经常获准跟爷爷上山开荒。
这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山道弯弯,天宇高碧,一路鸟语啁啾耳边鸣,野花拥道扑鼻香。爷爷拄着的拐棍敲击着山坡野径的青石路面,嘎哒嘎哒响。一盘苦艾拧成的火绳垂吊于镢把梢上,袅袅然飘着淡蓝的青烟,散一路浓郁的幽香。
到了,这是山洼里一片长满蒿草、荆棘的土肥之地。爷爷放下家具,不慌不忙就着火绳抽几袋老旱烟,开始劳作:先用石头砌起一道堰坎,再从底侧扎镢向坡的上方刨挖,土则向下运动,使开出的地坡度取平,避免土壤被雨水冲走。坡度匀不过来时,便于上方再砌一道堰坎,以此类推,开出二三块三五块不等的一垛袖珍梯田。当然,这要耗费好多时日。爷爷稳健地一下一下挥镢刨挖,每一镢下去,都和埋在土里的石头相撞,发出叮光一声响,我似乎闻见了镢头与石头相撞火花一闪间窜起的怪怪焦糊味。可往往来不及仔细品味,因为我有了事干——帮爷爷捡石头和草根。
孩童时节,天性贪玩,耐性极差,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开始尚撅起屁股兴致勃勃捡拾那些翻出地面的大小石头,扔得满山坡哗啦哗啦响,可没过多一会,望着那好像永远也捡不完的碎石犯起了愁,于是呲牙咧嘴对爷爷喊道:“爷爷,腰疼!”爷爷瞥我一眼,分明是亲昵的训道:“豆大个人儿,哪来的腰?知道你犯啥病,疯去吧!”我便得了大赦一般,一个蹶子尥出去,漫山遍野的追石鸡,撵野兔,不能得手就是螳螂蚂蚱也得捻死几只。终于又没了兴趣,恹恹地回到爷爷身边,寻一块突兀的石头坐下来,呆呆地看爷爷开荒,心里胡乱折腾起来:人为啥非吃粮食才能活,非种地才能有粮食吃?为啥不可以发明出直接造粮食的工厂?那样的话,不就省得爷爷一镢一镢抠石取土、汗洒山坡了吗?
爷爷终于也累了,停下手取了烟袋火绳靠大石头坐下,边吧嗒吧嗒抽烟,边有意无意给我讲述一些往事。积少成多,勾勒出他比较完整的人生历程,也形成对我终生难忘的启蒙教育和思考命题。
爷爷的一生横跨了晚清、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解放后的各次运动,阅尽人间沧桑。他嘴里念叨最多的是“水、旱、蝗、汤,河南四荒”。民国三十二年,天灾加兵祸,造成河南人的大逃荒。为了活命,爷奶也随着逃荒队伍离开了河南老家。全部家当仅一副担子,一头挑了两个年幼的姑姑,一头是零碎家用之物。他们取道太行,一路向东乞讨而行,最后方在由清一色的河南人组成的村子落下脚来。可是饥馑一直如影随形威胁着全家人的生命,种种屈辱随时践踏着人的尊严。爷爷说我曾有一个三姑,长至十五六岁时高挑个子水灵得和花骨朵一样,可灾年青黄不接时,却被生生饿死。此间,爷奶多次向人求过情,下过跪,可连一升两升粮食都借不出来,眼看着自己的闺女被活活饿死。说至此,爷爷一脸悲怆,语哽难续。我被刺痛的心也一阵阵抽搐,初次感悟到土地和粮食对于人的生命和尊严的重要。于是爷爷感叹的“万物土中生,地是宝中宝”的话,如同惊雷一样从心头滚过,像石头上过了锤钻一样镌刻于心头。
小憩之后,爷爷不急于刨地,而是反复端量眼前这片洼地,终于忍耐不住地沿着它的轮廓用脚步丈量起来。我看到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射出奇异的光芒,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庄严、欣慰的光泽,他的心正被一股强旺的希望之火燃烧着,鼓荡着……
爷爷八十六岁那年,走至生命的尽头,像秋天的一片落叶飘然离世。我清楚地记得,他去世的时候面部出奇地平静,出奇地安详。
爷爷在世时曾多次对我说,人吃五谷杂粮,生于土,还要还回土中去,这叫“吃啥还啥”。那时的我,并不能透彻地闹懂这里边全部的含义,咀嚼多半生之后方才悟得,除了物质不灭定律的基本含义之外,是爷爷比常人更多的阅历与苦难,使他对土地有着更深刻透彻的理解,其核心理念就是:生命高度依赖于土地,土地就是生命本身。于是对土地就有了绝不亚于对神明的感恩与敬畏;于是便死心塌忠诚于土地,朝圣于土地,侍奉于土地;于是便甘心情愿依偎于土地,回归于土地,还原于土地。
一晃多年过去,随着肩头人生重担的渐次加载,爷爷本已淡忘。可近年工作下乡,每每看到一些农民轻慢土地,将土地撂荒,媒体也屡屡曝光违法占地、圈地而荒芜不用的荒诞之事,便又想起了我的爷爷:像行天地祭祀大礼,四肢支撑着匍匐于地,慢慢挪动着佝偻的身躯,一步一叩首般摸索着捡拾混杂在土中的碎石……
太行风老师的文章不管篇幅长短,都能够读者的思维更深、更广,对于文字准确地驾驭,老师像个武林高手那样游刃有余。有主题、有思想、有内涵的写作方式是老师作品的一大亮点,也形成了自己独特地风格。
学习再学习!问候再问候!
祝福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