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十八

　　苏业鸿的前半生充满了太多的坎坷与波折。女儿刚出生不久，他深爱的妻子便因病去世；而他为治疗妻子的疾病弄得债台高筑，生活困苦，无力抚养嗷嗷待哺的孩子，只好将苏兰交给她的外婆来喂养。苏兰上小学后，他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债务基本上还清了；不过因为教学和科研任务繁重，他没法将孩子接到身边，只得继续将她留在杭州的乡下，直到她十五岁那年才带她回深海读高中。由于长期不在女儿身边，他对女儿充满了愧疚之情，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还有女儿很小就失去了母亲，又没有父爱，只有年老的外婆来照顾她，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定吃了很多的苦--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妻子，对不起女儿！他曾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后半生来偿还欠女儿的债--唯有如此，他的心才好受一些。以前他最担心的是苏兰的教育问题，他害怕女儿因没有人管教会染上不良习气；不过他很快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江浙一带特有的人文风情和外婆家世代的书香门第背景使苏兰很早就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让她在古文学、音律和绘画上都有不错的修养，到上高中时就带有浓浓的书卷气，这让苏业鸿欣慰不已，打心眼里感激他的岳母。随着年岁的增长，苏兰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而苏业鸿也因岁月的侵袭、工作的压力，体质每况愈下：头发白了一大半，常常无缘无故地头痛、头晕，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于是，苏兰的终生大事，渐渐成了他思考的中心。
　　改革开放以来，年轻人的婚姻已经逐渐脱离父母的控制，老一辈的婚姻观和价值观，在他们看来就像隔夜的饭菜，应该被丢到垃圾堆里去；或者像一个个老套的笑话，听着就觉得别扭和俗气。
　　各式各样的潮流，美国的、日本的、韩国的，都在中国这个年轻而单调的舞台上粉墨登场，各展拳脚。中国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和刺激，他们很快就融入了这些潮流之中，结果也很快出来了：游戏人生者、自杀者和离婚者越来越多，作为花朵的孩子们越来越叛逆。
　　苏业鸿是一个传统的人，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卷入到这些暗含漩涡的潮流之中--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希望看到！
　　苏兰在大学毕业之前没有交男朋友，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外婆和父亲的教育，以及她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见解。
　　漂亮女孩子周围总会有许多男孩子，苏兰也不例外，从读初中开始就有不少的男生围着她转，外婆就教育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爱读书的孩子是坏孩子，长大后是没出息的，就算有了出息也是不能长久的。她坚信外婆的话是正确的，对那些男生采取不理不睬、避而远之的态度。
　　也许是父母的遗传，苏兰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她讨厌虚伪，憎恨邪恶，因此她要求自己的另一半必须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之后，她渐渐被父亲正直的人品、渊博的学问所折服，她觉得父亲就是她人生的榜样和前进的方向--不可否认，她的内心深处有比较强烈的恋父情结，她希望能找到像父亲那样高大，有学识、有深度、有担当的男人作为伴侣。在生活中她对父亲向来都是言听计从，因为她相信父亲说的话就是真理，是不会错的--这并不是盲从，有很多的事实证明：父亲对事物的看法和见解，大部分都是独到和正确的。她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到深海后，追求她的男生就更多了，她也采取同样的策略，再加上父亲的保护，那群早熟的高中生只能望洋兴叹。其实，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情窦初开，对那些蜂儿蝶儿的举动并非无动于衷--她悄悄观察过他们，偷偷进行过比较，不过很快就失望了，原因很简单：这些男生太肤浅，他们的眼睛只关注明星的花边新闻、同学的穿着服饰、作业上如何偷工减料和下课后怎样找乐子。但是，她有她的理想，她要考一所好的大学，然后成为一名学识渊博的教师，就像父亲那样；或者成为一个作家，能够写出一些传世之作。有了理想，就仿佛有了信仰，各种诱惑在她眼中黯然失色。而寒窗苦读的生活，似乎也不那么艰苦了--她甚至体会到了其中蕴藏着的常人难以察觉的快乐，譬如，读普希金，心中会充满希望；读雪莱，生活就变得浪漫；读老庄，内心便如秋水一样宁静，像天空一般豁达，似山谷那样静谧，同白云那般安详--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快乐。高考后不久，她收到了理想大学--H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进入了大学，看到同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纷纷加入谈情说爱的队伍时，她就对自己说，目标并未实现，前途依旧任重而道远。当父亲当上计算机科学学院副院长时，她不仅没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加努力。为了不让自己心猿意马，她对自己许诺：大学里不谈恋爱！
　　大四上学期，她开始找工作，这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社会的残酷，特别是在深海这个大城市。当然，漂亮女生找工作是不难的，可是她讨厌那些男经理们色迷迷的眼睛。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她加入了考研大军。为了让父亲放心，她报考了L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并选父亲作为自己的导师。
　　研究生考试之后，她的思想慢慢地开始动摇，她觉得理想太遥远了，人有时必须要考虑眼前的现实。她对学习有些松懈，特别是当她看到唐密居然也成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而且还是她的同学之后，她的心真的被触动了。她想别人没有努力，为什么能获得和自己同等的学位？自己如此卖力地学习下去，以后就能和唐密们竞争吗？所学的知识真的有用吗？如果没用那岂不是浪费？为何不去享受？她的同学们几乎都以“六十分万岁”为座右铭，现在不是照样过得开开心心？她开始打扮自己，频频参加各种舞会；而孙明哲也加强了对她的攻势。
　　苏教授敏锐的眼睛很快就注意到了女儿的改变，他意识到这种趋势是危险的。他虽然见惯了现在的女大学生在各种公关活动中莺歌燕舞，可他感觉这就像一艘航船在大海上航行，刚开始偏离一点航向不会出现问题，但若一直偏离下去，后果将非常严重--人生，不就是一条充满诱惑和危险的航线么？他认为必须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在与杨梓华谈话的前一个星期，他和女儿在书房里谈了一次心。
　　父亲：你觉得研究生的学习相对于大学有什么区别？
　　女儿（叹了口气）：很枯燥，以前在大学里还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到了现在，大家各忙各的，只是在上课的时候见一下面，彼此打个招呼就完了，完全没有以前学习的味道和氛围。
　　父亲：这是当今教育制度下的产物，我们无法改变这种模式；不过，我们应该坚守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也就是“独善其身”--在外界的影响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去适应这个环境的情况下。
　　女儿：我知道您说得很有道理，可现在说理想和信念有什么用呢？我觉得这两个概念好奢侈。我在大学时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们曾谈论过很多有关理想的话题，并且约定：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放弃理想！上个星期我和她在电话里聊了很长时间，我发现她变了，不谈理想了。她说她急着要谈恋爱，想在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里找一个好老公，这个“好老公”的定义是，不一定有很多钱，但一定不能没钱；不一定有车，但一定要有房；不一定有非常好的工作，但一定要稳定；还有开朗大方啊，风趣幽默之类的。您能说她的要求不对吗？
　　父亲：肯定是对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像蜗牛一样背个壳在城市里转悠，没有人不希望生活得更好一些。我要说的是，人不能因为去追求一种生活而放弃自己的理想。
　　女儿：那您说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空想和妄想吗？空想妄想与现实是格格不入的。
　　父亲：当然不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为灵长类动物之首，是因为人有思想；一个人如果被剥夺了或失去了思想，那么他将与一般的动物没有区别。健康而积极的思想是通向理想之路的必要条件--为什么？叔本华说“人的幸福来源于他富有的心灵”。尘世中的每个人都在追求幸福，那么，一个拥有健康思想的人必定会竭力追求心灵的富有，这种追求实际上就是理想的实现过程。而空想和妄想一般只存在于心智不健全的人当中，追求幸福的前提条件就不具备。
　　女儿：叔本华说的“人的幸福来源于他富有的心灵”我看未必正确--如果一个人连基本生活都无法维持，我想不管他的心灵有多么富有，他也不会幸福。您想想，如果他整天连肚子都填不饱，他会快乐吗？
　　父亲（哈哈一笑）：这就是我要说的“境界”，也就是心灵富有的程度。庄子宁可卖草鞋也不做楚国的丞相，这是逍遥无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这是儒家“穷则独善其身”；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躺在木桶里，对来访的亚历山大大帝说“别挡住我的阳光”，这是哲学家的特立独行。他们都达到了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知道你很可能会说，我们不是圣人和哲学家，我们达不到那种境界，是不是？（女儿点了点头）圣人之所以难被常人理解，就是因为境界太高，让常人望而却步；可是就有一些人愿意花毕生的精力来提升他们的修为，以期能靠近圣人一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们这么做呢？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讨论的要点。
　　回到你的问题上来。我要说的是，常人中的绝大部分是无法达到这个境界的。还是管子说得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我赞同你的观点：一个人肚子都填不饱，他不会幸福；可是如果他有足够的物质，他一定会幸福吗？
　　女儿：我觉得，物质是幸福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父亲：我谈一谈你的同学杨梓华的观点--杨梓华你认识吗？（女儿点头）
　　这个世界上除了素食主义者外，没有人不喜欢山珍海味，譬如熊掌、驼峰、燕窝和鱼翅。一个人第一次品尝山珍海味，也许会觉得鲜美无比，可是如果他天天都吃同样的菜，这种美妙感觉会长期存在吗？再看看衣饰，一个人如果看上了一件漂亮又昂贵的衣服，她可能会天天驻足在橱窗前，对它百看不厌；当她有钱后，她立马冲进商店，买了这件衣服，这时候她是非常快乐的，但是这种快乐能够持续多久呢？没过几天，她又看上了另外一件更漂亮更贵的衣服，不过这个时候她没法得到它了，此时她的心情如何呢？由此可见，物质刺激人的感官所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而因不满足引起的痛苦却是长久的。很多人的一生实际上就像在买衣服，她有一千块钱时想买两千块的衣服，有了两千就想买五千块的衣服……她的快乐仅仅在于得到衣服和之后的一小段时间，而其他的大部分时间则沉浸在得不得理想衣服的痛苦之中。
　　女儿：您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父亲：听上去有点极端，因为人的兴趣不可能只专注于吃和穿，还有住行和玩乐，如此众多的欲望成了我们的主宰，不管你愿不愿意，它对我们总是如影随形。那些圣人先哲悟透了其中道理，便创立了宗教或者哲学流派，其目的都是统一的：降服人的欲望。只是世人未必能领悟其中要义，更有一小部分精英利用这些宗教或哲学来迷惑和统治大众。
　　女儿：您的意思是，人要快乐就应该克制欲望？
　　父亲：知足者常乐嘛。一般人都知道，人活在世上是为了追求幸福和享受快乐。而欲望的满足与持久的快乐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很大--当然，每个人对快乐的定义是不同的，就好像一百个人的眼中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还有，每个人都不会喜欢别人给自己的快乐下定义，就好像自己的一亩三分自留地里种了别人的庄稼，怎么看怎么碍眼。
　　不管快乐的定义如何，有三点毋庸置疑：一，快乐很简单；二，真正快乐也就是持久快乐的人的心灵都很富有；三，心灵的富有和欲望的膨胀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所以，刚才的问题有答案了：物质丰富的人要想得到快乐，就应该克制欲望。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女儿：那应该克制到什么程度呢？总不能不吃不喝吧。
　　父亲（笑了笑）：你这就是偏激了，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我的态度是中庸的，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中庸，但它的确是解决难题的法宝。
　　人满足自己的欲望无可厚非，不过必须在心灵也就是思想的制约之下。如果欲望支配了心灵，那人就成了动物；而如果太强调心灵而忽视欲望，那就是悲观主义了，你说是不是？（女儿点了点头）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保持内心的丰富和强大非常重要，环境太能左右人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物欲的洪流冲得迷失方向，特别是像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就我所知，好多和你年岁相仿的女孩由于年少天真，一步走错酿成千古恨，一生就毁了。
　　女儿：哎呀，爸爸，您一说就上纲上线的，哪有那么严重呀？再说我也只是有点贪玩，想放松一下自己，因为前段时间的学习太累了。
　　父亲：若真这样爸就放心了，想玩就好好地玩，无忧无虑地玩，但千万不要改变你原来好不容易形成的思想--形成一种好的思想，那真是太难了；而要破坏它，只是几分钟的事情。有时候解放思想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女儿：爸爸，我知道了，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您不要为我担心了。我看您现在一边教学，一边科研，还要辅导研究生，您的头发又白了很多，您现在也上了年纪了，要注意身体啊！
　　父亲：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以前条件不好，想做点事情别人不让我做；现在条件好了些，要抓紧时间干点事情，为学生和老师们谋一点福利，到时候退休的时候，也心安理得啊。你知道不，学校领导正在考虑将S大学和我们学校合并，目的是为了扩大学校规模和招生人数--如果真合并了，对全校最大的计算机科学学院来说，影响是相当大的。我不同意这件事情，现在学院内部问题重重，包括学生的住宿环境改善、优秀贫困学生的学费减免和奖学金评定制度改革都没有解决，怎么就舍弃主要矛盾去做一些面子工程和赚钱的事呢？
　　我知道学院内部一些人的真正目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学校和学生，因为两所学校一旦合并，少不了大兴土木，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苏兰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神情，难过地低下了头。她清楚父亲的脾气，知道劝说是没有用的，特别是在大事上，如果他是正确的话一定会坚持到底。
　　作为计科院的副院长，苏教授要解决学院、学生和老师的问题；作为女儿的父亲，他又要操心女儿的终生大事。幸好苏兰是一个懂事又善解人意的孩子，和她多多沟通就可以解决她思想上的障碍；相比之下，学院里的事情可就棘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