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在过后慢慢地想起来时，才会觉得有意思。特别是那些男女之间的事。当年在水利工地，到马车队做临时马车夫的那几天，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这段短暂的记忆会使人回味无穷。在那个年头，社会上拉马车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青年人是不愿拉马车的，马车夫行列里极少见有年青人的身影。到了水利工地上就不一样了，水利工地上的马车就不是社会上散兵游勇那样的阵势了。水利工地上的黄牌军，无疑就是被列为机械化部队的拖拉机手，可偌大个工地也不过是四五台拖拉机，就算每台拖拉机安排三个机手，也不过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阵容，工地上好几千人马哩，能有幸被选为拖拉机手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根正苗红表现相当好的尖子啊，不是哪个人想去就能去的。接下来呢，称得上半机械化部队的就是马车了，工地上的马车队，五十多架马车排在砂土路上，有一里路那么长，跟河岸边那一大帮肩挑背扛的普通群众民工比起来，马车队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如果你是这马车队的头头，坐在头一辆马车上一挥手，身后一大队马车浩浩荡荡紧跟着你向前进，这份威风恐怕工地指挥部的头头脑脑们才能比肩。难怪老周调到马车队后，经常是站在马车上两手插在腰间，头高高地昂起，对天空大发感慨说，从领导位置上摔下来这么多年，这回老子又翻身解放了！
　　 老周发出那样的感慨，可不仅仅是自我感觉良好，或者说是精神上的自慰，他可是从马车上得到了实惠的。加入马车队的马车夫都从马车上得到实惠。马车队的主要工作是进城拉物资，工地上需要的相当一部分物资，大到水泥钢材，小到粮食蔬菜，都由马车队负责运输。工地上好几千民工，往返工地一般都要步行，骑自行车的比较少。那时候买得起自行车的民工毕竟不多，再说商店卖自行车是凭票供应，你若不是干部或找关系走后门，有钱你也拿不到票，也就买不到自行车。步行往返工地的民工太多，能坐上马车，那怕只搭一程便车，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马车队的马车夫对于搭便车有自己的规定，当然是约定俗成的规定，上面不会给他们定这样的规定。什么规定呢？就是一般不允许搭便车，要考虑到马是用来拉物资搞生产的，不能用来拉人，人都长两条腿可以走路嘛。不过，凡事都有特殊情况，是特殊情况还得特殊处理，在发生特殊情况时对于一些有特殊情况的人还是可以按照特事特办的原则来处理的。也就是说，是不是特殊情况，可否享受特事特办的待遇，这由马车队的马车夫说了算。说白了，让谁搭便车不让谁搭便车，由马车夫点头或摇头，他们有这个权力。有了权力就好办了，手上有了权谁会不用呢，不用才是傻瓜蛋。马车夫虽然在工地上算不上聪明人，但他们决不是傻瓜蛋。他们的马车上经常坐着年青的姑娘，进城时有人坐，从城里回来也有人坐，不装货时坐在车斗里，装货时坐在货物上，不管是坐在车斗里还是坐在货物上，马车夫与搭便车的姑娘并排坐在一起，有时候靠得很近，倒不是马车夫故意叫搭车的姑娘靠近，而是受坐马车条件所限必须得这样做。马车一路走是要颠簸的，走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马车都是一路摇来晃去的，马车夫既然让人家姑娘上车来搭便车，就要负起安全的责任，车一颠簸你得把手伸过去把姑娘搂住，还得搂紧一点，不然人家姑娘从马车上摔下来，那可就要出大事了。所以，如果别人在别的场合搂人家姑娘那算非礼，当时的流行叫法应该是耍流氓，民兵随着可以把你抓起来，拉到各个工地去游斗，马车夫就有这个特权，他们可以随便搂坐马车的姑娘，只要马车一颠簸他们就可以搂，想搂多久就搂多久，有时他们还故意让马车往坑坑洼洼的路上走哩！
　　 刚接到调令得知发配到马车队时，老周肚子里充满怨气，脸上的皱纹多了几道。来马车队没几天，他就焕发青春，看上去好像一下子就年青十来岁。在会上，老周说，马是用来运输工地物资搞生产的，要像爱护自己在老婆一样爱护马。有人说，我们没有老婆。老周说，那就像爱护自己的对象一样爱护马。有人说，我们还没有对象。老周说，自己找去，难道还要我帮你们找？有人说，你是组织嘛，你不帮找叫谁来帮找？老周说，帮找可以，我得先检验合格了，再交到你们手上，你们愿意吗？这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老周强调说，原则上是不能让人搭便车的，但特殊情况例外。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嘛，都是革命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看见革命同志有困难，我们坐在马车上连看一眼都不看，这成什么样子嘛。老周言行一致，说到的他都带头做到了。他的马车上经常坐着搭便车的女人，有年青的，也有年纪稍大一点的，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一路上与坐在身边的女人说笑。
　　 我进马车队做临时马车夫纯属偶然。这些马车都是来自各个公社各个大队各个生产队，虽然在工地上组成了统一的马车队，编成统一的战斗序列，拥有统一的部队番号，但马车的归属不变，也就是说若马车夫因故不能履行职责，还得从马车所在的生产队找人来顶替。我那个队的马车夫刚结婚不久，来工地已三个多月，晚上老睡不着觉，像个鬼独自到工棚外转悠，饿狼觅食似的。平时坐马车的姑娘，你只能搞点小动作，搞大动作不成，搞大动作你得负责，没结婚的你对人家姑娘搞大动作，你得娶人家，除非人家不愿意，或者说你交桃花运，碰上一个只心甘情愿给你奉献的姑娘，她只懂得奉献不求索取。如果不是这样，你一个家里有老婆的男人，你敢跟人家姑娘搞大动作，那你麻烦可就大了。这人几个月不见老婆，身边天天都坐着那么多女人，运手动脚搞点小动作，越搞心越痒，要说他没有搞大动作的念头，那是自欺欺人的话，他意志没那么坚强。老周说再不放假给他回家一趟，那就要出事了。老周是很通情达理的，老周跟那人说，你可能是想家里老人想得不得了了，放你三天假回家看望老人吧。你看老周多有水平，他不说让那人回去看老婆，而说回去看老人，因为说看老婆这有革命意志不坚强的嫌疑，说看老人这就天经地义了，也就名正言顺了。于是那人高高兴兴回家看老人去了，他的职责得有人临时代理，估计是在生产队时我曾有过做他帮手的几天经历，所以他向老周推荐了我。他向老周推荐我可能还不仅仅是在生产队时我做过他几天帮手，这家伙有贪小便宜的毛病，偷马料回家喂自家的猪，我发现过几次，但都替他隐瞒了。如果他想报答我的话，这就是比较好的机会了。我就这样成为马车队里临时的马车夫了。
　　 那年我十六岁。十六岁的我，光荣地成为水利工地上的一名马车队临时马车夫。当然，我接到来马车队当临时马车夫的通知时，虽不能说跟老周当初那样怀着一肚子怨气，至少也不是那么愉快。那时候在我的脑子里闪耀着很多星星，有想当拖拉机手的，有想进入青年突击队的，有想加入武装民兵连的……总而言之，脑子里充满着对远大前途和美好未来的憧憬。在我所做的千千万万个美梦中，没有一个是当马车夫的。因为历史上招工招干，从来没有从马车夫中招收的。而这年头农村人要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除了招工招干就是当兵到部队寻找机会提拨，到部队受提拨的机会也不多，大部分都是磨破几套军装后又回来跟牛屁股了。所以，叫我去当个马车夫，还是个临时的角色，要说我很乐意，那就不是心里话了。那家伙为了早点赶回家，急需一个人来代替，免不了要好话跟我说尽。他说在生产队做马车夫不怎么样，到工地做马车夫那可是美差，你不是还没有对象吗，你在工地干几天马车夫，别说对象，老婆你都能找到，除非你不是男人。这话对我没有一点吸引力，因为此时我根相就没有找对象找老婆的念头。
　　 从工地到县城有二十几公里，走公路绕个大弯要远一些，走山路拉直线比较近，也有十几公里。山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砂土路，路两边都是山林，沿途没有村庄。由于这条山路弯多坡陡，马车队平时都是空车时才走，载重时走公路。我代理马车夫的时间只有三天，头两天跟大部队一起进城拉水泥，进城时空车走山路，归程载水泥走公路。搭便车的人不少，大概是马车夫们习惯于拒绝男同胞搭便车，所以拦路搭便车都是女的，男的除了用嫉妒的目光往马车上扫两眼，不敢招手上车，连问一声都不敢问，在他们看来问也是白费唾沫。我的车上来的人比别人的车多，我不像他们那样只让上来一两个人就不让上了。空车时我的车上来了五六个人，挤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我也不管她们。反正我只不过是临时代理那么两三天，让她们上吧，车斗里坐满了，我不信她们能骑到马背上去。再说了，人上来多了，车超载超重了，马也走不动，还得有人下车减负，不然大家都走不了。这时泼辣一点的人就站出来，用手点到谁，谁就下车，不下车她就动手把你推下去。这事不用我操心，她们懂得自己管理好自己的队伍。到了第三天，老周交给我单独去执行一个任务，送一台柴油机进城修理。这是一台12匹马力的小型柴油机，重量不过一百多斤，我来回都可以走山路。天蒙蒙放亮就出发，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到县城。农机修理厂设在城郊外河边，地盘很宽大，进大门就是一块平地，堆起的废铜烂铁跟一座小山似的。出门时老周塞给我一张字条，交代我到修理厂后持字条去找一个人，这样就可以随到随修，赶在当天下午把修好的柴油机运回工地。果真像老周所说的，我把那张字条交给那个人。那个人长着一脸大胡子，他一看字条就面露笑容说，这家伙好几年不见，我还以为他当地委书记去了！接着，大胡子就招呼来两个师傅，吩咐马上把我送去的那台柴油机修好。
　　 柴油机修好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就算快马加鞭，回到工地也是晚上八九点钟了。从农机修理厂出来到山头的这一段路，是比较平坦的公路，约有两公里长，我赶着马快走，尽可能地争分夺秒。夜里独自一人赶马车走这山路，凭一个十六岁小伙子的胆量和经历，要说一点都不怕，那显然是睁眼说瞎话。走完这段平坦的公路，就开始爬坡上山，怎么加鞭马也快不了，急也没有用。爬到半坡，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招手，好像远远就招手了，我没有注意看。招手的是个女人，这不用看我都能断定，男人不会招手的，把手招断了也没有用，马车队的人一般不会让同性搭便车，除非遇上了亲戚朋友。那是个姑娘，这几乎不用判断，凡是上水利工地的女性都是姑娘，一般出嫁了的妇人是不上水利工地的。她一手拎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包，一手举得高高的，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还没等我答应，也没等我叫马停下来，她就急冲冲爬上车来。瞧她那样子，好像看到约定见面的老朋友，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她说我是新调进马车队的吧，以前没见过我。看样子，她经常搭马车队的便车，是老乘客了。果然，一上车她嘴巴就没停下来，炒花生米似的说个没完，那样子像生怕嘴巴一停我就把她赶下车。在她说话时，我脸一直扭到一边去，假装注意观察前面的路况，其实是不想搭理她，感觉她这样叽里夸啦没完没了很烦。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掏出两颗烤过的红薯递到我手上，非常热情地叫我吃。这我就不客气了。在农机修理厂，因为不知道柴油机什么时候能修好，我一直不敢离开，只在厂门口的一家小卖部买了一块过期发霉处理的月饼充饥。小卖部是有饼干卖，买那东西得有粮票，我身上没粮票，只能买这过期发霉的月饼。这东西不要粮票。一块过期发霉月饼卖五分钱，是很便宜，可我只能吃一个，不是吃一个肚子就饱，而是那股霉味实在叫人难以咽下。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她这两个烤红薯，对我来说真是雪中送炭。都说吃人家的嘴短，吃了她两个烤红薯，我不仅嘴短，心也变软了。她再怎么说，我也不觉得烦了。这时候我就在想，她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又从布包掏出两个烤红薯，那怕只一个烤红薯，那该多令人开心啊！可惜，她只管说话，再也没有从布包里掏出烤红薯来了。尽管这样，我再没有她烦了。
　　 见我不烦了，她就慢慢地把嘴闭上，看样子是唾沫消耗太大，想歇息片刻调整精神。下了一道坡，山脚下有一眼泉水，我让马停下来，过去喝口泉水。她也跟我过去喝泉水。我以为有泉水滋润喉咙，回到车上她会接着说，却没见她说什么。又走了一段路，她说我跟别的马车夫不一样。我说我是临时的，当然跟他们不一样。她说不是这个不一样，是别的不一样。我问她什么不一样，她没有说。过了约有十几分钟，她又说我跟别的马车夫不一样。这回我没问她，她却自己告诉我了。她说平时像她这样相貌长得不好看的姑娘，要在半路拦车，马车夫是不理睬的。有时候好不容易上了车来，没走几里路就被撵下车。怎么回事呢？马车夫遇上了长得比较好看的姑娘，自然就把她给淘汰下车了。她知道自己的短处，只能靠嘴甜来博得马车夫的欢心，也算是取长补短吧。所以，她一上车来就不断地说，尽可能地把马车夫逗开心，以求这便车能一搭到底，顺利到达目的地。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她很不容易，值得同情。她是长得不好看，但这跟搭便车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长得好看的姑娘上了车来，车就变轻，马拉着车走一万里也不累？我没弄明白这里面的奥妙，这大概就是她说的，我跟别的马车夫不一样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