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治之症
　　
　　 下车的时候，锦瑟不觉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又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看看头发是不是凌乱。其实，她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奇女子，平素里，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涂脂抹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了，她的志向，那可是治病救人，当在世华佗，赛神医扁鹊呢。可是，当她一下车，看见眼前这宅子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整理了一下仪容，倒不是为这宅子的气派而震撼，而是因为那宅子里的主人。
　　 杭州花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光是看这宅第，那就不是寻常人家，绿树环绕，百花争艳，形式各异的亭台楼阁点缀其中，错落有致，就算是和皇上的御花园相比，也不会逊色多少吧。不过，若是你问那宅子的主人花小楼，他一定会鼻子一哼，说：“皇帝的御花园又怎能和我这园子比，他的御花园，能有四时不谢之花吗？”这句话，可绝对不是夸张，在花家的宅子里，腊梅和荷花在同时开放，绝对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就算是百花之王，雍容华贵的牡丹，那也是想让它什么时候开，就让它什么时候开。不错，花小楼就是这杭州城最有名的花匠，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花神。
　　 只可惜，他虽然能够控制花儿的开谢，却不能像伺弄花儿一样，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滋润一些。他生来就有病，一种令天下医师全都叹息的病，一种不治之症。
　　 今天，是花小楼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因为，他这次请来了神医华家的人华锦瑟。神医华家现如今虽然人才凋零，可是，在这一辈却出了一个有“医仙女”之称的华锦瑟，据说，锦瑟给人看病，不用把脉，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她专门练了一种绝技，就算是不把脉，也能够诊断出对方的病情。人们都传说，只要是将锦瑟请进了家门，那就等于是将阎罗王从家里给赶走了，锦瑟姑娘，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全都药到病除，迎刃而解。若是什么病人连锦瑟都皱眉了，那么就说明，这个人，已经是阎罗王的座上客了。
　　 其实，锦瑟并不想来，因为，听说这个花小楼是个出了名的怪脾气，可是，医者父母心，她又怎能见死不救呢，更何况，他还是对华家有恩的人。锦瑟的叔叔是当今御医，有一次，给皇上配药，却发现，最重要的一味药，竟然没有了，那可是他的重大失职啊，若是让皇上知道，丢脑袋都是有可能的啊。要去采集，怕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此时并非采那药的时节，于是，他便想起了花小楼，一问，花小楼那里果然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从此，花小楼也就对华家有恩了。
　　 为了报恩，锦瑟只得前来，她只盼着快快治好那公子的病，早早回去，那样的话，就两不相欠了。“公子就在春花园里。春花园乃是重地，请属小人不能擅自进入，小人告退。”说着，那引路的仆人指了一下前面一个绿意盎然的小园子，就自行退下了，只剩下了锦瑟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说实话，她的心中，有些愠怒，这花公子脾气古怪，所以，花家的规矩，也那么古怪，哪有给客人带路，只带一半，就晾在那里的道理啊。
　　 她正琢磨着呢，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了丝弦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凄楚哀怨，令人断肠，这是什么乐器，竟然如同杜鹃啼血一般。只是，这丝弦之声，虽然好听，可是，很明显，那弹琴之人的手，却总是不自觉地发抖，莫非是因为中气不足的原因？锦瑟这么想着，便走进了那园子。
　　 才走了几步，就听见前面有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是华家的医仙女锦瑟姑娘吧。给姑娘请安，我家少爷，已在园中等候多时。”锦瑟抬头一看，见前面原本空无一人的林荫小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衣女子，正看着她，淡淡地问着。那女子长得很漂亮，也很清秀，锦瑟不觉多看了两眼，只觉得，那女子虽然美，却有一种凛若冰霜，不可侵犯的感觉，她是谁呢？看她虽然穿着奴婢的服饰，可是既然这园子乃是重地，一般仆人不能出入，她却能够进入自如，那么，她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寻常奴婢。
　　 走进了园子，锦瑟才发现，这园子里的路，就如同迷宫一般复杂，若没有那女子带路，还真的是会迷路呢。穿过了一丛大理菊，又路过了一大片丁香花，转过了一小片湘妃竹之后，眼前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出现了一池碧水，那水中有亭亭玉立的荷花，听说，它们就算是在正月里，也照样会开放，所以，才被老百姓称为“正月荷”。进入了水榭之后，锦瑟终于看见了眼前的那个男子，他正坐在石凳上，面前放着一具瑟，只是，寻常的瑟，都是二十三根弦，眼前的这瑟，那弦可要多得多了呢。
　　 那男子显然也看见了锦瑟，淡淡一笑，竟然吟起了诗来，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才念了几句，就咳嗽了起来。
　　 锦瑟见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周礼》有云：‘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公子这瑟，恐怕就是锦瑟吧，莫非，就是因为小女子的名字，所以才故意弹那锦瑟，吟那李商隐的《无题》，难道，是有意要调戏小女子不成？”
　　 这话，令那男子完全没有想到，他眉头微皱，刚想说什么，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锦瑟关切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自己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这时，旁边的白衣侍女，见公子被人抢白，没有好气地说：“锦瑟姑娘，请你来，是给我家公子治病的，不是让你故意来气他的。”
　　 锦瑟早就知道那男子必定就是此地的主人花小楼，并不搭理那白衣侍女，只是对花小楼说：“《汉书》有云：‘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公子，你这瑟的弦儿，实在是太多了，过于悲怆，对你的身子不利，以后，还是不要弹奏了。”说着，又指了指桌边放着的一杯清酒，道：“那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饮，便少饮些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姑娘且慢。”锦瑟还没有迈步，就见那白衣侍女身形一晃，转瞬之间，已经变换了位置，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锦瑟一愣，她早就知道花家的人，个个都能文善武，身怀绝技，却没有想到，这白衣侍女，竟然身法如此之快。那白衣侍女淡淡道：“锦瑟姑娘，都还没有诊脉呢，为何这就要走呢？”她言语冷若冰霜，令锦瑟感到有些许的不快。
　　 锦瑟叹息了一声，道：“谁说没有诊过脉，早就已经诊过几次了。刚进来的时候，听见了公子弹奏锦瑟的声音，声音略有颤抖，表示公子手指微颤，乃是中气不足的表现，此为‘闻’诊。后来，观了公子的面相，看公子年纪尚轻，却已经生出了潘岳二毛，乃未老先衰之兆，此为‘望’诊。我又故意以言语激怒公子，想看看公子的表现，公子虽有不悦，却气结于心，不愿意发泄，所以才会心郁难受，此为‘问’诊。最后……”说到这里，她指了一下花小楼桌上的那个酒杯，道：“公子的双手手腕，靠在桌案上，而那个杯子也放在桌案上，脉搏的细微拨动，使得那杯中的酒，有了些许的涟漪，这就是我在切脉，此为‘切’诊。望闻问切，已经全都进行过一遍了，公子这病，小女子力有不逮，还望赎罪。”说着，锦瑟敛襟深深一礼，转身又想走。
　　 锦瑟的话，对于花小楼来说，无异于宣判了他的死刑，可是，此时他竟然笑了起来，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寂寞，四分洒脱的一笑，道：“人总是要死的，早一点，晚一点而已。”
　　 可是，那白衣侍女兀自还不死心，道：“锦瑟姑娘，既然来都来了，多少也应该开一个药方子吧。”
　　 可是，那花小楼却道：“蓝田，算了吧，没用的，自打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这病，是永远都治不好了的。”
　　 “蓝田？”锦瑟蓦地站住了，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刚才花小楼念的那首诗，下面的两句，不正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吗？想到这里，她不觉自嘲地笑了一下，刚才还真是自作多情了一回呢，说不定，那花公子的诗，本来就不是念给自己听的，而是给那位蓝田姑娘呢。
　　 “若是我死了，你，你要替我好好照看这满园的花草……”花公子一边咳嗽，一边说着。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哪，关心花草，比关心自己的性命都重要。锦瑟不觉回转身来，想要再仔细看看那花小楼，却正好看见他不停地咳嗽，身体抽搐，摇摇欲坠，而旁边的侍女蓝田，却一点都不像个侍女的样子，竟然只是冷眼在旁边看着，没有上前服侍，非但如此，嘴里还冷冷地说：“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还顾惜那些花草干什么？”
　　 医者父母心，当锦瑟看见那花小楼的手从嘴边移开后，指间全是黑色的淤血时，终于忍不住了，冲上来扶住了花小楼，道：“此地风大，不适合公子久坐，还是进屋去吧。我，我再替公子详细地诊断。”
　　
　　 （二）十节菖蒲
　　
　　 说实话，锦瑟知道，详细诊断，诊断得越详细，就越是让人绝望，因为，不管怎样诊断，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花公子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除非……”锦瑟其实知道一个药方，能够治百病，她也知道，凭花公子的本事，要凑齐这药方上的药材，也不是一件难事，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引子，她却敢肯定，花公子的春花园中，绝对没有。
　　 蓝田是个聪慧的姑娘，早就听出锦瑟话外有话，似乎公子的病，还有转机，便道：“锦瑟姑娘，你若是真的有法子，不妨一说，花家，多的是奇花异草，所以，不管你要什么草药，都能在花家找到，就算你要蟠桃宴上的蟠桃，说不定，花家也能一试呢。”
　　 锦瑟淡淡一笑，道：“知道花家的能耐，花公子人称花神，只是，这一味药，的确是并非人力可为，那要靠的，乃是神迹。”
　　 听到这句话，花公子那早已暗淡的眼睛，竟然泛起了光来，他缓缓道：“锦瑟姑娘，不妨说来听听，花某生平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天斗。老天爷有时令之序，所以，百花不得同时开放，传说中，那则天皇帝，曾经在冬日诏令百花开放，结果，还独独缺了牡丹呢，可是，如今你看我这园子里头，就连牡丹，都是想让它什么时候开，就让它什么时候开。”在这种事情上，花公子是自信非常的。
　　 锦瑟道：“好吧，你看了我的药方，就知道了，这药名，唤作百花玉露丸，乃是用一百种不同的鲜花配制而成的，制作的方法，自然相当复杂，更重要的是，无法在同一时间集齐这一百种鲜花，不过，这一点，对于花公子来说，应该不是太难。只是，这药虽然名为百花玉露丸，其实，却需要一百零一种药，最后这一种药，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了。”说完，刷刷点点，随手在一张薛涛笺上写下蝇头小楷，递到了花公子的面前。
　　 花小楼接过一看，不觉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复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可是，那黑血还是不停地从指缝中流出，手中的薛涛笺也不觉掉在了地上。
　　 锦瑟连忙替他针灸急救，蓝田则弯腰捡起了那薛涛笺，看到最后的那味药引的时候，也不觉怅然，她低低地吟道：“十节菖蒲？真的只有十节菖蒲才行吗？”
　　 锦瑟没有说话，只是漠然地点了一下头。花小楼人称花神，他比谁都知道，这十节菖蒲有多珍贵，菖蒲可以入药，但是，世人所用的菖蒲，最好的也只有九节，十节菖蒲，那是一种只在传说中才存在的药啊。
　　 这时候，就看见花小楼强忍着咳嗽，缓缓地道：“一个神医，一个花神，毕竟还只是凡人啊。锦瑟姑娘，让你治我这种不可能治好的病，真是为难你了啊。蓝田，算了吧，放弃吧，送锦瑟姑娘出去。”他的言语虽然平淡，可是，却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那蓝田只是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锦瑟姑娘，请吧。”
　　 不知道为什么，锦瑟明明应该很讨厌这个衰弱不堪的花公子，可是，时间一长，竟然觉得他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虽然待人相当冷淡，可是，他只要一伺候起花来，那样子，就完全变了，他那双手，仿佛是有魔力一般，若是在那即将病死的花秧上抚摸一下，低下头，在它旁边细语两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么神奇，过了两天，那花自然就活了过来。
　　 有一次，锦瑟凝神细听，竟然听见了花公子究竟在说些什么，原来，他说的是：“花啊花，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因为，只要鲜花依然开放，就有生的希望。我自己是活不下去了，但是，我希望，能够让鲜花，开遍神州大地。”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锦瑟觉得她不再讨厌花公子了，虽然他看上去怪怪的，可是，任谁病了那么久的话，性格也都会有所变化的啊，花公子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无论如何，都要救他。锦瑟这么想着，正自犹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应该出手。
　　 正想到这里，那蓝田又在招呼自己了，锦瑟心一横，也罢，既然花公子自己都已经放弃了，那么，就算了吧。
　　 可是，等她出门的时候，却发现了有点不对劲，门口，除了自己的马车以外，还有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这是为谁准备的呢？正在诧异呢，就看见那蓝田，竟然换了一身劲装，背上背着一个包袱，似乎也打算出门，锦瑟诧异地问道：“蓝田，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蓝田淡然一笑，道：“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