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散文】清明,我们的忧伤是美
又一个清明来临,游子的心再次沉重。
两年前,清明节,与我没有太多关系。我更不会为迎合节气而强写文字,无病呻吟。而如今,清明啊,我已没有资格再轻松,更没有自由让笔越过它去抒写春天了。我有了痛,有了与死亡的密切关系。
人,谁也逃不过死亡,或早,或晚。没有经历,可以大写意,小写意,随心随意地侃侃死亡,我们仿佛都是勇士。更不知死亡来临时,会是什么感受。痛,会痛到何种程度。死亡对离开的人来说,是消失,是解脱,而对生的人来说,却倍添孤独,无助,写这个痛字时会全身颤抖,会眼里含着热泪,会鼻子酸得难受,一个痛字写完,心也便如瓷器般地破碎。
2008年5月28日凌晨2点,父亲在我还没有作好充分面对死亡的准备时猝然离去,让我过早享用痛的大餐,从此,其它的痛,我都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从此,清明节真正属于了我,有了悲伤、有了眼泪、有了无尽的思念、有了孤身坐在黄昏后的欲望,望着天堂静静地思念、回忆、幻想,以及与父亲对话;或是坐在电脑前,选上一支适合悲伤的曲子,让低沉哀婉的音乐化作萧瑟秋风,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吞噬我,席卷我,而我是风中那片无依的落叶,包裹着无奈离开大树的痛,茫然飘零;更或是让哀郁的音乐借风势熊熊燃烧,将我被人事冻结成冰的心熔化,熔成一捧水,甘甜的水啊,深沉地捧给所有爱我的我也爱的人们,一一饮下。
今年清明,大姐准备从北京开车回老家给公公婆婆扫墓,我也在计划中。按传统守孝得三年。今年是父亲逝世的第二个清明节,于理我应该回去,可是,我晕车厉害,姐夫也不批我的假,在这里,我并不是个十分自由的人,况且今年决定离开北京回老家。
以后的清明节,我便不再承受这种自我责备,在歉疚与不安中度过,饶过自己吧,让忧郁更浓、更重、更深、也因此更美。
以后每年清明节,我都可以轻松地提着纸钱、香与祭品,到墓园去看望父亲。他年年睡在那里,安静得象熟睡的孩子,轻微的鼾声如清晨的浓雾,笼拥着青山,伴着山下车鸣远去,化作洁白的云朵又随着太阳回来。我走进这雾中,摸摸那张清瘦但英俊的脸,那双无神但慈祥的眼睛,那张厚厚的嘴,以及那一抹苍白的微笑,和他说说话,诉诉我们这些年遇到的酸甜苦辣,再说说他的亲人们各自的情况,然后,坐下来,依着冰冷的墓碑,想象那是他温暖的肩膀,想想他的过去,坏的,好的,一并让它们似泉水涌上来。饮着这杯泉水,牢牢记住美好的,全盘原谅错误,让父亲温柔地装在我记忆里,偶然地去到梦中将他从天堂接来,与我们聚聚,重享人间天伦之乐。
今天在赶集时,看到集市上无端地多出了几个买纸钱的小摊来,便知清明切切来到,我想,不管定没定下来跟车回去,还是应该早作准备。我怕如果没回去,我到哪里去买纸钱,叫我如何向父亲交代。那天祭拜时,我光点上几根香,我都不会饶了自己,不能回去已罢,还不能烧些纸钱让父亲欢喜欢喜。记得父亲在生前一直想发财,光宗耀祖,可是,并不是所有想富就可以富的,也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得到同等回报,许多世事到得最后都打了水漂。父亲带着遗憾而去。我曾在他临终时许下愿,一定帮他了却尘愿,烧去大把大把的钱,让他在天堂倍享尊荣与富贵。今天我不能失信他,更不能失信自己。
自从父亲离开后,一向不太喜欢这种方式的我,突然地爱上了它。它可以帮我解脱思念的枷锁。每当梦到父亲,或是父亲生日,过年,我都会记得,用这种方式来缅怀与安慰。我还申请了QQ号,白天黑夜地挂着,挂到有个太阳了,就上传哀字,为父亲带孝三年,致哀三年,每到清明和想他时,我就上线,写上思念文字,问候在天堂的父亲。
除了公公,婆婆,父亲三人之外,如今啊,清明节里又多了个需要怀念与祭拜的人。张枣老师,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贵人,我诗路上永远的指路灯。我还只起程,你就狠心掐断了电源。
2010年3月8日凌晨4点,你从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那张雪白的床上,起身,漱洗,整装,出发,迈着轻盈的步子,背着黑色的电脑包,脖子上围着小方巾,撤上德国香水,多么阳光的你,多么优雅的诗人,走到楼梯的尽头,那里放着你用七八十首诗歌搭作的金色梯子,一步一步坚定地登上天堂。
安静的天堂,南山上种满你喜爱的梅花。早春二月,你携着皇帝与他爱妃,来赏梅花,采下满手清淡的梅香撤向人间,漫步来到苹果林,这里正讲述着深秋的故事,仙鹤拳后立着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灯芯绒在镜子面前拉着你和她起舞。多么美丽的天堂景色,多么明丽的旅行,你再不肯回来,转身下梯,等到十月之水潮涨潮落时,入夜,你啃着夜半的面包,抱着椅子坐进冬天,在蓝色日记最后一页的祖国丛书里,写下卡夫卡致菲丽丝的信。何人斯,何人斯啊,那使你忧伤的是什么。多么忧郁的诗人,多么浪漫的诗人,那是希尔多夫村的忧郁啊,它们都极尽妩媚,在你面前施展魅力,你迷住了,用国语织了一张密密的网,包裹自己,困在里面,你也化作诗中每一行。
我们都必须仰起头,看着你在天堂写诗,再放下来。怀里揣着你的诗歌,就象揣着恒温的暖水袋。我们都感到温暖,感到你依然在我们身边,依然坐在讲台前,眼睛一会儿望着窗外,沉思,那里有一片深秋的落叶飘啊飘啊,一会儿,又转回到某一位学生的眼睛里,那里透露出你追寻的极美的诗意,突然,你轻吐OK,OK,激动地站起来,在黑板上写下一串优美的英语,然后,转身展开一个浓浓诗意的微笑面对我们。所幸的是,诗意没有国界之分,它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对话,我能读出八九分,便足够了。就象我最初拿着诗《穿过二十四小时,我继续走》给你看,胆战心惊地等着你皱起眉头,在烟雾中轻吐讽刺时,却从你大诗人的嘴里,听到了赞美,我们的灵魂相通了。
你的夸奖可是一束在冬天热烈燃烧的梅花啊,嗅着花香,我仿佛也从小草爬上了枝头,开出了灿烂的梅花。春天来了,我要尽情地开,也要你尽情地来赏。
冥冥中也许真有某种对应,你在《卡夫卡致菲丽丝》诗中说奇怪的肺,象孔雀开屏,而你死于肺。那一年,你特意点出我写给父亲的诗《想你》中起首两句:无需将菊花展开,每一个细节都刺伤冬天,问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微紧张,你说你很喜欢这两句,我便将思路告诉了你,你沉默无言。
想你
无需把菊花展开
每一个细节都刺伤冬天
坟莹的野草挡不住哀情
缓慢地释放,阳光下的阴影
憨厚且摇摇欲碎
对空呜叫吧,象失去父亲的小鸟
这寒冬的景象滞留在冻结的河上
我是夹在两块冰之间的鱼
雪来时,新年的钟声已敲过
我长跪不起,往事正在回返的路上
那场带走你的六月雨
淅淅沥沥,覆盖所有季节
手中的纸扇破散在夏天
你的形象被搓揉成季风
风去,雨断,扇落
现在,宿命要我将这首小诗送给你。
静静地读这首诗,觉得开头这两句其实已将我思念的情写尽了,其它那些句子都是多余的,我便大胆删掉了,只留下首尾四句来送给你。无需把菊花展开/每一个细节都刺伤冬天/你的形象被吹拉弹唱成季风/风来,雨落,花开。你看,你的学生,在你离开后,还能自觉反省,这都是学你的哦。
记得去年我从老家回来,想约你们来这,我一定要亲自下厨做你喜欢吃的湖南菜,固执地要以古老的仪式行拜师大礼,要一口气喝完杯中酒,要做你关门弟子。发信息,你却无声。我去问颜炼军,他告诉我,你正在闭关反思,我听了震动啊,如你一般完美无缺的人,还有需要反省的地方吗。如我们这般普通人,更是需要时时反省了,于是,于诗,于人我都学会这点。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大姐从德国回北京,立即赶往老家,我没能见上面,没能知道你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你被安葬在哪里,是在德国吗,还是回到中国湖南,还是被撤向了大海,墓碑的正面朝向何方,一定是东方,因为你是地道的中国人,会几国语言,却固执用国语写诗。更难脱湖南人的习性,爱吃辣,还要是变态辣,到生命最后,还在思念中国的豆腐。墓碑的周围一定是一片梅林,墓碑也一定是面光洁的镜子,你就坐在镜中,写诗,吟诗,改诗,对所有来看望你的人,走过的陌生人说:我是张枣,我是诗人,我是中国人,我是湖南人。
遥远的西方啊,我们难以跨越国界,去到墓园献上一束鲜花;遥远的天堂啊,活着的人们,更难登上你那金色的梯子,去看望你。想你的人们只有在你的诗歌中寻找你的身影,感受你的温暖,沉浸在你营造的诗意中点燃一支香,遥拜,并真诚地祝你在天堂快乐。
清明,每一个墓碑前都摆满鲜花,挂满飘飞的黄纸,都留下我们忧伤的痕迹,或多或少。人世间的忧伤,悲伤,沉痛等一切都与痛有关的本身,其实也是一种美,一种比快乐更纯粹、更洁白、更崇高的美。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美,都不能逃过这种美的洗礼,所以,安静下来,安静地接受这种美的忧伤。在人世完成了这种极美的体验,面对其它美与丑来临时,都能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