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白天不切实际地梦着，晚上梦得不切实际。
　　 我妈说，死丫头，你那点小心思没有谁不知道了。隔壁的小伍可不是咱们能惦记的，你看人家呀，长得那叫没个说，家庭又好，还读过几年书。别说当妈的没嘱咐你，他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一堆一堆的，还轮不到你这没长开的小丫蛋身上，屁大点年纪呀，就惦记着嫁人，嫌臊挺不？
　　 那有啥羞的，咋的啦，咋的啦，不找男人那我还找个女人结婚呀。本来就是嘛，谁不稀罕好看的男人呀，像前院的二柱子，看人眼睛直直的，说话嘴都不利索……妈，你希望你闺女嫁给他呀。
　　 小伍住在我家的隔壁，比我年长三岁。今年算算也有二十岁了，长得白净又清爽，眼神绵密安定，高傲又少语，有着少年的美好轮廓，说起话来冷冷淡淡的声音在风中荡呀荡，对我来说都是色彩与诱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少女思春的心思在心里萌动起来，看见小伍心里狂跳起来，仿若压上大石头都不会抚平这种躁动。越是想看越是不敢瞧人家一眼，然后在某个转弯的地方隐藏起来，狠狠地看上几眼，偷偷地笑红了脸，急溜溜地钻进屋子里。这一情况被我老妈获知了，于是有事没事就被她数落一段，这些类似打击的嘲讽也是一种关爱吧，不善表达的老妈用这种信号告知我，即便再喜欢，也有可能那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况且，人生情事是那么无有定数。
　　 城里的表哥来了，开车要拉我们去城里玩，我故意叫上几个玩大的伙伴，然后再叫上小伍，这样的铺垫是不是自然一点？下车的时候，我先急急地跑下来打开小伍那侧的车门，用手护着他的头，生怕他撞到头，走过十字路口，我都啰嗦地嘱咐他小心之类的话，旁边的好友捂着嘴巴笑出声来。田禾你用不用这样呀，我跺着脚狠劲耍横，要，就要，就要这样。
　　 割麦子的时节，爸妈和哥嫂在地里忙活，我煮了绿豆汤跑去临地的小伍家，一边讨乖地和他说东说西，一边拿出我煮的汤水给小伍喝，然后盯着小伍的表情，生怕漏掉细小的情节，他若夸一句，我定当美上一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哥摇着头不稀罕看我，嫂子就打趣地说，你对你哥可没这么殷勤过呀。可悠着点，将来小伍真娶了你，你这般，将来过日子是要吃亏的。我兴奋得不行，凑到嫂子跟前，嫂子嫂子，你说小伍会真的看上我吗？要是将来能娶我，我会乐死的，吃亏不吃亏的对我来说都是恩赐呢，俺才不计较那么多呢。旁边的老妈扔过来一团麦秆，挺大个闺女，还有点矜持没有呀，一说这个你快兴奋到内边去了，一点姑娘样都没有。
　　 那年，我十七岁，还没有女子美好的轮廓，疯丫头一个，穿着母亲做的胸衣，火辣辣地表达着对小伍的情意。
　　 那年，我还只是一个梳着马尾的小姑娘，不会穿裙子和化妆，不知道什么是高跟鞋。
　　 那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等我在长大一点点，隔壁的小伍眼里能看见我，那个平时对我不屑一顾眼高于顶的男子能看见我做的一切，再大一点点，最好能娶我做他的婆娘。
　　 那年，小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是我关注的重点，
　　 那年，我的心，我的眼，我的所有思维都随着他转动而转动。
　　 三年过去了，当我长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小伍最终在我的哭声中娶了邻村的一个女子，哼，那个女子也不是多么出色，只是有几分姿容罢了，我就小小地恨，怎么看不见我对他的好，看不见我心里美好的色彩呢。我是一个骄傲的女子呀，只是为他卑微了而已。
　　 于是踩着他们鞭炮的残红，我倔强地离开了村子，去往城市的表哥家。回望村子中父母渐来渐远的身影，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小伍，我和你终究没有缘分吗？
　　 又是三年，我在表哥的公司从事一份室内美术装潢的工作，接受了一些专业培训后，自己研修了一些东西，把一些自己的观点和理念融汇起来，形成属于我的风格。更多时候我倾向于农村古朴自然且大气环保的设计风格。把金黄的稻穗，饱满的豆荚，还有火红的高粱的乡土元素融进家居里去，被更多人接受。城市的豪华格调和奢华欧洲风格近些年来已经呈现出颓败之势，那种金属质地的厚重感有时候产生一种距离和压抑，人们更倾向于古朴自然轻盈的田园风情，无疑我是本土的原生态设计师了。
　　 几年中，我已经褪掉农村初来小丫头的那种稚嫩，成为一个气质绝妙精致干练的大女子。
　　 如果你走在大街上，有一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格条苏格兰裙子，脚下蹬着一双精致小靴子，肩上披着俄罗斯大披肩，风中摇摇曳曳的都是披肩流苏和我酒红色长卷发的女人，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一个有些冷香又冷静的女子。小女生的咋咋呼呼已经遗落在曾经的梦里。
　　 小伍——我的鸦片，却时刻在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过。他的笑，并偷偷看他时候的那种感觉，每次想起来脸上还灼热着，心里更是热浪一波一波袭来。无数次梦到小伍深情地望着，还是少时的眉眼与清爽。梦里梦见他吻我了，醒来捂着被子一遍遍用手摸着嘴唇，看是不是湿漉漉的，脑子中不由自主地回忆梦里的感觉。想到疼处啃着指甲不觉到天明。
　　 晚饭时候，表哥说，回趟故乡吧。和父母一别好几年该回去看看，别总是让父母跑来看你。这个时候手机里好友来了电话，和我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琐碎，也说到小伍离婚的事情，我所有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一遍遍地问，是真的吗？真的吗？像个不良的小女人对别人的痛苦幸灾乐祸，可是我只有我知道，只有为自己一个人知道。小伍，我心心念念的小伍又是一个人了。
　　 我急切地走进化妆间，翻动包包的手抖了起来，包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化妆品。对着镜子平复自己的心情，眼泪就落了下来，画好了妆花了，又化。
　　 穿上列宁军装款式的红色大衣，披上雪兰丝巾，戴上美嘉太阳镜，长长的发和美丽的指甲，这就是镜子中的我。
　　 故乡，离开了好些年了，还是那个样子，低矮房屋，羊肠小路，以及柴草垛里发出霉味和青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家乡独特的味道。
　　 和迎接来的哥嫂抱在一起小小欢腾了一下，就着爸妈的泪眼婆娑进了屋里，房间里迎来了一波又一波来看望我的亲朋好友。人们散去后，我站在院子里望光阴想旧事，看墙角我最喜欢的矮墩，以前我总是站在那上面望隔壁的小伍，每次他出来后我都偷偷地低下头在墙的这边。他没出来时我就站在这上面望呀望呀。
　　 走到矮墩旁，站了上去，看见小武家的院子，和当年没有两样。门突兀地打开了。一个中年的男子从屋子里走出，蓬乱的头发不修边幅，身上挂着几丝稻草，嘴里吆喝着牲口，对不听叫喊的牲口骂着粗口，眼神混沌，手指粗糙。一转头看见了我，不好意思的挠着头笑了起来。
　　 是田禾回来了呀？听说你在大城市发了财，你现在真是好看呀，我都不敢认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愣在那。
　　 他又开口说，听说你在外面打拼得不错，你们的公司缺人手不？这几年地不好种，收成总是不好，要是你们那嘎达有好活，给哥介绍介绍，我和你也不是别人呀，想当年你对我多好呀，我咋就没没……没和你好呢？听说你还是单身呢？
　　 ……
　　 我耳中已经听不到他张开又合上的嘴巴里说些什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心里有什么打碎了似的，心里有清凉的东西一滴一滴掉落在脚下踩着的矮墩上，就像是掉落在曾经的记忆上面，掷地又心碎的咔嚓声。
　　 我宁愿他还是当年那副薄凉的模样，那副高傲的色彩，怎么就不是了呢？
　　 嫂子喊我吃饭的声音，我木然地回到父母的房子里。晚饭过后，嫂子伏在我身边轻声问我，这些年你没嫁是不是一直忘不了小伍，要真是这样，现在不正是好机会吗？小伍好像也猜到了几分，刚才晚饭后托人来把你哥叫到外面，问你还有没有当年那个意思和他成好事。你若是还有那个意思，他愿意随你去城里。哎，小伍这些年在村子里发展特不顺，来人还和你哥强调说，你若是不愿意要他和前妻的孩子，他可以扔给他父母，只要你答应，啥都随你心意。这不要约你出去谈谈，在咱们村子东头呢。
　　 我有些木然地走向村东头，看见小伍局促地站在那里，换了一身像是结婚时候的西装，衬衫的一侧边角漏在西服外面，一双革制的皮鞋临时用水擦得湿漉。说话的时候不断搔着头，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内个，田禾，你要是还愿意和我和我……
　　 没等他把下句话说出来，我说，小伍哥，我会在城里帮你找一份好的工作，挣钱多的工作，就这样吧，这样吧。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飞奔到家，打开手机带着哭腔吼似的对表哥说，哥，你快来接我，马上，现在，要快，要快。表哥急切地在电话里问我怎么了？我说，不许问不许问，谁也不许问，大声地喊着，快来把我带走，然后蹲在地上哭出声音。
　　 然后，我扔给哥一个纸条，托他给隔壁的小伍，是我的合作单位用人管事的联系方式，这是我与他的最后告别，与滚滚红尘的最后道别。
　　 到老了。到我们成熟的时候，你承认吧。年轻时，我们爱上的无非是自己的爱情。其实无关哪个人。我们爱上的只是自己的爱情，自己对爱情的一种臆念。对所有青春的恋恋不舍，那只是一个人的爱情呀，与他无关，与爱情无关。只与自己有关。
　　 未得到和已失去永远都是最好的鸦片，有些东西是无法再去拾起和贴近的。那么，一转身，把那段爱情留在记忆深处吧，时间的纸张太薄，经不起翻阅，一动就碎了。有时候岁月太残酷，把一个人一种情变得面目全非，站在时光对岸，我们已然认不出当时的样子，剩下的只有哭泣。
　　 我对小伍的爱情是隔离一层华丽而通明的玻璃，看着他，当把玻璃推到，去近距离靠近时，碎了一地的呀，除了玻璃还有碎了的心，仅此而已。
　　 到最后我们败给了光阴，败给了自己。
　　
　　 后记：
　　 青春懵懂的年纪心里默默地喜欢过一个人，虽没有到凛冽到小说中女主角的那种深刻。但毕竟萌动过，当时那个男孩子的薄凉高傲，是多么吸引人的一幅画，多年后，再见时，他的趋炎附势、献媚卑微、世俗现实、邋遢潦倒，让我当时坐在家乡的堤坝上整整一个下午回味光阴，心里泪如倾，怎么，就这样了呢，我们都败给了光阴了吗？
　　 世俗的打磨都改变了我们最初的样子，即便是自由之身，即便见时心中情如初，我亦不能接受了。原来少年的爱，只是用来回忆的，他也许不适合结成正果，很多暗恋和单恋像是蚌里的沙，不一定都能孕育成珍珠。那些情愫那么凉，那么冷，那么苍。再也不忍伸手去触摸。留着一朝花事做梦吧。
　　 如果你当年遗落了你曾经爱的人，在红尘中把它丢了，那么，就丢了吧，至少还有润色的回忆，多年后，不要再见。最好永不相见。见了，连回忆都变了味道，再不愿去勾勒曾经。
　　 这样想起以前看过一栏访谈节目，台湾一位年事高的老先生寻找当年在大陆失散多年自己所爱慕的女子，他说那是他心中最美的公主。几经周折终于找到老人梦中情人，基于交通不便不能马上相见的原因，工作人员很是体贴的录制了一盘带子给老人，主持人拿着带子放在放映机里播放的时候，老人转身掉了泪。原来，画面上是当年美丽多情女子如今是老妪的一日生活记录，坐在门槛上抠着鼻屎，满脸沟壑皱纹，一头银发松散，驼背蹒跚。长满老年斑的双手上如竹签的手指，半丝没有当年的模佯。主持人问老先生要见面吗？他说，不。转身离开了舞台。
　　 对，不。
　　 不是人性的脆弱和丑陋，是有些东西只适合在自己的温床里呆着，关于过去的情爱，它的温床便是回忆里。只有在那里才能长出曼妙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