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了，没有写只言片语了，这似乎不合乎我对文字偏爱的态度。不想说忙，那只是借口。说懒，似乎更合乎逻辑。
　　 冬夜，无眠，读这样的故事，心起伏，无法置若罔闻。
　　 一个孤单的女孩，一个寄生在舅舅家里的女孩，言行古怪，脾气桀傲。她叫晴颜。母亲是一个背井离乡的舞娘，辗转于不同的国家，印度，韩国，后来停止漂泊，嫁给了法国的一个老头。她的生活开始见好，有人会不定期地给她寄大把的外币。母亲倒是见过几面的，但她从未见过父亲，也没有人跟她提及，就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似乎完全不是男女欢爱的结果。
　　 寄居的生活里，因为表姐弟们太多，她总是被忽略。从记事起，除了外婆，她从不知道幸福为何物，也许只是在天国。一个人自娱自乐，偶然的快乐总是稍纵即逝，短促，可依然眼神平静，不流露丝毫表情地安排自己掌控自己。
　　 她的性情直白尖锐，高兴时主动缠人，伤悲时独自啜泣，盘踞在与世疏离的岛屿里，有些孤单，但这反使她安全。
　　 她不缺钱，但对情感需索，好去弥补内心巨大的空缺。
　　 精神苍白贫瘠，冷漠，孤僻，缺少自信，残损的藤总想缠一棵茂密的树，灵魂需要安顿，渴望止步歇息。很疲倦了，孤独并非想象中的那样美丽。
　　 她仅仅二十岁，刚刚上了省城的一所三流大学。本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整天却度日如年。身边的同学都在忙着恋爱应付学习，她却每天逃课，窝在宿舍里睡着大觉，直至睡得腰疼。她不想打扰别人，也不想听枯燥乏味的课，于是就着昏暗的灯读一本本大部头的小说。有时候她也会躲开同学的视线蹲在厕所偷偷抽烟，或者去公寓的顶楼喝酒。她享受堕落的快感。
　　 外公外婆的年纪愈发地大了，有一天他们会老会死，会弃她而去，那时候，世界上将剩下她一个人。她感觉恐惧。黑暗的顶楼，她迎着风抽烟，朝下望时，渺小的都是玩具。世界如此孤独。她的心里弥漫着巨大的不安。前路的未知像一口黑暗的井，她觉得自己随口都会被吞噬，淹没。这段日子，失眠愈来愈重了，很困，却就是睡不着，不知这样还能支撑多久？熬吧，唯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的答案。她仰着头，不禁深深地吐了口烟圈。
　　 是的，她需要许多许多的感情，来填补内心大片大片的黑洞。对情感贪婪着妒忌着，又因敏感或害羞，刻意地疏离人群。每当看到有情侣从身边亲热的走过，她的心情总会恶劣，莫名地发脾气。其实这只能更加印证她对感情从来就未曾满足过，她极度渴望。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像雷公电母，竭斯底理，那不是自己所期许的。
　　 追她的男生不是没有，她不屑，觉得青涩。
　　 遇到他，是在网络里，一个圣诞的夜。他叫源潮，来自她故乡的城，也是说，两个人是同乡。他的确与众不同，短暂的时间里，他博得了她的信任，成了她快乐的最大给予者。荧屏的两端，彼此惺惺相惜，一起沉寂地看着世界狂欢。他的话简短，善解人意，内心的共鸣得到极大的安慰。也许因是老乡，她觉得畅快，信任，她为他迅速地蝶变。有些事真的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其实她只是想要一个听众。
　　 他大她二十多岁，给她传照片。照片里，他黑衣黑裤，长着一幅令人信印的五官。一个性温的中年男子。呆呆地看着荧屏，她觉得快乐。她喜欢生命的沉稳，会像阳光一样令人感觉亲切。是，她毫不掩饰自己喜欢以貌取人的秉性，也从不回避自己对成熟的渴望。
　　 第一次见他时，他乘着公交而来，请他吃路摊的粗粮煎饼。从他的穿着及不太优雅的吃相上，她有些失望。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贫穷的郁郁不得志的男人。
　　 真正的朋友不分贫富贵贱，只在乎灵魂的夕夕相通。她为自己一瞬而闪的念羞惭。因了那憨直的表相，后来，他还是成了她隐密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朋友。这个站在马路三两分钟食不甘味的男人幸运地捕获了她，强势地进入了她的世界。两个人漫无目地的在街边行走，她会偶然说话。他总是微笑的倾听，眼神真挚地将她抚摸，她感觉温暖。天色渐淡的黄昏，她已无拘。
　　 站牌下，他在等车，准备回家。
　　 知道你爱读小说，赠你一本书作为见面礼吧。说话间，他抚了抚她的头发，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来。她表情惊讶，可还是惊喜地接了过来。这本书的名字叫作《飘》。
　　 你也爱读小说？
　　 嗯。
　　 那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斯佳丽，一个生命像野草一样的女子，还有白瑞德，他们的爱情……
　　 还以为你们中年人都不看书呢。她笑，感觉紧闭的心门轻启。
　　 我只是用书来打发时间的虚无，也算是对现实的逃避。幕色里，他望着马路对面的灯火，不动声色。
　　 哦？她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没什么，这就是生活，傻丫头。他又恢复了微笑。他的眼神能杀死人。
　　 大巴缓缓地进站，人潮黑压压地朝门口拥，他随着人流迅疾地挤上了车，连回头也未顾。
　　 这座残酷的城市，他的肩挑起的天一片灰暗。每天里挤着大巴上班，辛苦地奔波，为生存将自己出卖，生活却愈来愈是挑剔。日日朝九晚五，天天千篇一律。房子，孩子，票子，用努力的工作来填补一个男人的面子，庸碌地在尘世拼智拼力，比拼谁比谁更龌龊，人心设防隔离，其实日子只是陀螺，这就是现代大城市底层生活最是真实的写照。
　　 他知道，他的大势已去，人生已成定局，穷途末路地坠落着，而她，却如早春的糼苗，抽着清新稚嫩的绿芽。他还是危险地被她诱惑。
　　 他感觉疲累。这个世界如此地令人辛劳，他需要将自己奢侈地犒劳。
　　 他们熟悉得很快，相见的次数愈来愈多。
　　 有时候他会显得大方，带她去北大街环境优雅的西餐厅去吃饭。他们不谋而合地坐在角落，避免成为餐厅里令人瞩目的主角。吃完饭他们会沿着城墙根一起散步，偶然会驻足，听二胡咿咿呀呀地诉说。夜色将至时，他会在城墙跟下兴致勃勃地吼一段秦腔。围观的人很多，掌声哗里哗啦，她觉得仰慕。华灯初上时，他们坐在护城河边的凉椅上天南海北的侃，间或，他会给她买小瓶的果粒橙喝，掏出打火机，坏坏地给她点烟。她冒着烟圈，扭过头，暧昧地朝他的脸上哈。指间的烟火明灭，烟灰长长，风一吹，轻盈地飘散在风里。
　　 大多时，他们会长时间地坐在二环边省图书馆外的台阶上去晒太阳，累了时，进阅览室阅读。进来看书的人都很年轻，学生模样的居多，个个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和他安静地坐在一起，两个人低着头看书，偶然会悄悄地耳语，合谐得更像是一对父女。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相处的快乐。他用自己坚硬的壳，守护着她软弱的心。她觉得安适。别人的眼里，这样的搭配令人诧异，也许混乱，人们用异样的眼光不停地将他们扫描。她拉过他的手说，源潮，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情感上长期的营养不良造就她精神的不振，只要快乐，其它的都不重要。两个内心同样空缺的人就这样地相互吸引。我是蛾，热烈的投入，靠近光，靠近热，不惜沦为粉尘，就算他的欲望或寂寞，只是借着爱的光芒，来寻我。
　　 她漆黑灼亮的眼神将他凝望，她要与之相恋，要焚身碎骨地燃烧。
　　 抱抱我，她轻恳。他是她的花好月圆。
　　 带我走，一起飞的远远……
　　 他与她，正在脱离这个尘世的路上。充满缺陷的人生里，彼此都是一个激进的完美主义者，尽管，那么微弱。要么拒绝，要么极致，是各自对理想爱情至高淋漓的诠释。清寒率真的女子，眼里流转着千言万语，内心的天地里，沉浮着自我的沉醉。
　　 他们在远郊租了房子，大概十多平方米，开始正式同居。
　　 这世界，或许本身就是破损地，不完美地。两个人的天地，彼此靠近一路火焰。而火焰，是有杀伤力地无力挽回地，这必然注定，会引燃他人，灼伤自己。
　　 起初每天，两个人相守，不停地做爱。他会将她抱在怀里，抚她的头发她的脸，静静地听她说话。下班，他总是急急地回家，系了围裙，进厨房为她做饭。晚饭的时候，熄了灯，定是要燃根蜡烛，再倒点红酒，两个人一起愉快地碰杯。他令她感动。她觉得暖和。
　　 这样的日子好景不长，因为单位裁员，他终于失业。没有经济来源的日子日渐拙肘，两个人开始吵架。盛怒处，他会砸碎啤酒瓶子，用粗鄙的方言辱骂她。她震惊地望着他，满脸陌生。生活残忍地现实着，金钱的贫穷将她的爱情打得面目全非。
　　 捡着地上残乱的玻璃碎片，她的心在滴血。
　　 原以为，他会分享她的忧欢，一任她来缠绕。真心的付出令人失望，她把自己耗得太过彻底。爱情是什么？爱来爱去，原来他最爱的只是自己。不过如此！
　　 她收拾好衣物，准备离开。他从床上跳下来，跪在地上抓她的裙子忏悔，说他爱她，求她不要抛弃他。她拂开他的手，一脸冷静。恼怒处，他劈头给了她一记耳光，骂她扫帚星，害他失业，害他妻离子散。他说她毁灭了他，改变了他正常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辞而别。他终于消失。
　　 火焰终究会熄灭腐朽，他选择了逃离。蓦然回转，她的手心一片空白。
　　 她的眼泪像潮水一样翻涌。泪水是妥协，是让步，大抵真正爱过的人都是如此。
　　 她回到县城，找至他家门上，唤着他的名字，说她爱他，恳他回到她的身边。一个粗俗的妇人站街咒骂，挥着扫帚驱赶她，她抱头，只是蹲着，一声不吭，一任眼泪打湿脚面。那个她热爱的男子不见踪迹，总是闭门不见，追急，他终于出现，于众目睽睽下，痛殴她，恨入骨髓的重量。意志轰塌，尊严被踩在烂泥里，无知无觉。
　　 她一直记得他深情的眼神，他的气息，他的怀抱，他指尖划过皮肤的温度。可这个什么都不能给她的人，将她挚烈的感情打回原形，留给她的，只是崩溃。她的爱情，如上证的A股，疯狂地冲到历史的最高点后，又一路狂跌地崩盘。就连转身也未顾，却已各自天涯。
　　 原来人与人的感情，实在脆弱，像迟早要榭的花瓣，繁盛的只是幻觉。
　　 她蜷缩起身体，开始沉默，无缘无故地哭泣，不洗不漱，沉堕败落。
　　 烟花绚烂的终极是熄灭，她的爱终于死亡。
　　 有些人的生命，划了某些不可逆转的痕，便有一道门，被永久地关闭。那是伤口，一个难以结痂愈合的伤口。灵动与活力，从此微光。
　　 许多情感缺失的人总是这样，内心空缺什么，就会幻想出一个近乎完美的欠缺。弱者，对缺陷的向往总是不以自已的意志为转移，无法自控，只是依着本能，似飞蛾扑火，这必然，会是绝灭。
　　 其实，每个女孩，都会有一个能给予灵魂招来光明的男人。
　　 轻易地放纵与沉溺，那不是对孤独的解救，而是残酷的刑罚！
　　
　　 再见他时，已是十年之后。她没想到还会再次地相见。
　　 她一直在南方漂泊，颠沛流离的感觉。她总是一个人，她注定单身。她的爱情已经死亡。
　　 弥留之际的外婆日夜地思念她，哭瞎了双眼，她只想最后地见她一眼。
　　 她连夜坐着飞机抵达。她回来了，小城。
　　 医院的病房里，他抓着外婆的手，疯狂泪流。外婆的嘴唇一阵哆嗦，所有的想念瞬间放空。放心了，她终于撒手，溘然而逝。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还会有谁会像她一样牵挂她疼惜她？她伏在外婆的身体上，哭得喘不上气。
　　 陪外婆去太平间的时候，昏暗的走廊长长，她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源潮，源潮，是你吗？
　　 他回过身望她，眼神光怪陆离，他已不认识她。
　　 她的脸色苍白无血，眼里满含泪意，可是丝毫不能掩藏她这些年来的巨变。她显得成熟，大气，眉宇若蹙，正是花朵最是旺盛的季节。而他，潦草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脸，佝偻着身子，愈发地衰老，和普天下所有的糟老头子一个模样。一瞬间，她百感交集，她原谅了他的一切。
　　 自从她走后，他终于离婚，所有的金钱和房子都留给了妻和子。他净身出户。然后他发疯地寻她，却再也看不见她。他一夜白头。
　　 他重病，胃癌晚期，大夫说，不必再治疗，时日已不多了。
　　 埋了外婆，她开始不停地朝医院来回奔波。每天给他煲烫，听他说话，毫无怨悔地帮他端屎把尿。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女儿。
　　 他的身体已很虚弱，他的妻与子始终没有出现。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想陪他走过。现在的他们没有任何交集，她也不再爱他，唯一的理由是二十岁那年发生的那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