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散文】人间三四月
1,敛春
一杯茶,安然静坐,聆听着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厚实的玻璃隐约了外面的喧嚣,倒显得茶座的安静,一些旧时时光就在这茶里浸润着,由热到凉,及至保持着常温。
二十年,居然二十年没有联系。怀念着那些存于记忆的光阴,却再也在彼此沧桑的容颜里找不到那份鲜活和青春。一些人,一些事,就这样渐行渐远地游离于一个相同的世界,过着不同的生活。偶尔的重逢和相遇,心底就如这外面的世界,顷刻间竟然湿润起来。忽然就感觉,有些记忆是很美好的。
日子,日子是什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压抑在尘世,悲怆在心底。日子就是一个移动硬盘,每人只有一个。不停地,我们往里存储着点点滴滴,直到储量占满,生命耗尽。那些不可复制的储存,一次成型,不可更改。那些有限的容量,精彩与平庸同在,感动与失落并存,沧桑与激情此消彼长,不经意点开,总会搜寻到许多许多,让人片刻间回到过往,然后消磨掉一些内存,继续存储起来。
犹如一杯茶,久了,日子总是会淡然的。由是想起朋友说起的两个字:敛,默。敛心,敛性,敛情,这是人一辈子要走的路。一如王国维关于人生三重境界的描述: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敛到极致,人生终极的状态即是默了。于默中禅悟生命,禅悟存在,禅悟那些过程。于默中安静地把自己的硬盘装满,留给世间一段传奇,或者一段遗忘,烟消云散。
人生日子有限,悟却无限。优雅的人生该是什么状态呢?任谁都不会有与生俱来之敛了,更谈不上先天之默。闲来翻书,静来品茶,人生是需要跌倒,跌倒,不停的跌倒,然后在无数次跌倒之后安然站立,潇洒行走,默然面对那些风云,那些世俗,把有形之路藏于看不见的心底,飘飘衣袂于熙攘人群,遗世孓立在天地之间,爱无形,恨无形,不喜不悲,独给自己一片海,一角春暖花开。
如是,君若是茶,味在我心。
2,半阙春
后院儿背阴,也不通风,有些阴冷,一株迎春花安静地呆在墙根边儿。与前院儿的那棵相比,它的春天似乎晚了十来天。发觉它开始绽放是在一个午后,花朵儿渐次排列,全部展开花瓣,或者半曲半展,依附着绿色的枝条,悄然恣意成一簇金黄。粉嫩的花瓣儿艳丽得让人忘了这是块没有阳光的角落,乍暖还寒的春意随着这份艳丽的入眼和煦起来。
屈指数着日子,已然过了半个春天了。眷恋在如瀑布般的迎春花树边儿,用眼瞳收拾这份迟来的春讯,恍若梦在半醒时分,心神荡漾。身在江淮分野之地,囚身囚心日久,早已习惯了眼无春秋,身无冬夏地忙碌在红尘。沐春雨,顶夏阳,忙秋收,抗冬寒,青春热血消磨在碌碌无为的挣扎之途,岁月的风景毫无记忆地消失在蹒跚的泥泞里。如这灿烂的一树风情,遗失了一地,只些许渐行渐远的影像偶尔浸润在一杯翠绿的茶里,安插成偶尔的心曲。
花开有期或无期。伸出手去,触摸那指甲大小的花瓣,一种温润的感觉自指尖开始,如有若无地抵达心房,一缕淡淡的清香追着墙拐角处过来的风儿,安神曲般迎面安宁了一种莫名的躁动。也许,这一株无视季节的匆忙脚步,不守春规,只候君来?这份安然自我,可是前世炼狱的脱俗?
环顾这一井天地,三面是墙,一面是山,墙与墙之间的间隙是这株花儿放风的通道。“井”外的世界,只给了它一线的视野,山边儿的竹林,用出笋,抗雪来告诉它时间的刻度。仰望的天空,偶尔流星划过,却不是花开时节。总有漂浮的云朵路过,飘零的雨点洒落,飞舞的雪花清洗它的寂寞,这一角,守着一份春,却只半阙。
盘桓在这一树艳丽边,错乱了心的步伐,却捡拾了一份安然:
不言不语安守一隅,
错失了红尘的时间,
也只坚守属于自己的泥土。
有一种绽放,
是甘于寂寞的灵魂,
即使半阙,
也是一春。
3,清明,清明……
春去春来春似梦,花落花开花如烟。
吃过中饭,沿着那条久违的山岗,一个人慢慢往回走着,一些旧时的光景也在这条山路上蔓延开去,沿着满眼或者荒草,或者茶园,或者群山。
没有太阳,却因正午时分,山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山坳人家的厨房顶上冒着淡淡的炊烟,远处喧嚣的小城撞入视野的是一种遥远的繁华。偶尔路旁几座修葺得大气利落的坟头,插着几朵新的塑料花儿,坟碑前是依然未灭的香火,以及一地新鲜的纸钱灰烬。杂草丛生的山岗上,默然就因为这些存在生出一些淡淡的伤感。
山风很轻微,甚至摇不动路旁已从根部长出新绿的杂草。新与旧,生与死,枯荣之间的并立恰似一种禅示,一种对死的缅怀,一种对生的期待。人生如草,生死间依然会有恣意的鲜花在这样一些日子绽放,如那一丛,早开的杜鹃。
小的时候,真的惧怕死亡。乡邻的过世往往会让我一段时间不敢入睡,害怕那些鬼魂夜半来临。直到那一年,亲眼目睹叔叔安祥地闭着眼睛,躺在棺木里,一如生前熟睡一般。然后被人盖上棺盖,掩成后山一堆黄土,一块冰冷的石碑。才开始明白,死之于生,是永远不可复合的告别,是只能追忆的离去。再后来,奶奶,爷爷,大伯相继过世,对于死不再是恐惧,而是不舍,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是一种相伴一生的怀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如这路边的野草,从生命的开始到结束,他们是用根维系一种传承,而我们,活着,我们的根就是流淌在血管里带着亲情基因的血液,以及由此衍生的情。
情在,即是永生。
山路似乎总有农用车子经过,碾出两条平行的曲线,车辙的痕迹下面裸露着泥土,之外,竟是虽然杂乱却没有损毁的杂草。看着那些从杂草从中顽强冒头的新绿,忽然觉得:那些枯立的存在不正是那些新生的荫庇么?风来,他们挡着;雨来,他们顶着;本是同根生,生死不了情啊!不由敬畏起那些毫不起眼的枯草,感谢他们让我懂得:对死的漠视,就是对生的亵渎。
草的生命行走在颜色的画笔里,人的生命积淀在外在的毛发体肤和内在的思维。因为这些内在的存在,人在从感性走向理性的路上,总会有些许不可磨灭的记忆,包括对于生死,对于离别。一些记忆如同一把刻刀刻在心底最柔软部分的刻痕,无法抹去。于是,人们会给自己一个界定去祭奠那些记忆,那些对于死的怀念,对于生的珍惜。
清明,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