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葫芦河】给莫言先生的一封信 ————莫言作品《酒国》浅析
莫言先生:
你好!就不在“你”字下面加“心”字了,加了之后倒显得我的虚伪,徒增你的不适。再说我今天给你写信,不是为祝贺你获诺贝尔文学奖,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瑞典那帮老头子正在忙乎下一届诺奖,中国人都在忙着挣钱,大家都渐渐地把你这档子事忘记了。其实获不获这个奖也无所谓,伟大的作家并不靠奖活着,而是靠自己的作品永远活在读者的心中。只要你的作品十年、几十年、几百年后还有人来读,说明你成功了,也证明了你的不朽。
十几年前读过你的《红高梁家族》,因为那时我的鉴赏力比较差,只觉得“爽”,惊奇于小说还可以这么写。你的小说的最大特色是语言的诡异和夸张,仿佛每个字长了翅膀,在你的大笔驱使下,奔驰着激情,飞转着意趣,总是让人热血沸腾,情不能已。《红高梁家族》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忘了,但读小说的那种感觉还一直在。等过几天我再拜读,重新找一找那种感觉,或许还能找到另外的感觉呢,这个也难说。下面我主要谈谈读了半部《酒国》(因为是在地摊买的《莫言全集》,里面只收了半部《酒国》。不过我不想再去读另半部了,当年赵普用半部《论语》辅佐赵匡胤治天下,我通过半部《酒国》已经看清了中国当下的现状。)后的感觉。也许因为被小说中浓浓的酒气所熏染,难免有酒迷双眼、醉后失言之处,请你见谅。
窃以为,《酒国》是继鲁迅《狂人日记》之后的,又一部挖掘民族劣根性的现实主义力作。瑞典那帮老头给你的颁奖词是“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针对你全部小说所言,还是针对某部或某几部小说所言。不管多少,我觉得,这仅就你的创作手法而言,未免贬低了你的小说价值。看来外国的所谓汉学家,所得和所看重的只是中国文学的皮毛,他们只是在中国文学殿堂的大门外徘徊,还没有真正窥其奥妙和真谛。通过对《酒国》的阅读,我觉得,你的小说是积极的批判现实主义和消极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混合体。这是单就半部小说的评价,难免偏颇。或许你的其他小说并不如此,这只有等看完你的其他小说以后再修正了。
因为批判现实主义戴着积极的帽子,所以你的目光格外锐利,一眼就看出了“吃人”的现实。鲁迅先生曾言,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吃人的历史,到了新时期依然如此。这就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吃人”与制度无关,那是人性或者说是民族性中的劣根所致。古有易牙烹子取悦齐桓公,黄巢以人肉为脯充作军粮,饥荒年代易子而食习以为常,今有权贵们在山珍海味吃腻之后挖空心思烹食“肉孩”。中国吃人的历史由来已久,并且在新时代发扬光大,专食一岁左右的味美而鲜嫩的婴儿。交易“肉孩”在烹饪学校进行。先生你确实是大手笔,不将这种交易放在黑市,而放在了培养国之栋梁的学校,真是寓意无穷啊。
悲夫!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竟然吃起了婴儿,而且吃得是名正言顺,堂而皇之。
你看他们如何名正言顺——
交易前,学校收购人员会问家长:“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的是吗?”家长回答:“是。”收购人员接着问:“所以你卖的是一种商品而不是卖孩子是吗?”家长回答:“是。”然后家长签字画押,交易完成。最后收购人员强调:“你交给我们货,我们付给你钱,你愿卖,我们愿买,公平交易,钱货易手永无纠缠。”
你看他们如何堂而皇之——
“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们用它招待外宾,给外宾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赢得了外宾的高度评价。我们用它为国家换取了大量宝贵的外汇。用它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您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都是高举着拳头在党旗前宣过誓的人,为人民谋幸福是您的任务也是我的任务,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是好人。吃过我们酒国婴儿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贵朋友,还有国内外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社会名流。”
读到这样的文字,我既看清了吃红烧婴儿者的残无人道,同时又看到卖婴儿者的天良丧尽。吃红烧婴儿者变态和堕落到这种境界,他们还是人吗?是畜牲!禽兽!厉鬼!恶魔!我想,你的愤怒并不在这些恶魔的大吃大嚼,而在于出售婴儿者的唯利是图。这种出售的罪恶,比出卖灵魂还要罪恶几千几万倍,因为他们是在扼杀人的天良,是他们在一天一天地培植和养育着这些恶魔,有一天这群恶魔终将人类彻底吞噬!
先生,当我读到你的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被这人类有史以来的最大凶残给惊呆了——
“你们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儿子,你们烹别人的儿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阶级,效忠王是最高准则;你们是领导干部,杀百姓的儿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难容!我听到儿童们在蒸笼里啼哭,在油锅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盐、酱、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姜、料酒里啼哭。在你们胃肠里啼哭。在厕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里啼哭。在化粪池里啼哭。在鱼腹里啼哭。在庄稼地里啼哭。在鲸鱼、鲨鱼、鳗鱼、鱿鱼、带鱼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麦的芒尖上、玉米的颗粒里、大豆的嫩荚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茎杆里、谷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听的啼哭声,从苹果里、鸭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发出。水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蔬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屠宰场里是婴孩的哭声。酒国的盛宴上回响着一个个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
接着你喊了“我不对你们开枪对谁开枪?”的正义之声。然而你的子弹却偏离了方向,不是射向在座的吃人者,而是射向了坐在盘中的红烧婴儿!看,这就是你的消极的革命浪漫主义。你虽然用望远镜和显微镜看清了病理,但当你亮出手术刀的时候,总是偏离方向。偏离方向倒也罢了,而当你解释原因时,却大大地隐瞒了事实真相。你又是让特级侦探丁钩儿深入虎穴,又是让酒博士提供材料,但却无一处明写“肉孩”在酒国确有其事。这就有点“难得糊涂”的嫌疑了。这大概是你为你的消极的革命浪漫主义寻找托词吧。所以——请你不要生气——这正是你不及鲁迅的地方。人家迅哥儿虽然采取韧性的战斗策略,一会儿躲进租界,一会儿躲进日本人的书店,一会儿北上,一会儿南下,但他决不妥协。所以主席他老人家才说“鲁迅的骨头最硬”。我并不是说你的骨头不硬,在当下的中国作家中,没有第二个人比你的更硬的了,虽然有人一直在骂你是滑头。
话说到这里,估计你真的愤怒了。所以,我还是就此打住。临末还要罗嗦一句,你获诺奖其实并不是好事,因为从此你可能更加走向消极的革命浪漫主义,就是你所谓的“结构就是政治”也帮不了你。
祝你创作愉快!
葫芦河顿首
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