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啊，从前有这种情形，
　　 人们为了避免祸害，违反常理地
　　 做了其实是不宜于做的事情。
　　 ——但丁《神曲?天堂篇》
　　 上课钟声响过好久了，李老师还没来上课。大家在教室里等来等去，还是不见李老师来。有几个同学耐不住，溜出教室去探听，回来说别的班也不见老师上课，大家都在等着。老师们都上哪去了呢？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等了老半天，李老师来了。他脸色阴沉，手上没带课本。进了教室，他把大家环视一遍，在点数看有谁不在教室，目光很吓人。然后，他严肃地说学校出事了，要求大家就呆在教室里，不许出去。大家齐望着李老师，都在发愣。李老师怕大家听不清楚，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这时候会出了什么事呢？没人敢出声。有胆子大的，李老师才转身出教室，就跟着出去打听了。这种事自然少不了阿元，出去转一圈回来，他说老师都集中在学校厕所四周，看样子是有人掉进粪坑里了。因为以前曾经有人上厕所不慎掉进粪坑里。听阿元那么一说，大家互相望了望，看班上少了同学没有。班上同学都在。那掉进粪坑的是哪个班的同学呢？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淹死了没有？阿元又跑出去打听。才出去几分钟，又见阿元慌慌张张跑回来。原来，是李老师尾随在他身后，没等阿元坐稳，李老师就进教室了。
　　 跟随李老师进教室的还有几个人，是李天成和几个民兵。那几个民兵虽没带枪，但一见到他们心里就紧张。看来是出了大事了，不然，怎么会引来了大队领导和民兵。李老师走上讲台，说话的声音不像平时上课那样响亮，他要求班上所有的人把平时练习写字和算数的小黑板都放在桌子上，拿好粉笔，准备写字。然后，他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那行字写的是“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他写完后，又数了数，看漏写了哪个字没有，才叫大家在小黑板上写这十个字。大家就在各自的小黑板上写“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写好后，李天成他们就走过来，把我们的小黑板收集走了。李老师吩咐大家坐好，不要出教室。约有十几分钟，李老师和李天成他们把小黑板拿回来，又叫大家把小黑板上的字擦掉，重新写一遍“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好像刚才全班同学都写错了似的。大家写完字，他们把小黑板拿走，像是拿走大家比赛的作品，到安静的地方评分数去了。又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上，他们又回来，又叫大家把小黑板上写的字擦掉，重写一遍“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写完字他们又把小黑板拿走。这回评分数久一点了，大约半个钟头以后，他们才把小黑板拿回来。这回不叫写字了，都到操场上集合。
　　 全校师生都到操场上集合。学校来了好多人，不仅是李天成带民兵来了，老蓝也带着公社干部来了。瞧这阵势，看来是出大事了。以往，若学校出什么事，李大君上蹿下跳，疯狗一样吠个不停。这时候李大君却低埋着头，好像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而他没钱请人家吃饭似的。
　　 两个民兵抬着一扇破门板，放在队列前的阳槐树下。那扇破门板是从学校厕所拆下来的，那上面用粉笔泥块东涂西画。我也曾在那门板上面画过一只小狗。好多人都在那门板上胡乱涂鸦。如果叫大家集合来看那扇门板上画些什么写些什么，那看半天也叫人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因为那上面写写画画的实在是太杂太乱，只见密密麻麻、斑斑驳驳的一团一圈。为了叫大家有针对性地看清楚，此时已把其中的一小块用红粉笔圈了起来。
　　 起初，看到门板上红圈里的那一行字时，我没有丝毫反应。因为那几个用硬泥块写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字不是我写的。那几个字是“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其中“林”字和“副”写错了，上面打了“×”。仔细看那写错的“林”字和“副”字上打的“×”，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似的。天啊，那字不是我写的，可那两个“×”是我打上去的呀！天地良心，我对“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这几个字绝无恶意，我打那两个“×”也不是针对林副主席的。我之所以在“林”字和“副”字上打“×”，那是因为这两个字确确实实是写错了，“林”只写了一边“木”，另一边写成“十”；“副”字上面少了一横，只写一个“口”和一个“田”。平时李老师改作业对写错的字就要打上“×”，我这是跟李老师学来的。
　　 假若我在别的字上打“×”，那怕打一千个“×”，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但是，往“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上打“×”，那怕这几个字是写错的，这事就不得了。难怪惊动了大队，惊动了公社！直到此时，我才感觉到身上发冷，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大君走到我跟前，用手指戳一戳我的额头，那样子像要在我的额头上戳出个洞来，然后就从那个洞看清楚那个“×”是谁打的了。他像审问犯人那样问我，你为什么发抖？我说了实话，害怕。他问你为什么害怕？我说见了那字就害怕。他就说是你写的，我说不是我写的，他说不是你写的为什么发抖？我不知道怎么说，只知道一个劲地发抖。在场所有的人齐盯着我，我变成了被揪出来的那个写那十个字的人了。李大君马上叫人拿一支粉笔来，叫我往地上写那十个字。我接过粉笔，望着他说刚才我已跟大家一起写了好几遍了。李大君说叫你写你就写。我就蹲下去，手颤抖得根本不听使唤，许久才一笔一画地写“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由于手颤抖得太厉害，字写的跟鸡爪刮地似的。李天成他们几个人赶快凑过来，仔细地看着我写在地上的字。他们一边看，一边嘀咕着，有的说我写的字与那十个字写的有点像，有的说一点也不像。这时，老蓝就走过来。他先看一看我，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然后才弯下腰去看我写的字。李大君、李天成他们就齐看着老蓝，等候他的判断。老蓝看完地上的字，又瞅我一眼，对李天成他们摇了摇头。这样，李大君也从我身边走开了。
　　 接着，按照老蓝的要求，全校师生列队，像瞻仰烈士纪念碑一样，走过去将那扇破门板看了一遍。然后，他发表讲话。他话音不高，语气也较缓和，叫人听来一点不像发生大事了。他说刚才你们都看见了，有人在这门板上写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把“林”字和“副”字写错了。这样很不好。是对林副主席不忠。既然写错了，那就当众站出来认个错。认错了，这事也就算完了。大家互相张望，目光都带着猜疑，没有人出声。
　　 我也不敢出声。老蓝是叫那写错字的人站出来认错，而没有说叫打“×”的人站出来认错。要是他说叫打“×”的人站出来认错，那我就站出来了。老蓝不是说认了错，这事就算完了吗？等了大约五分钟，不见有人站出来，老蓝的语气变得硬一点了。他说怎么没有人站出来？是不想认错吗？这可是给了你一个自己认错的机会啊！大家还是你看我我看你，看样子也是你怀疑我我怀疑你，没有人站出来。又等了在约十分钟，老蓝开始不耐烦了。他干咳了两声，严厉地说其实这几个字是谁写的，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就可以把他叫出来了。我们不这样做。我们这样做，是给他一个自己认错的机会嘛！大家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等着那个写“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人站出来。我不会自己站出去。老蓝说他们已经知道写那字的人是谁，这不是没有我什么事了吗？
　　 等来等去，眼看天色已黑，那个人还是没有站出来认错。这时候，老蓝应该把那个人叫出来了，可只见他阴着脸，两眼干怒瞪，没有把谁叫出来。半晌，他大声说是不敢站出来还是不愿站出来？如果是胆小害怕，当着大家的面不敢站出来，那也不要紧。今晚或者明天，自己去找领导认个错，还可以从轻处理。要是想蒙混过关，那就大错特错了！告诉你，明天中午，还不去向领导认错的，我就叫民兵把你抓走了。
　　 第二天中午，还是不见有人去向领导认错。那扇破门板，那扇上面写着“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又打上两个“×”的破门板，此时像刚出土的国家特级文物一样，专门放在一间全校比较坚固的房间里，房门紧锁，门口两旁站着两个持枪民兵，日夜守卫。不见有人去向领导认错，老蓝、李天成和一大帮民兵又来了。于是，大家又被叫到操场上集合。这回，学生的家长都被叫来了。我看见祖父也来了。家长来是要当场动员学生认错。祖父对此事没有别的家长重视，他走到我跟前，只冷冷地问一声那字是不是我写的，我摇了摇头，他就走到一边去，再也没有第二句话。而别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问三问四，看他们一个个忧虑的样子，好像是大难临头了。
　　 大石把阿元从队列中拉出来，恶声恶气地问是不是你写的？阿元被吓哭了，一个劲地摇头。大石说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回去一铁锤砸烂你这狗头！老方走到小军跟前，面容慈祥，态度和蔼，尽量压低声音说孩子，你告诉爸爸，是不是你写的？你告诉爸爸，爸爸不会跟他们说的。小军摇头说不是他写的。老方说小点声，你告诉爸爸，爸爸也不会说出去的。小军还是摇头。老方说你告诉爸爸，后天星期天带你去县城玩。小军还是摇头。尽管家长们使出种种手段，对各自的孩子威逼利诱，闹了半天，还是不见有人站出来认错。李天成、李大君他们走来走去团团转，又急又恼直想把头往墙壁上撞。李大君两眼直勾勾往众人扫了扫，走到阿刚跟前，一把揪住阿刚的衣领拉出队列，先怒吼一声，把阿刚吓得身上打着哆嗦。阿刚是雷叔叔的儿子。李大君一吼，阿刚就哇地哭了。李大君喝斥不许哭。阿刚还在哭，只是不敢哭出声来。李大君说你不说就把你关起来！阿刚又哇地大哭，同时尿喷了出来，好大的一包尿，整条裤子都弄湿。阿刚的祖父雷伯拄着拐棍，气喘吁吁地挤出人群，将阿刚从李大君跟前拉开。李大君怔了怔，盯着雷伯问你想干什么？雷伯说要抓人你把我抓去。李大君说是你写的？雷伯说你不是想抓人吗？李大君又一怔。雷伯说你把我抓起来吧！李大君说那你承认是你写的？雷伯说是我写的。李大君几乎要蹦跳起来说，果真是你写的！全场一阵骚动。李天成急走过去，将雷伯和阿刚推回人群里。李大君惊惑地瞅住李天成，上前推了李天成一把说，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包庇啊！李天成冷冷一笑说，他根本就不认得字怎么写？李大君两眼傻瞪着。老蓝这就走过来瞪了瞪李大君说，胡闹！李大君望一望老蓝，脸扭到一边去不出声了。
　　 全场复归沉寂，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似的。大家又开始等待着，等待那个人站出来。等着等着，还不见有人站出来。老蓝气忿忿地宣布，要是没有人站出来认错，大家就这样在操场站着，连续站三天三夜也得站，一直站到有人站出来认错为止。大家头顶烈日，饿着肚子，就这样站着，气自然就上来了。大家当然不能恨老蓝，只能恨那个人，就都诅咒起来，恨不得把那人活活扔进轰隆隆响的粉碎机里搅个粉身碎骨才解气。可惜，那人是谁呢？没有人知道。
　　 突然，李大君大声喊李老师。这时候李大君喊他干什么呢？李老师走出人群，来到李大君跟前问是什么事。李大君两眼直盯着李老师说，你这个人，平时思想就有问题。你现在跟公社大队领导说，你平时思想是不是有问题？李老师说我平时思想有没有问题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呢？李大君说你以为我当着公社大队领导的面把你叫出来，是为了逗你玩呀？李老师说那你把我叫出来是为了什么呢？李大君说我早就怀疑你了。别以为你做得多隐蔽，人不知鬼不觉，你做的事逃不过我的眼睛。李老师问，我做什么啦？李大君说这反动标语就是你写的。李老师两眼猛睁着，这回轮到他两眼直勾勾地盯李大君问你说什么？李大君说这反动标语你敢说不是你写的？李老师又盯着李大君，足有三分钟，大声说你说是我写的？李大君说就是你写的。
　　 李老师触了电似的，先是身上一阵抽搐，接着就发呆，变成木头人一般。片刻，他似在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什么。李大君见李老师这样子更是跳起来，大喊大叫，那叫喊声就如同打雷。老蓝李天成他们齐走过来，把李老师围成一个圈。人群中立刻就起了一阵骚动，好多人想挤过来，被民兵拦住。傻站了半天的李老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样子像发疯。还没等人们有所反应，他猛推开身边的人，逃生似的冲出人群，爬上前面那棵高大的柠檬桉树。他猫爬墙一般三下两下就攀上了柠檬桉树顶上。柠檬桉树就遇到大风似的，摇来晃去，叫人瞧了直眼花。李老师的举动给全场的人带来一阵惊吓，好像天塌下来的那一刻来临了。李大君对着树上的李老师喊，你想干什么？李老师说你敢再说那反动标语是我写的，我就从这跳下去！李大君脸色刷地变了。要是李老师从十几米高的柠檬桉树上跳下来，不摔死也会摔个断腰断臂的，这能不吓人吗！这下子，李大君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他望着老蓝他们，嘴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李天成瞪了瞪李大君，叫树上的李老师下来。李老师说李大君再说那反动标语是我写的，我马上就跳下去。李天成说跳什么跳，我叫你下来你就下来。李老师说那你说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我就下去。李天成说反动标语不是你写的，你下来吧。李老师还不下来，又说我要老蓝说。老蓝走到柠檬桉树底下，望着李老师说，没事了你下来吧。李老师说那你说这反动标语不是我写的。老蓝说不是你写的。李老师就慢慢地从柠檬桉树上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