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女人，因为家里穷，小学没毕业便辍了学。二十一岁那年，凭父母做主，嫁给了河对岸的大柱为妻。
　　 婚后的春兰像所有农村女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对这样的生活，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父母一辈好像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想自己也难逃父辈的宿命，一辈子平平淡淡，无大喜大悲，在小打小闹中麻木，在柴米油盐的琐屑中渐渐老。
　　 乡下人好面子，尤其是女人。倘若有了闲言碎语，那是最难为情的。自己的名声毁损不说，父母兄弟也跟着受辱。女人们谁也不愿意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因此通常是宁肯委屈自己，也绝不肯轻易悔婚。春兰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活，自然也会受这种影响。她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活，活得舒心、活得委屈，都是一辈子，最后的归属都不过是一柸黄土。
　　 大柱长得高高大大，还有泥瓦匠的手艺，家境很是一般。不过人还倒是蛮勤快的，这是当初父母相中的主要理由。性格沉闷，少言寡语，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虽无多少趣味，但也无大碍，毕竟生活是现实的，嘴皮子耍的再好也不能当饭吃，所以还是务实的好。不随便花钱，男人大方点会受人欢迎，但通常是大方的男人聚不了财。“勤”“俭”才是持家之道。婚后三年，大柱跟人上了城里的建筑队。第五年，家里新翻修了房子，日子也慢慢富裕起来。
　　 一眨眼，孩子就上了中学。学校离家远，孩子住校，每月才回家一次。春兰觉得家里少了太多的生气，她想进城务工。起初，大柱是不同意的，说家里不能没人守着。可春兰的理由太充分了，孩子不在家，地也被人承包了，守在家里干啥，看月亮、数星星？！再继续呆家里，非闲出毛病来的不可。大柱让春兰去建筑队，春兰说那是男人呆的地方，她在那会有诸多的不便。好姐妹翠翠在城里有年月了，能帮她介绍工作。
　　 春兰进城，夫妻俩租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等他们夫妻安定下来，翠翠就带她到一家家政公司，公司简单了解了她的情况，就接受了她，她成了家政公司的一员，干上了钟点工。钟点工劳动强度不算太小，但相对而言比较自由，难得是的报酬还不算少。春兰很喜欢这样的工作，她干活麻利，很快她就有了几个固定的主顾，她租住的小区内有一户姓吴的人家请了她。姓吴的男人刚退休，小区里都叫他吴老师。老婆去世了好几年，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家里就他自己。春兰的任务是帮他家保洁、洗衣服，偶尔也做饭。吴老师为人和善，没有雇主的架子，他常常站在一旁看春兰做事，熟悉起来后，偶尔也跟春兰聊天。有一天，吴老师问她每天晚上有什么安排。春兰难为情地说没有。吴老师问她想不想到小区的舞蹈队去。我行吗？吴老师点头。我哪会跳舞呀，音乐都闹不清的。没关系的，很多人当初都跟你一样，时间久了也学会了。吴老师鼓励她。吴老师，谢谢你！我不是那块料。你不想去试试？春兰摇头。要不你去看看，参不参加没关系的。免费看演出，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春兰在乡下时，晚上，除了看电视，偶尔串串门，似乎再也没有其他活动了。进城后，春兰的生活依旧是单调的，租房时，房东给了他们的一台十七寸的旧电视。最初还有不太明晰的图像，后来电视彻底闹了罢工。城里人习惯了关门闭户，春兰也不好意思去串门。
　　 每晚八点，春兰都要去广场上看人跳舞。看来看去，舞蹈队里的一些女人便跟她熟络起来，中间歇场的时候就跟她聊天。他们夸春兰有一副好身材，说她跳起舞来肯定特好看。受了夸奖的春兰立马就有些心动。
　　 春兰看跳舞回来，总意犹未尽，有时忍不住给大柱说舞蹈队。大柱要么是鼻子里哼哼，要么嘟哝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块，有什么好？伤风败俗。兴头上的春兰只好打住话头。
　　 春兰生病住院，大柱说都是看跳舞闹出来的。春兰心里的那个气呀没法说，这叫什么话？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春兰同病室的女人很年轻，虽然请了护工，可她丈夫还是天天来医院，而且经常给女人煲汤，每一次的汤还不一样。男人如此地用心，女病友还时不时发点小脾气，春兰都觉得女病友太过了，而男人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温和笑。春兰想到了大柱，大柱说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用不着人伺候，吃饭就在医院解决好了。在她住院期间，大柱来过两次。第一次是送她入院，问医生要住多久，要花多少钱。第二次是带春兰的姐姐来的，一个劲地抱怨钱花多了。春兰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心里泛起了一片涟漪。她对大柱开始有些失望了。同样是女人，为什么人家就那么命好？
　　 女病友见她没人照顾，就吩咐丈夫送她汤水，女病友很懂得照顾她的情绪，每次都说自己吃不完请她帮忙。在院子里活动的时候，她们就话家常，女病友告诉她人生苦短，活得舒心最重要。那一夜，她生平第一次失眠。她问自己是否舒心。泪水默默流下。她跟大柱生活在一起，十几年的光阴，大柱给了她什么？大柱有为她考虑吗？他都不知道春兰的生日是哪一天？春兰脑子里空荡荡的。这么多年他从未给过她一件礼物，甚至连耐心陪她说话的时候都少。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活得委屈，但她觉得自己很憋闷。她要为自己而活，她在心里呐喊。
　　 从医院回来不久，春兰开始参加小区的活动了，她学国标、学集体舞。吴老师热情、友善，心甘情愿充当她的陪练。春兰的悟性很好，学得很快。春兰在舞蹈中寻找到了乐趣，心情也好了起来。
　　 年底，小区舞蹈队参加了市里举办比赛，舞蹈队活得了一等奖。比赛结束后，春兰拿回几张照片，甩在桌上，高兴地说，知道吗？这次比赛参加的队伍有三十多支，我们队获奖了，而且拿的还是一等奖呢。大柱用眼角瞟一眼春兰，沉下脸，在心里说，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你跟他们有关系吗？！你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村女人。
　　 春兰沉浸在喜悦之中，根本没理会大柱的情绪变化。大赛前，大家心里都没底，是吴老师一直鼓励大家，这次最大的功臣应该是吴老师。吴老师是谁？我们的编导啊。你看照片嘛。
　　 大柱拿起桌上的照片。照片是在比赛现场拍的，照片上的春兰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全然不见半点昔日低眉顺眼的模样。她高挽着头发，眼神顾盼生辉，一袭红裙，更增添了几分青春靓丽，红色的高跟鞋也很是抢眼。一张照片是从背面拍的，女人的整个后背都裸露在外。你们就穿这种衣服？这要是在乡下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大柱看着照片生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国标比赛的服装都这样啊，你要是不这么穿才让人笑话呢。你呀，不懂就不要乱说了。春兰几乎笑岔了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觉得我老土，是吧。春兰的心情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她才懒得跟大柱计较呢。没有，没有，你不是要看吴老师吗？合影上就有。春兰指着桌上的那张合影，看，这就是吴老师。春兰笑得如花朵般灿烂，一旁男人气度不凡，头发梳得很顺溜，脸上的笑很是迷人。
　　 你们舞蹈队的女人都很喜欢吴老师吧？大柱酸溜溜地。当然喜欢了。你也很喜欢，是不是？！春兰这才意识到大柱的话里有话。你想什么呢，人家是编导，是舞蹈队的核心。我看是你的核心吧。越说越不像话了，懒得理你。你现在当然不稀罕理我了，有吴老师等着呀。我说怎么就突然要参加舞蹈队呢，原来是有人勾魂啦。你看看你们俩多般配，连笑容都是一样的呢。你别无聊，好不好？我真的不想跟你吵。大柱并不因春兰的退让而闭嘴，他将脏水泼向春兰，他口不择言，什么难听说什么。
　　 几天后，春兰的母亲从乡下来到他们的出租屋。母亲告诫春兰，女人家活的就是名声，妈活了一辈子了，你姐、你哥都没叫妈操心，你小时候也很乖巧，兰儿，你可不能打妈的脸。春兰辩解说自己没有。没有就好，往后你就别去跳舞了，女人跳舞，跳来跳去容易把家给跳散了。妈，这话可不对啊，我们舞蹈队的人个个都家庭和睦。好了好了，人家怎么样我不管，你是我闺女，妈只说你，记住妈的话就是了。
　　 母亲走后，春兰问大柱为什么要在母亲面前告状？你不检讨自己，还好意思来问我？我怎么了，我检讨什么？你心里很清楚。我不清楚。你要跟姓吴的没一腿，他能要你参加小区舞蹈队？你跟他眉来眼去的别当我不知道？！你呀，纯粹是得了臆想症。哟哟，还臆想症，现在说话都文绉绉了啊。再这么下去，将来出息就更大了。春兰想不到一向木讷的大柱现在骂人居然都不带重复的。这种栽赃陷害很伤春兰的心，春兰虽然爱上了跳舞，却从来没有想过跳舞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舞蹈队了。
　　 一天晚饭后，春兰在小区门口碰见了舞蹈队的姐妹王玲。春兰，最近为啥不去舞蹈队了？春兰推说自己没时间就匆匆走掉了。第二天，王玲特地上家来通知春兰，吴老师让我告诉你，舞蹈队要排演新舞蹈了，请你务必参加。大柱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呵，想不到这吴老师还一直惦记你呢。大柱的酸劲儿弄得王玲浑身不自在，只好起身告辞，春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吧，到底要不要去？肯定要去的啊，要不然让人家吴老师等得多心焦。再说了，跟一群妖精在一起到底比在家快活。谁是妖精？你跟我说清楚！走到门口的王玲扭过头，她满面怒容。谁是妖精我说谁。大柱抱着胳膊。王玲，你走吧，你告诉吴老师，舞蹈队我就不去了。别呀，干嘛要推辞呢，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呢。就没见过你这号男人，不可理喻。王玲摇着头走了。你在我面前胡说也就算了，你干嘛对人家王玲瞎说。春兰质问大柱。我哪胡说了，什么舞蹈队，都是一帮男盗女娼的家伙，最不是东西的就是那个吴老师，一个大男人，成天混在一群娘们中间，谁知道都干了些什么。人家吴老师怎么招你了，你这么骂人家。我骂你的野男人你心疼了？瞧你那贱样。春兰哭着跑出了家门。
　　 春兰跟翠翠哭诉，翠翠搂着春兰的肩。春兰，大柱怎么能这样毁你呢，他还是你男人吗？翠翠，他成天疑神疑鬼的，你说我还能跟他过下去吗？好了，别哭了，看你眼睛都哭肿了。翠翠拿起餐巾纸递给春兰，春兰终于止住了哭。春兰，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春兰也不好意思继续打扰翠翠他们一家，你们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咱是好姐妹，你就别跟我客套了，我送你回去吧，随便也劝劝大柱。
　　 大柱，你跟春兰吵架了？大柱不吭声抽着烟。不是我说你，春兰这么好的女人你都不珍惜，你想干嘛？不想过日子了吗？我们家的事你少掺和。大柱扔掉手里的香烟。谁掺和你们家事了？春兰是我好姐妹，我只希望你们好好的。大柱的眼睛望着墙，冷不丁冒出一句，春兰就是被你这好姐妹给带坏的。我怎么带坏春兰了？莫名其妙。他们夫妻有了矛盾，自己好心来劝解，没想到自己反卷入了他们的矛盾，她后悔自己真不该管他们家的事儿，翠翠一跺脚就回了家。
　　 战争常常上演，春兰被折磨得身心疲惫。后来，春兰索性让大柱一人唱独角戏。春兰的沉默让大柱暴跳如雷，他喝了酒的时候不但破口大骂，还动手打春兰。遍体鳞伤的春兰开始对这段婚姻彻底失望，贫穷、辛苦、冷漠，她都能忍受，可她不能忍受他的侮辱，不能忍受他的拳脚相加。她是一个女人，她需要怜惜、需要尊重。她后悔当初不该那么早就走入了婚姻，她后悔没有早点进城来。愤怒的春兰大声呼喊，“你就不是男人”“我要跟你离婚”。
　　 要求离婚的春兰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娘家人劝春兰，夫妻哪有不打架的，别动不动就说离婚。春兰说自己的认真的。母亲哭了起来，你要离婚，妈就不活了。春兰毫不含糊，妈，就算我背负不孝女的骂名我也要跟他离婚。春兰是铁了心不要跟大柱过了，家里人谁劝也不管用。父亲放出狠话，你离婚了就别回家来。不回就不回。春兰毅然离开了家。村里人议论开了，春兰去城里才几天就学坏了，先是学跳舞，跟男人勾三搭四，现在更离谱了，居然还闹离婚了经民政局上门来调解，春兰依旧坚持。她已经在心里发誓，不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大柱从未想过春兰会要跟他离婚。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大柱才发觉春兰是真的不要跟他过日子了。他放下男人的自尊，春兰，我们把证换回来，好不好？换回来，你以为是儿戏吗？你不是对我不满吗，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吧。
　　 半年后，大柱把村委会干部、本家的叔婶、春兰的娘家人都找来给春兰做工作。大柱跟春兰道歉，说自己以前对不起她，请她原谅。都过去了，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好好过下半生。大柱苦苦哀求，说孩子不能没有妈，这个家不能没有春兰。春兰硬着心肠拒绝了。
　　 孩子放暑假的时候，天天缠着春兰，说春兰不回家，他就不上学了。春兰不知道该咋办？父母问春兰，你忍心看孩子这样，为了孩子，回去吧。大柱也信誓旦旦地说今后一定好好对她。对大柱的承诺，春兰并不抱什么希望，可她不能耽误孩子呀。不得已，春兰跟大柱复了婚。
　　 复婚那天，大柱还请了客。送走了客人，春兰面无表情地坐着。大柱从卫生间里伸出头来喊春兰，他说已经放好了洗澡水。春兰心里动了一下，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春兰起身去卫生间，老婆，你试试水温如何？我给你拿睡衣去。当大柱递给她一套粉红色的睡衣时，春兰的眼润湿了，这还是那个大柱吗？“老婆，特意给你买的。”
　　 躺在床上，大柱搂着春兰，老婆，我这人整个一傻子，跟你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居然什么都不懂。你离开我的这些日子，我是吃不香、睡不着，人跟掉了魂似的。我终于明白我不能没有你。过去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我就想好好爱你。大柱的话说得春兰心里暖暖的。嗯，我信你。没想到这辈子只能在你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了。什么歪脖子树？你呀，你就是我的那颗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