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春天的步伐总显得有些迟滞，就连那融化寒冬余萧的春雨，扭扭捏捏地，也要夹带几片雪花来。
　　 泥土的芬芳弥漫在田野，迷蒙的雨幕中，祖父肩了一柄锄头，笑哈哈地出现在了田垄头。
　　 祖父几乎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土地的冷暖凉热已与他的喜怒误哀乐紧紧连在了一起。春节过后，当人们还沉浸在节日欢乐并品味着幸福生活的时候，祖父已早早下地干活了。
　　 “三爷，大过年的，忙乎啥？”年轻后生打趣道。祖父挑着粪担，依然笑哈哈，道：“节令不等人啊，年嘛，明年接着过。”“嘿嘿。”后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除与土地热乎外，祖父还跟枪打过十二年的交道哩。四六年，祖父被迫去为国民党当兵。按常理，祖父是不该去的，因为当时父亲刚出生不久，祖母也病弱得很。然而当祖父的大哥和二哥说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后，祖父在太祖父吐出的浓浓的烟雾中腾地站了起来。“我去！”刚硬的太祖父双眼噙满了泪，将三尺旱烟管抽得山响。“三，这怕……”“大哥二哥有难处，他们娃娃一大绺，去后，嫂子照看不过来。”“但喜娃还小哩。”“喜娃他妈能干着哩。”“哎，时下她的身体”“没事的，过些日子会好的。”
　　 沉默，沉默，空气也随之凝固了，连同太祖父吐出的烟雾。
　　 “这样吧，”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太祖父终于打破凝固的空气，“三，你回来后，地的一半归你，老宅院也归你。”
　　 “大，我……”一直缩在屋角的二祖父，从鼻孔里哼出两字来，仿佛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一般。
　　 “滚出去！”太祖父勃然大怒，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将旱烟杆猛摔地上，烟杆随之断为三截。
　　 二祖父顿时冒了冷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一溜烟地蹿掉了。
　　 “我知道你娃多，妈的！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太祖父气得像筛糠，浑身抖个不停。
　　 祖父起初在新疆当兵，后来随起义部队来到了西安。五八年，祖父复员回了家。其时，全国人民正在大炼钢铁。那年的庄稼长势特好，只因错过了收割季节，结果欠产。尤是当时作为主食的土豆，没有及时剖出，硬是被严寒封杀在了地下。“真是可惜可惜！”每当谈及此事，祖父总是摇了头，极为伤感地叹道，“当年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我和你婆浑身浮肿，虚得走不动一步路。”
　　 太祖父的话终究没有得到兑现。他在祖父当兵的第二年殁了。当祖父回到离别十二载的故乡时，一切都变了。这种改变让他兴奋，让他惊喜。——虽说他失去了太祖父给他承诺过的二十亩土地，还有二祖父在老宅院当中筑起了一道土墙。二祖父的小算盘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当初太祖父已为他圈定了一块极好的宅基地，让他盖几间房子，搬出去。但他硬是借故没有搬出。在太祖父离世的第二年，他就在老宅院当中筑起了一道墙。对此，祖父一笑了之。当别人问及此事时，只道：“二哥娃多，我只有喜娃一个。”
　　 然而，聪明终被聪明误。娃娃总有长大的时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古训让二祖父的脑袋随着岁月的增加而逐日增大。三个儿子要结婚，没有新房怎么办？二祖父的小算盘又打向了祖父。
　　 因为祖父人缘好，当初村里的一个亲戚迁走后，将宅院送给了我家。院内只有一间小平房，显得很宽敞。祖父将院子平整后，种了果树和蔬菜。二祖父便提了礼品去找村干部，告祖父的黑状，说祖父搞资本主义。村干部大笑：“那是人家自个儿的院子，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关你屁事？”二祖父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又央及村人来向祖父说情，把种菜的院子让给他。祖父听后，竟爽快答应了，乐得说情的人屁颠屁颠的，一溜烟跑去向二祖父讨赏钱。
　　 二祖父的儿子在盖新房的时候，祖父还去帮了几天忙。祖父从来不吃别家人的饭，即便给别人帮忙，也要回家吃饭。因了此事，倒还得罪了二祖父的儿子。他曾在大庭广众下挖苦祖父：“三大的口味高，看不上侄娃子的饭哩！”祖父听后，淡然一笑，继续干他的活。
　　 看着拔地而起的新房，二祖父的小算盘又拨响了。一天，他将祖父拦在半道，振振有词地说：“你当兵，屁股一拍就走了，啥事都不管，大小几十口人，你知道我当家多难。当初借了别人几百大洋，现在人家催着要叫还哩。欠钱还债，人之常理，你也该分摊一半。”祖父被二祖父没头没尾的话给弄懵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当初的津贴我不是每月都寄回了家？十多年没断过啊！”“这这这，……”二祖父一时语塞，便拨开围观的人群想溜。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狠狠地说道：“这笔账我迟早会跟你算的！”有一围观的老者见状，愤然道：“算什么算？老三不跟你算，已够抬举你了！”
　　 祖父虽不是共产党员，但他的共产主义觉悟却要高过普通党员几十倍。这种思想在农业社时代表现得尤为突出。每天天未亮，祖父就起床了，挑了箩筐，拿了锄头，早早下地去。大约一个钟头后，别的社员才陆陆续续赶来。散工后，祖父也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田地，在回家的路上，还要顺便给家里的奶羊割担草。所以祖父总是老晚老晚才回家。每当门吱呀的一声响起，我便从母亲的怀中挣脱，飞也似的跑去给祖父端饭。祖父一边用毛巾抹脸，一边伸出手来接碗，笑哈哈地说：“娃，爷爷的好孙子啊。”然后摸着我的脑袋，亲了我的脸蛋。我歪了头，问祖父：“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隔壁的堂叔早就回了。”“爷爷干活着哩。”说着已三下五除二将一大盆饭吃了个底朝天。祖父好饭量，吃得又快又香。
　　 因了祖父的好思想，村支书便叫他去喂马。在那时，喂马是件美差。因为当时农村口粮比较紧，大多数人家都吃不饱，喂马，可以偷偷地将马料拿回家里用石磨磨了，当作充饥的吃食。祖父欣然接过这件差事。但一经祖父的手，美差却变成了苦差，——他的勤快倒把自己折腾得瘦了几大圈。当时农业社有几十匹马，祖父便整天整天地给马锄草，并将饲料均匀地拌进碎草，一簸箕一簸箕地倒进马槽里去。“马不吃夜草不肥”，祖父每天晚上要起来两三趟，给马添草添料。一年来，他竟未曾给家里拿回一粒马料。
　　 日渐消瘦的祖父，让回家省亲的父亲（当时在外省当工人）好不心疼。便去找村支书，让他给祖父换个工作。村支书却犯了难，说：“三爷不喂，谁来喂？你看咱村的牲口现在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这是我当支书十多年来没见过的。其他人一接手，怕要掉膘。”“让谁顶换是你的事，不管咋样，不能让他再喂了。”父亲把话撂在那里，转身走了。
　　 村支书是父亲的同学，他不能不给父亲面子，思量再三，最后安排祖父去给农业社看管蔬菜。早先蔬菜经常被贼娃子偷了去卖，自从祖父经管后，再没人能偷去一支黄瓜一根辣子。一些惯偷见了祖父，经常诉苦：“三爷，不是自家的，何必那么认真？大热天的也不打个盹。”祖父笑哈哈的，道：“娃哩，做贼十四年，抓住没利钱。好好做人，不要干没利钱的事。”贼娃子挤挤鼠眼，嘿嘿讪笑着走远了。
　　 土地包产到户后，父亲病退回了家。父亲从来没有伺弄过地，对于耕作纯属门外汉。所以病退的父亲，回家后也不曾下过地，应聘做了村民办小学教师。祖父继续与自己亲爱的土地打交道，先早种大棚蔬菜，后来经营果树，总是赶在村人的前头。
　　 现在祖父老了，腿脚没以前灵便了，耕作之事也不再过问，但每天黄昏定要牵了小羊去放牧。他一路哼着小曲，背后驮了一轮夕阳。夕阳如血，映红了半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