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小说】师椅
《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本是一首戏言十足的古诗。旨在嘲讽某些人安于现状、不图进取的晦词,却不幸烙印在我心上,成为洗之不去的命运殲言。
命运注定我只能在自家屋门前的教育天井里,作浅水微井之蛙游。
(一) 天井
我的母校是上岩西小学。她坐落在黄家坝的湾里,大名就叫祖坟湾。
祖坟湾依山傍水。背有黑穆岩做后盾,端坐在形如一把藤椅的山洼中,越过双汇河那一带清水,往前就是作文风雅趣引子的笔架山。
解放前,这里依次排列着黄姓三人的三所三合天井大宅。尽管黄姓三人湮没于社会变革的滚滚洪流里。然而,他们的名字却是上下三辈人都能够记得——黄世山、黄宜章、黄玉俊。
传说,某朝某代皇上一夜有梦——三只猛虎直奔京城。惊醒后命高人解梦,说是黄家坝有三兄弟文治武功了得,恐有篡夺龙位之虞。
皇上遂命阴阳先生潜入黄家坝,施行暗算。
某日,一位白衣白虬的老道士飘然而至,祖坟湾的黄氏三人奉如神明,好酒好菜待之。那三人真是做了愿者鱼儿,再三恳请指点迷津,以图步步雀蹬高枝。
老道云山雾海说道。此地靠山向山均好,仅有一点欠佳——屋前一青龙横卧,屏避龙盘溪之银水外流,使其家不能大发。
黄氏三兄急求解法,恳求再三。老道说,须斩挖青龙山,引龙盘溪水,朝向中堂流入——是为“一股银水往屋来”。
黄氏三兄于是调集人马开挖沟渠。
说也怪异——白天明明挖去好多土方,一夜醒来,那山又恢复原状。挖了几天,没有丝毫进展。那老道心知肚明,假作建议,叫黄氏三兄弟指派一傻子夜卧青龙山山坡上,看有无动静。
第二天。傻儿来回报,下半夜,有一声音说:不怕你千挖万挖,就怕铜钉铁钉来插。
黄氏三兄不知是计,欣喜若狂。命人大打铜钉铁钉,边挖边插。果然挖断青龙山。又命石匠打造涵洞,自题横批“渊源流长”。
事成后,诚谢道士。道士说,被三兄精诚感动,当倾力相助。再传一方——改“龙盘溪”为“蛇盘溪”。意思是从此,青龙山在黄氏三兄面前,再不敢妄自称龙,只能求次为蛇了。
青龙山从此被人们改口为“挖断山”,龙盘溪就成了今天的蛇盘溪了。
解放号角吹响,黄氏三兄弟人头落地。人们这才悟出真言——那不是“一股银水往屋来”,而是“一剑透凉刺心来”。
似成玉章的传说,在我心里没有荡起啥波浪。
启蒙读小学进校的那一天,我就觉得那三合天井的房子好高好大。脸盆粗的木柱从哪砍来的,咋能搬得动呢?在我的视野内,小碗样的杉树就已经很有资格称为大树了。
我最喜欢那精雕细刻的龙骨石天井坝了。而且,一下有两个天井坝。整齐划一,平坦防滑。转角的屋檐下,各有两个洗脚盆大的镂空的铜钱石。我想,那可能是用于往地下透水的装置了。
天井坝龙骨石接缝笔直,是我们集合列队的最好标志。
真正靠山的最上面的那幢三合院被土改成了农家的房子。
居中的三合院是学生上课和课间活动的主要场所。礼堂和两厢的阶阳很宽敞,垫木柱的石头造型一律是六棱的欢庆鼓赏墩,鼓架上的图案被“破四旧”铲除的支离破碎。学生活动多在两厢是泥地上。由于千脚泥的作用,地面冒出一些很规则的疙瘩,似乎有一些垫脚却可以防滑。两侧转角各一转拐的木楼梯,上楼时会搞得很响。那转角的小平台就是我们玩抬花姑娘的“洞房”。
两男孩子手搭手让女孩子爬在或是坐在手臂上,跑着抬着“花姑娘”上去关进“洞房”,再有几个男孩手拉手拦着守着“洞房”,不让花姑娘跑出“洞房”......
游戏结束的标准就是要把作洞房里的“花姑娘”小平台“关”满。
于是,抬的坐的都是欢歌笑语,守着“洞房”的和要跑出“洞房”的扭成一片。女孩软绵绵的胸腹爬在手臂上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舒服。
当然,漂亮的穿着“华丽”吃白米饭的“单位”女孩,总是受到男孩们更多的青睐和抬举.......
花格窗户后面就是学校操场。操场边有杨树,橙树和李子树。杨树很高,老掉叶子,橙子树可能是公子,从来不结果子。倒是那几棵李子树,每年一到她生育的年龄都要结出许许多多多的李子。经常都是最上面那幢三合院的农户大人小孩们,不待李子黄熟,就喧宾夺主地采摘。于院子里吵嘴的就是李青州校长一人了。其他的老师都是悄悄地和院子里的农户搞成一片,或是杀猪喝酒,或是栽秧吃糍粑。
好不容易坚守到李子黄熟,李校长会把摘李子作为重要的工作来安排——各班班主任老师自备一个筲箕,按人数分得李子若干,冲洗干净,在教室里依次发放。
发放前还要讲一讲院子人的可恶,校长守李子的艰难。书上说的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教我们要有主动捡小的不饱满的李子的“高风亮节”。
我对李子不敢兴趣,最多就分得三颗。倒是对教室外面的“红海洋”颇感兴趣——第二幢三合院房子的板壁那是一片真正的“红海洋”——
——红底黄字,很是耀眼。不知咋的,那些高年级学生一念,我就大多记住了——“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立一个新世界!”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们的。你们青年好比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可能是那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知青)排练节目,我也顺便听到过。
听多遍了,也看多遍了。
自然就记住了!
(二)母校
上小学的那路,现在已不在了。日渐粗野的山洪裹挟泥沙掩盖了前辈开垦的农田,自然也就抹平了田间那上学的小路。
那贯穿河坝稻田直通湾里小学校的路——如今,已成田中之田梗。取而代之的是隔一座山梁宽敞的柏油马路。
踏上有可以避风雨遮阳避暑瓦橼的河坝木桥,童年求学的美梦颤颤地在脚下清清的河水上无声流淌。太阳从桥面木板间隙窜下清清小河,闪烁着迷幻的波光。
那直贯稻田的小路,晴天还好。一遇雨天,田里漫渗出来的水,把路搅混稀烂。最怕的就是那冬雨天气,人到学校,破烂的鞋袜透湿得滴水。静坐在有水壁石的教室里,边上课边脱下鞋袜在灰(火)笼上烘烤,会使教室到处冒着带酸臭气的白雾。
每年秋末,全校学生都要在李青州校长的号令下,从小河里背、提沙石铺路。大家明白,那是老师担心我们上学路滑、湿脚。
我的启蒙老师王梦福,是一个母性十足的矮个女老师。她会按照学校的安排,一到冬天,就用洁白的白纸把教室的阔格木窗工工整整地糊好。
记得在厕所下面湿漉漉的教室里,我们背着手,拉长脖颈,声嘶力竭从a、o、e、1、2、3开始学起。很快,就学着高叫“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第一次用铅笔学写1、2、3时,那2、3就不听“招呼”,老“站”不起来。我们相邻的几个同学笑嘻嘻地说——我写的这个2和3没有长骨头或说在打瞌睡,像鸭子一样爬着......
学校有一个瘦瘦的满脸痘疤的庹老师。一到课间,我们就会以手脚上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破皮为由,找他争领红汞、紫碘棉签。涂抹在破皮处后,开始是感觉很别致。后来,就在课桌上图画。很快,从桌上向糊窗户的白纸上进攻。一帮人在课桌奔跑跳跃,把“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写在窗户纸上。
长一张撮瓢嘴的同学太亮,拿着红、紫棉签,在长两三颗暴牙齿的同学牛儿指挥下,学着老师气度,“评讲批改”作业——说,某某写得好,打钩;这个写不好,打叉!
一会,李校长在他儿子小平和场上的另一位同学“细肥二”的带领下来了。校长倒背着手,小平、“细肥二”在前面边说边比划着......我们一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雪白的窗户纸上,那“万岁”后面的钩钩叉叉真的很刺眼!
那阵,仿佛空气都是刺人的。一阵盘问后,我侥幸过关。那打钩、叉的太亮就脱不了干系,在办公室摆弄了整整半天。
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有人问——是哪几个写反动标语啊?
我回家后,遭幺爷暴吵一顿。
打小起,我对学校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经常早早来到学校,把教室、阶阳打扫得干干净净。特别在乎老师的表扬——漂亮的语文老师继云,常常是我到校后,地都扫了一大片才秀发瀑布地起床,她一边挵着头发去上厕所,一边不好意思地打量着我,笑嘻嘻地,还会美美地夸奖几句。
我们一帮小孩最崇拜明成老师。还没有入学前,小广播里传出来“上岩西广播站,今天是第一次播音”清亮的男音。——大人们就说,听嘛!是龙洋来的明成在播音。明成老师很有艺术天赋。一帮小孩在他带领下,唱歌、跳舞搞文艺宣传,红遍黄家坝。他们还远到贵州濯水去火过几回呢!他总有用不尽的劲儿——把歌曲抄写在白纸上。歌单多了,就自制两片合页竹块夹上。
弄得满校园都是他甜美的男中音。
一遇到组织学生集体活动,他和女知青张老师成双成对旋转在我们面前,很有现代天仙配的范儿。连我们小孩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尽管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在家务农的妻子。
终于,有天听大人们说,明成老师遭写检讨、办交代了。但,丝毫没有破坏他在我们心中的美好形象。
小小的我们倒还私下同情起明成老师来。
明成老师教的歌很多,不像现在的科班音乐老师那样——有正式的音乐教材,但你就是一学期也听不到几首歌的声音。
最好听的歌还是《小汽车真漂亮》、《火车向着韶山跑》、《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他会很慷慨地教我们一些乐谱知识,连我们都感觉得出是边学边教的。
最让我惬意的是,课间上厕所回来,看到他拿着我画的群鱼图,还在高年级教室宣扬!最让我难为情的是,我穿一双姐姐买的新白袜,歪着一双蘸满稀泥巴的烂胶鞋,冷飕飕地写专栏——他那嘴角边丝丝的窃笑。
另两位老者就是钱校长、李校长。
我们经常私下争论他俩的官谁大谁小。我们大多认为李校长官大,钱校长官小。直到有一天,长撮瓢嘴的太亮说,钱校长的官大一些——钱校长管全黄家坝,李校长就管上岩西——说是问大人晓得的。
我们心里老觉得怪异。
钱校长经常进出转角的楼屋,门上贴着一“忠”字。一细看,那个“忠”字的笔画里嵌入“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心里嘀咕:忠于一个人好难啊!真的很费事,一个字里都要装得下那么多的小字。
李校长老给我们上政治课。他的课,学生都听得如痴如迷。凡是他能摄取的材料,一经他的口流出,就成了百科全书。从电影《铁道卫士》高科长跳火车,为什么斜着跳就讲到惯性;又讲到火车轮子与铁轨是咋样的。有的学生还云里雾里的,他拿着海绵黑板刷一捏——唔,就这样啊!那几个——哦,恍然大悟! 让我最没有面子的一节课是斯文老师的政治课。
斯文老师他戴着老花镜,斜拿着教案,慢条斯理地“啊”......“这个”......“啊”——“国民党兵烧、杀、抢、奸淫无恶不作”.......一女孩举手——老师!啥叫“奸淫”呐?斯文老师摆摆手,目光从眼镜上面撩过。说,这个你莫问,等长大了,就明白了!接着,又讲,“新社会就是好,好啊——解放前我借地主黄思瑶的两床棉被,啊!一解放,就不还了。”
轰!我好似晴天霹雳,猝不及防——我还在跟着同学们笑那女孩呐!咋就一下弄到自家脑壳上哪?教室里齐刷刷的眼睛一下集中在我的身上。
放学回家问幺爷。——是,有这么回事,未必你还敢找他要吗?原来解放就是让某些人不耿直啊?
时光过得好快啊!一眨眼,我就要在这所充满梦魅、温情的母校上演一出《从奴隶到将军》的好戏了!哈哈......
(三)太师椅
星期天,在乱石黄泥打垒摇摇欲坠的楼上,我正在推着油印机,蜡纸是自己刻的,就是表格式的体育教案,准备在润溪上好语文数学课的同时,再好好上好体育课,似乎这样才不负师范两年的篮球训练。
校门口的乱石头公路上传来一阵喊叫,叫我去公社接电话。那时一个乡就那么一部手摇电话完成上传下达左沟右通的使命。
说是区教办研究的决定的,要我马上去区所在地的上岩西中心校任数学课。撂下电话,回到油印机旁,感觉那表格式的教案连揩屁股都脏。翻越大岍山那是多么幸运!恰恰好事者又说有一辆烂胯胯的解放牌汽车要摇晃着翻越大岍山,过黄家坝.......